第7章 爸爸做新人
- 哈克貝里·芬歷險記(譯文名著精選)
- (美)馬克·吐溫
- 3102字
- 2018-05-14 18:18:28
我關上房門,回過身來,看見他坐在那里。我從前老是怕他,他太喜歡揍我了。我本來以為我現在也很害怕,可是呆了一會兒,我發現我想錯了。這就是說,起初我被他嚇了一大跳,嚇得我氣都喘不上來了——我做夢也沒想到他真能回來,可是我馬上就明白過來了:我并不怕他,他并沒有什么可怕。
他快到五十歲了,看樣子也很像那個歲數的人。他的頭發又長又亂,油膩膩的往下搭拉著;他那兩只眼睛在一綹一綹的亂頭發后面閃光,仿佛他是躲在葡萄蔓子后面往外瞧似的。他的頭發都是黑的,一根白的也沒有;他那又亂又長的連鬢胡子也是一樣。從他露著的那一部分臉上可以看出他面無血色。他那張臉是白的,可是并不像別人那種白,那是一種慘白,看上去叫人怪不好受的,叫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一種像樹蛙[1]的白色,像魚肚皮的白色。談到他的衣裳——只是一身破爛布罷了。他把一只腳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那只腳上的靴子也開綻了,露著兩個腳趾頭,他隔一會兒就活動那兩個趾頭幾下。他那頂帽子放在地板上;那是一頂黑色的舊垂邊帽子,帽頂陷了進去,像個鍋蓋似的。
我站在旁邊瞧著他,他坐在那里瞧著我,他把椅子稍微往后翹起來。我放下了蠟燭。我注意到窗戶敞著,原來他是打草棚上爬進來的。他老是渾身上下打量我。隔了一會兒,他說:
“漿得筆挺的衣裳——真不賴呀。你覺得你很夠個大人物的派頭了吧,對不對?”
“也許夠,也許不夠。”我說。
“不準你跟我頂嘴,”他說。“自從我走了以后,你簡直神氣得不像樣兒了。我非得把你這副臭架子打垮才算了事。聽說你還受了教育,又會念書,又會寫字。現在你自以為比你爸爸可強得多啦,因為他什么都不會,對不對?我非得叫你丟人現眼不可。嘿,誰叫你閑著沒事去干那種不要臉的傻事啊?——是誰叫你干的?”
“寡婦。是她叫我干的。”
“啊,寡婦?——那么,又是誰叫寡婦沒事找事,來管這份兒閑事呀?”
“誰也沒叫她管。”
“好吧,等我來教給她怎么管閑事吧。你聽我說——不準你再上學了,聽見了沒有?我非得教訓教訓那些人不可,他們打算叫別人的兒子長大成人,對他親爸爸裝模作樣,仿佛比他爸爸還強幾倍似的。你要是再到學堂里去鬼混,可留神叫我抓住,聽見了沒有?當初你媽活著的時候,就不會念書,也不會寫字。咱們那一家人活著的時候,也沒有一個會的。連我都不會;可是你現在卻冒充圣人——我這個人可是受不了這些——聽見了沒有?喂,你給咱們念兩句聽聽吧。”
我拿起一本書來,念了些關于華盛頓將軍和戰爭的故事。我才念了半分鐘,他一抬手給了那書一巴掌,就把它打到屋子那頭去了。他說:
“果然不錯。你真會念書了。你剛才對我說的時候,我還不大相信呢。你現在好好聽著:再不準你裝模作樣了。我瞧不慣。我在半路上等著你,你這自作聰明的小崽子;我要是在那個學堂附近抓住你,我一定要好好地揍你一頓。你要知道你一上學還會信教哪。我向來沒見過你這么個兒子。”
他順手抄起一張黃藍顏色的小畫片,上面畫著一個牧童趕著幾頭牛,他說:
“這是什么?”
“這是他們給我的東西,因為我功課做得好。”
他把它撕碎了,說:
“我打算給你一件更好的東西——我打算給你一條牛皮鞭子。”
他坐在那里,氣哼哼地嘮叨了一會兒,接著就說:
“可是,你難道還不算是個香噴噴的花花公子嗎?你有一張床,還有份兒鋪蓋,又有穿衣鏡,地板上還鋪著地毯——可是你的親爸爸反而跑到制革廠里,跟豬一塊兒睡覺。我真沒見過你這么個兒子。我非得把你那自命不凡的勁頭打消了,才算完事。啊,你的臭架子怎么老擺不完呢?還有,人家說你發財了。嘿,是怎么回事呀?”
“他們胡說八道——就是這么回事。”
“你聽我說——對我說話你可得小心點兒。現在,凡是我能受的,我都受啦——所以你就別再跟我頂嘴了。我來到鎮上已經兩天啦,我別的沒有聽見,光聽說你發財啦。我在河下邊老遠就聽說啦。我是專為這件事跑來的。你明天把那些錢都交給我——我要錢。”
“我沒有錢。”
“你瞎扯。錢都在法官莎徹那兒哩。你去把它拿來。我非要不可。”
“我對你說,我沒有錢。你不信就問法官莎徹去;他跟我說的也是一樣。”
“好吧,我去問他。我也要叫他把錢吐出來,不然就得給我說出個理由來。嘿,你口袋里還有多少錢?都給我。”
“我只剩下了一塊錢,我還打算去買——”
“我不管你打算去買什么——你趁早把它交給我。”
他接過錢去,用嘴咬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錢,然后說他馬上上鎮去打酒,他說他整整一天沒喝了。可是他才爬到草棚頂上,忽然又伸進頭來,罵我擺架子,想要比他強。過后,我以為他已經走了,沒想到他又探進頭來,告訴我不準上學,說他要在半路上等著我,我要是不停學,他就得打我。
第二天,他喝醉了。他跑到法官莎徹家里,連唬帶罵,硬叫他拿出錢來,可是他辦不到。于是他起誓說,要到法院去告他,逼他拿出錢來。
法官和寡婦都來到法庭,想要讓我先跟他脫離父子關系,再由他們當中的一個做我的保護人。可是這位審判官才上任不久,對這個老頭子的底細,一點兒也摸不清楚;他說法庭非到萬不得已,決不干涉人家的家務,拆散人家的骨肉;他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一個做兒子的,輕易跟他父親散伙。這么一來,法官莎徹和寡婦對這件事只好丟開不管了。
這下子把個老頭子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說我要是不想法給他籌點兒錢,他就用鞭子把我身上抽得青一塊、紫一塊。我跟法官莎徹借了三塊錢,爸爸把錢拿去喝了一個爛醉,就到各處去亂吹亂罵,裝瘋賣傻;他鬧遍了全鎮,手里敲著個洋鐵鍋,一直吵到三更半夜。于是他們就把他押起來,第二天帶他到法院去,判了一個星期的監禁。可是他說這下子他可滿意了,他說他能夠管住他的兒子了,能夠叫他也過點兒別扭日子了。
他打看守所里出來以后,那位新上任的審判官說要叫他重新做人,就把他帶到自己的公館,給他打扮得干干凈凈,叫他跟家里的人一塊兒吃早飯、吃中飯、吃晚飯,對他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吃完了晚飯,他給他講了一套關于戒酒一類的大道理,講得老頭子直抹眼淚,說他一直是個糊涂蟲,把一輩子的光陰都混過了;可是如今他要重新打鼓另開張,下定決心做新人,決不再丟人現眼了。他盼望審判官多多幫助,千萬不要瞧不起他。審判官說,聽他說的這番話,真想過去摟他一下;于是他也哭了,他的夫人又哭了個第二回;爸爸說他從前老是被人家誤會,審判官說他信他說的話。老頭子說走背運的人需要的就是同情,審判官說這話一點兒也不錯;于是他們又都哭起來了。到了該睡的時候,老頭子就站起來,伸著手說:
“諸位先生,諸位女士,大家請看;抓住我這只手吧;握一握吧。這是一只當過豬爪子的手,但是如今已經不是豬爪子了;這是一個馬上開始新生活的人的手。我死也不再犯老毛病了。你們諸位千萬要記住這些話,別忘了這是我說的。現在這是一只干凈手啦;握握吧,別害怕。”
于是大家都過來跟他握手,一個接著一個地握了一遍,并且又都哭了。審判官的夫人還親了親那只手。接著老頭子在保證書上簽了個字——就是畫了個押。審判官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大好事,至少是這一類的話。然后他們把老頭子安置在樓上一間漂亮的屋子里——一間閑著的屋子——大概是到了半夜,他的酒癮大發,他就從窗口爬到走廊頂上,順著柱子滑下來,用那一件新衣服,換了一大瓶勁頭很猛的燒酒,然后又爬回屋里,足足地過了一下酒癮。天快亮的時候,他已經醉得像個雷公了,他又爬到外面,一下子由走廊頂上滾下來,把左胳膊摔斷了兩處,還差點兒沒凍死,幸虧出太陽以后被人發現了。他們來到那間空屋里一看,到處都弄得一塌糊涂,除非先勘查一番,否則就沒法向前邁進。
審判官心里實在有點兒不好受。他說他認為只有給這老頭子一槍,也許才能讓他改邪歸正,別的法子他再也想不出來。
注釋:
[1]樹蛙產在美洲和歐洲,和普通蛙的樣子差不多,可是四只腳上有吸盤,能夠爬樹。又譯雨蛙,因將雨則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