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候見廳
- 三個火槍手(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法)大仲馬
- 9348字
- 2018-04-28 13:59:50
德·特魯瓦維爾先生(他的家族在加斯科尼還姓這個姓),或者說,德·特雷維爾先生(他后來在巴黎給自己改成了這個姓),開始的時候確實像達爾大尼央一樣,也就是說,身無分文,但是作為本錢,他擁有膽量、機智和判斷力,正是這些使得最貧困的加斯科尼小貴族預期得到的父方的遺產常常要比最富有的佩里戈爾[1]和貝里[2]的貴族實際得到的要多得多。他的異乎尋常的勇氣,他的在一個動輒動刀動劍的時代里的更加異乎尋常的好運氣,使他爬上了被稱之為宮廷恩寵的那座難以登上的梯子的頂端,而且是四級一跨地攀登上去的。
他是國王的朋友;大家都知道,國王懷著十分崇敬的心情追念著自己的父親亨利四世。德·特雷維爾先生的父親曾經在對天主教同盟[3]的戰爭中那么忠心耿耿地為亨利四世效勞,以至于亨利四世由于沒有現金——這個貝亞恩人終生都缺少這個東西,經常總是用他惟一的一種不需要去借的東西,也就是說,用精神鼓勵來償還他欠下的債。——我們說到,以至于亨利四世由于沒有現金,在巴黎投降以后,準許德·特雷維爾先生的父親用一只在紅直紋底子上作行走姿態的金獅子做紋章,紋章上還有這么一句題銘:Fidelis et fortis[4]。就榮譽來說,這可以說是很了不起,可是對生活享受來說,這起不到什么作用。因此當偉大的亨利國王的這位杰出的伙伴去世后,留給他的少爺的遺產只有他的那把劍和他的紋章上的那句題銘;靠了這兩件遺贈以及伴隨它們的毫無污點的姓氏,德·特雷維爾先生被錄用,參加了年輕王子的侍從隊伍。他用他的劍盡心盡力地效勞,而且忠于他的紋章上的題銘,以致路易十三,王國的擊劍好手之一,平常總是說,如果有朋友要參加決斗的話,他會建議這個朋友請副手,首先是請他,其次是請特雷維爾,甚至也許會建議這個朋友先請特雷維爾。
因此路易十三對特雷維爾懷有一種真正的喜愛,不錯,是國王的喜愛,自私的喜愛,但是仍然不失為一種喜愛。這是因為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里,誰都力圖在自己身邊聚集一批像特雷維爾這樣堅強的人。許多人都能把作為他的題銘的第二部分的“堅強的”當作座右銘;但是貴族中只有很少的人能有資格要求得到作為第一部分的這個修飾語:“忠誠的”。特雷維爾屬于后面這種人;這種人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具有像看門狗那樣的馴服天性,盲目的勇猛,敏銳的眼力,迅捷的出手;眼睛長在他身上僅僅是為了看國王是不是對某一個人感到不滿,手長在他身上僅僅是為了打擊某一個討厭的人,某一個貝姆[5],某一個莫爾維爾[6],某一個波特羅·德·梅雷[7],某一個維特里[8]。總之,直到當時特雷維爾所缺少的僅僅是機會;不過他在等待,而且他下定決心,一旦機會來到手邊,他一定會把它緊緊抓住,絕不放過,因此路易十三讓特雷維爾做他的火槍手的隊長。這些火槍手對路易十三的忠誠,或者不如說,對路易十三的狂熱崇拜,其程度和常備衛隊對亨利三世[9],以及蘇格蘭衛隊對路易十一[10]相比有過之無不及。
在這方面紅衣主教也并不比國王落后。法國的這位第二號國王,或者更可以說是第一號國王,看見路易十三身邊這支可怕的精銳隊伍,也想有自己的衛隊。因此他像路易十三一樣有了自己的火槍手。當時的人看到,這兩個相互競爭的統治者在法國的各個省份,甚至在國外各個地方,挑選因劍術高超而出名的人來為他們效勞。因此黎塞留和路易十三晚上下棋的時候,常常為了各自的侍衛人員的品質發生爭執。各人夸耀各自的手下人的儀表和英勇。他們一邊公開反對決斗,反對斗毆,一邊卻又私下慫恿手下人動武,對自己人的失敗或者勝利會感到真正的悲傷或者過分的快樂。至少有一個人的回憶錄是這么說的,這個人曾經親身經歷過這種失敗和這種勝利。不過失敗的次數很少,勝利的次數很多。
特雷維爾抓住他的主子的弱點,正是靠了這種機靈的手段他才能得到一位身后并沒有留下十分忠于友誼的好名聲的國王的持久的、不變的寵信。他讓他的火槍手像接受檢閱似的在紅衣主教阿爾芒·德·普萊西[11]面前列隊走過,臉上流露出嘲笑的表情,氣得法座的灰色小胡子直往上翹。特雷維爾通曉那個時代的戰爭;在那個時代里,不靠敵人養活的時候,就得靠自己的同胞養活;所以他的士兵組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魔鬼軍團,除了他,對任何人都不服從。
國王的火槍手,或者更確切地說,德·特雷維爾先生的火槍手,他們總是衣冠不整,醉醺醺的,身上帶著擦破碰壞的傷痕,分散在酒館、散步場、游樂場里,他們大聲喊叫,捋著小胡子,身上的佩劍碰得哐當哐當響,遇到紅衣主教的衛士,就成心地去碰撞;接著他們在大街上拔出了劍,嘴里還說著笑話;他們偶爾也會被人所殺,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確信會有人哀悼他們,為他們報仇;他們經常會把別人殺死,這種時候他們拿得穩不會長久泡在監牢里發霉,因為有德·特雷維爾先生在,他會把他們要出來。因此,德·特雷維爾先生受到這些人百般贊揚,千般歌頌。這些人崇拜他;盡管他們全都是兇神惡煞,見了他卻像小學生見了老師,渾身直打哆嗦,對他惟命是從,如果受到他的責備,哪怕再輕,為了洗刷干凈,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犧牲。
德·特雷維爾先生運用著這個強有力的工具,首先是為了國王和國王的朋友,其次是為了他自己和他自己的朋友。但是那個時代留下的那么多部的回憶錄里,卻沒有一部提到過這個可敬的貴族受到過指責,甚至敵人的指責也沒有提到過,——他在文人中間的敵人和他在軍人中間的敵人一般多,——請聽清楚,沒有一處提到過這個可敬的貴族受到過指控,說他派親信去為人效勞,從中收取錢財。他具備罕見的策劃陰謀的天分,能和最高明的陰謀家旗鼓相當,可是他仍然是一個正直的人。此外,盡管執劍猛刺會把腰扭傷,艱苦操練會把人累得筋疲力盡,他還是變成了他那個時期經常出入內室沙龍的最風流的人物之一,最優雅的紈袴子弟之一,最善于說委婉動聽話的行家之一。大家談特雷維爾在情場上交的那些好運,就像二十年前談巴松皮埃爾[12]交的好運一樣,可了不得了。火槍隊隊長因此受到欽佩、畏懼和愛戴,換句話說,他已經功成名就,達到了最高峰。
路易十四用他巨大的光輝淹沒了他的宮廷里的所有那些小星星,使他們變得黯淡無光;但是他的父親卻是顆Pluribus impar[13]太陽,讓每個親信都有自己的榮耀,讓每個廷臣都有個人的價值。除掉國王的起身[14]和紅衣主教的起身以外,當時在巴黎還有兩百多受到不同程度重視的小起身。這兩百多小起身中,參加人數最多的就有特雷維爾的小起身。
他的府邸坐落在老鴿籠街。府邸的院子夏天從六點鐘起,冬天從八點鐘起,簡直就像一座兵營。五六十個火槍手仿佛為了始終保持可觀的人數,在院子里輪流值班,他們不斷地來來去去,身上全副武裝,做好了應付一切情況的準備。樓梯很寬大,足夠我們今天的建筑師在它所占的地盤上蓋整座的房子。沿著寬大樓梯上上下下的有遇上什么事情來請求照顧的巴黎人,有渴望被招募的外省貴族,也有替主人給德·特雷維爾先生送信的、穿著飾有各自主人的紋章的號衣的仆人。候見廳里,沿墻排列的那一圈長凳上坐著挑選出來的人,也就是說,得到召見的人;嗡嗡的談話聲從早到晚一直不斷;德·特雷維爾先生呢,在和這間候見廳鄰接的書房里接受拜訪,聽取申訴,發布命令,他只要站在窗口就能像國王在羅浮宮的陽臺上一樣,檢閱自己的士兵和他們的武器。
達爾大尼央來到的那一天,那人多勢眾的場面,顯得十分森嚴可畏,特別是對一個剛從外省來的外省人來說,盡管這個外省人確實是一個加斯科尼人,而達爾大尼央的同鄉在那個時代又特別享有不會讓自己給輕易嚇倒的名聲。事實上,一旦跨進釘著方頭長釘的笨重的大門,就落到一群軍人中間;他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交錯而過,互相打招呼,一會兒爭吵,一會兒又在一起玩耍。要想在所有這些洶涌的波濤中間為自己開辟出一條通道,非得是軍官、大貴人或者漂亮女人不可。
因此在這擁擠和混亂的人群中間,我們的年輕人前進時心怦怦直跳,讓他的長劍緊貼他的瘦腿,一只手舉到氈帽的帽邊,臉上帶著局促不安卻又想顯得泰然自若的外省人的那種似笑非笑的笑容。他從一群人中間穿過以后,可以比較自由地呼吸了;但是他明白別人在回過頭來看他。達爾大尼央到這一天為止一直對自己很有好評,如今他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可笑了。
到了樓梯那兒,情況還要糟:在頭幾級梯級上有四個火槍手在拿下面就要講到的練習劍法作消遣,他們的十一二個同組弟兄在樓梯平臺上等候著輪到他們參加比賽。
四個人中間的一個站在上面一級上,出鞘的劍握在手中,正在阻止,或者說正在竭力阻止其他三個人上樓。
這另外三個人舞動他們的靈活的劍來對付他。達爾大尼央起先把這些劍當成了訓練用的花劍,以為劍頭是鈍的。但是他很快從一些劃破的傷痕看出每件武器都已盡可能磨得又快又尖;每逢劃出一道傷口,不僅旁觀的人,連比劍的人都笑得像發了瘋。
占據上面梯級的那個人這時候出色地抵擋住了他的三個對手。大家把他們圍住,根據規則,每一個被刺中的人都要退出比賽,把輪到他謁見德·特雷維爾先生的輪次讓給刺中他的人。在五分鐘里有三個人被梯級的保衛者輕微刺傷,一個傷在手腕,一個傷在下巴,一個傷在耳朵;梯級的保衛者本人沒有被刺中;靈巧的劍法,按照規定,為他贏得了三次謁見的榮幸。
我們的年輕的旅行者,不管使他感到驚奇有多么困難,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不管讓他顯露出他感到驚奇有多么困難,反正這種消遣已經使他感到驚奇了。在他的外省家鄉,雖然人們動輒發怒,但是他看到,如果真要決斗的話,畢竟還是需要有稍許多一點的理由;而且這四個比賽者吹的那些牛皮,是他直到當時,甚至在加斯科尼也沒有聽到過的最大言不慚的自吹自擂。他以為自己被送到了后來格列佛[15]去過并且感到如此害怕的巨人國;然而他還沒有走到頭,前面還有樓梯平臺和候見廳呢。
樓梯平臺上沒有人在斗劍了,而是在講有關女人的故事;候見廳里的人在講宮廷里的故事。在樓梯平臺上,達爾大尼央臉紅了;在候見廳里,他發抖了。他的活躍的、任意馳騁的想象力,在加斯科尼使他在年輕的貼身女仆的眼里,甚至有時候在年輕的女主人眼里變得很可怕,但是即便是在這種最狂熱的時刻,也從來沒有能想象出這些愛情奇跡的一半,這些情場上的成就的四分之一。這些情場上的成就由于提到一些最為人所熟悉的人名,提到一些最赤裸裸的細節,聽起來特別富刺激味兒;但是如果說他由于熱愛美德,在樓梯平臺上感到不快,那么,由于尊敬紅衣主教,在候見廳里他更加感到了憤慨。使達爾大尼央大吃一驚的是,在候見廳里他聽到了有人在對使整個歐洲都怕得發抖的政策,對紅衣主教的私生活,大聲地進行批評,要知道有那么多位有權有勢的達官貴人就因為企圖深入探究紅衣主教的私生活,受到了懲罰。老達爾大尼央尊敬的這位偉大人物,成了德·特雷維爾先生的火槍手們的笑料。他們嘲笑他的兩膝外翻的腿和駝背。有的人用唱歌來諷刺他的情婦代吉榮夫人,諷刺他的外甥女德·孔巴萊夫人,還有人在商量怎么來對付紅衣主教—公爵[16]的年輕侍從和衛士。這一切在達爾大尼央看來都是難以想象的不可能的事。
然而當國王的名字意外地偶爾出現在所有這些嘲笑紅衣主教的談論中間時,好像有什么東西突然把所有這些嘲笑者的嘴巴一下子堵住了似的;大家猶豫不定地朝周圍張望,仿佛害怕德·特雷維爾先生的書房的隔墻會把話傳進去似的;但是很快地一句帶有暗示的話又把話題拉回到法座身上,嗓音又開始提高,對他的所作所為都毫不留情地一一進行評論。
“可以肯定,這是一些就要關進巴士底獄被絞死的人,”達爾大尼央驚駭萬分地想,“我呢,毫無疑問也要跟他們一塊兒去了,因為我不僅聽而且聽見了他們的談話,我會被人看成是他們的同謀犯。我的父親曾經狠狠地叮囑我要尊敬紅衣主教,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和這樣一些不信教的人交往,又會怎么說呢?”
因此,不用我說,讀者也能猜到,達爾大尼央不敢參加這些談話;不過他睜大了眼睛看,豎起了耳朵聽,為了不漏掉一點,貪婪地盡量利用五種感官的功能。盡管他深信他父親的叮囑是正確的,他還是感覺到自己受到了自己的愛好和本能的左右,更愿意頌揚而不是譴責在這兒發生的種種聞所未聞的事。
然而,在德·特雷維爾先生的這一群追隨者中間,他完全是個陌生人,而且這是頭一次讓人在這兒看見他,所以有人過來問他有何貴干。達爾大尼央聽到有人問他,謙遜地說出了自己的姓名,特別強調了同鄉人的資格,請求過來問他話的隨身男仆替他去要求德·特雷維爾先生抽出片刻時間接見他,這個隨身男仆用屈尊俯就的口氣答應在適當時候轉達他的這個請求。
達爾大尼央從他最初的驚訝中略微恢復過來以后,這時有了空閑時間來稍稍研究研究那些人的服裝和相貌了。
處于最活躍的一群人中心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神態高傲的火槍手,服裝古怪得引起了普遍的注意。當時他身上沒有穿寬袖的制服上衣,不過在那個自由權比較少,而自主權比較多的時代里,穿制服上衣倒并不是絕對強制性的;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天藍色的齊膝緊身上衣,稍許有點褪色,有點磨損;在這件衣服上有一條金線繡花的、華麗的肩帶,像大太陽下起著鱗波的水面一樣閃閃發光。一件深紅色的天鵝絨長披風披在肩上,優雅地垂落下來,僅僅在前面露出那條富麗堂皇的肩帶,肩帶上掛著一把奇大無比的劍。
這個火槍手剛剛下崗,抱怨得了感冒,時不時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因此,他對周圍的人解釋,他不得不披上了披風;當他一邊倨傲地捻著小胡子,一邊大聲說話時,每個人都在起勁地贊賞他的那條金線繡花的肩帶,達爾大尼央比別人更起勁。
“有什么辦法,”火槍手說,“如今時興這個。我也知道,這太浪費,但是如今時興這個。況且,上輩留下的那份兒錢,總該用在什么上面才對。”
“啊!波爾朵斯!”在場的人中間有一個大聲說,“快別打主意讓我們相信這條肩帶來自于你父親的慷慨解囊,它一定是上個星期日我在圣奧諾雷門附近遇見你時,跟你在一起的那位戴著面紗的夫人送給你的。”
“不對,我以我作為貴族的榮譽和人格擔保,是我自己買的,用的是我自己的錢,”剛剛被人用波爾朵斯這個名字稱呼的人回答。
“不錯,”另外一個火槍手說,“正像我買這個新錢袋一樣,用的是我的情婦放在舊錢袋里的錢。”
“我說的是真話,”波爾朵斯說,“證據就是我買它付了十二個皮斯托爾。”
盡管懷疑還繼續存在,贊美聲卻成倍地增加了。
“難道不對嗎,阿拉密斯?”波爾朵斯轉過身來問另外一個火槍手。
這另外一個火槍手,和問他這句話的,并且剛剛用阿拉密斯這個名字來稱呼他的火槍手,形成了十分強烈的對比:這另外一個火槍手是一個只有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顯得相當天真而且過于溫柔,黑眼睛十分溫存,臉蛋兒粉紅色,像秋天的桃子一樣長著絨毛:稀疏的唇髭在上唇以上勾畫出一條筆直的線條;他的手仿佛害怕青筋會腫脹起來,不敢放下去,時不時捏捏耳朵尖,為的是讓耳朵保持一種淺淡透明的肉紅色。通常他說話說得又少又慢,經常鞠躬行禮;他笑起來不出聲音,但是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像他身體的其余部分一樣,這口牙齒看上去也受到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他點了點頭,作為對他朋友的問話的回答。
這個肯定的表示看來把有關肩帶的所有疑問都打消了。因此大家繼續贊賞它,但是不再議論它。說話隨著思路常有的那種突然改變,一下子轉到了另外一個話題上。
“你們對夏萊[17]的馬廄總管說的事怎么想?”另外一個火槍手問,他沒有直接問任何人,相反的是在向所有在場的人發問。
“他說了什么事?”波爾朵斯用自命不凡的口氣問。
“他說他在布魯塞爾遇到了紅衣主教的死心塌地的追隨者羅什福爾,化裝成嘉布遣會[18]修士。這個該死的羅什福爾,靠了這樣喬裝改扮,把德·萊格先生像傻瓜似的耍弄了。”
“他確實是個傻瓜,”波爾朵斯說,“不過這件事是真的嗎?”
“我是從阿拉密斯那兒聽來的,”火槍手回答。
“真的嗎?”
“但是,你明明知道,波爾朵斯,”阿拉密斯說,“我就是在昨天也講給您本人聽過;我們不要再談它了。”
“不要再談它了,這就是您的意見,”波爾朵斯反駁道,“不要再談它了!喲!您下結論下得好快呀。怎么!紅衣主教派一個叛徒,一個強盜,一個無賴,暗中偵察一個貴族,偷他的信件;在這個奸細的幫助下,利用偷來的信件,捏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硬說夏萊打算殺死國王,讓大王爺[19]和王后結婚,從而達到把夏萊的頭砍下來的目的!一直沒有人知道這個謎的謎底,您昨天告訴了我們,大家都十分滿意,我們一個個都還被這個消息驚得目瞪口呆呢,可您今天竟來對我們說:不要再談它了!”
“既然你們希望談,好,那就談吧,”阿拉密斯耐心地說。
“這個羅什福爾,”波爾朵斯大聲叫了起來,“如果我是可憐的夏萊的馬廄總管,我要好好讓他嘗嘗我的厲害。”
“那紅衣公爵也會讓您嘗嘗他的厲害,”阿拉密斯說。
“啊!紅衣公爵!好極了,妙極了,紅衣公爵!”波爾朵斯一邊回答,一邊還拍手,點頭,“紅衣公爵,真不錯。我要把這個絕妙的俏皮話傳播出去,親愛的,您放心好了。這個阿拉密斯,他真風趣!親愛的,您沒有能夠按照您的志向選擇職業,多么可惜!您可以成為一個多么有趣的神父!”
“啊!這事不過是暫時往后推推罷了,”阿拉密斯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神父。您也知道,波爾朵斯,我在為了這個目的繼續學神學。”
“他說了就會做到,”波爾朵斯說,“不過遲早而已。”
“只會早不會遲,”阿拉密斯說。
“他只等著一件事來做出最后決定,重新穿上他那件掛在制服后面的道袍,”一個火槍手說。
“他等的是什么事?”另外一個火槍手問。
“他在等王后為法蘭西的王位添一位繼承人。”
“不要拿這件事開玩笑,先生們,”波爾朵斯說,“感謝天主,王后的年紀還能生孩子呢。”
“聽說,白金漢[20]先生在法國,”阿拉密斯說著,狡獪地笑了笑,笑聲給這句表面上如此簡單的話添上了幾分誹謗性的含意。
“阿拉密斯,我的朋友,這一回您就錯了,”波爾朵斯打斷他的話說,“您的這種愛說俏皮話的怪癖總是讓您越過了界限。如果德·特雷維爾先生在場,您這樣說,可就不恰當了。”
“您打算教訓我嗎,波爾朵斯?”阿拉密斯叫了起來,他的那雙溫和的眼睛里好像有一道火光閃過。
“我親愛的,做火槍手或者做神父。隨便做哪一種人,不要同時做兩種人,”波爾朵斯說,“瞧,阿多斯有一天還對您說過:‘您吃所有槽里的料。’啊!咱們可別發火,我求您了,這會于事無補,您知道在您、阿多斯和我之間是怎么講定的。您上代吉榮夫人的家里去,您向她獻殷勤;您上德·謝弗勒茲夫人[21]的表妹,德·布瓦特拉西夫人的家里去,您被人認為已經大大地獲得這位夫人的歡心。啊!我的天主,別承認您交的好運,沒有人盤問您的秘密,我們也都知道您這個人守口如瓶。不過,既然您有這種美德,見鬼,就把它用到有關王后陛下的事上。誰都可以談論與國王和紅衣主教有關的事,高興怎么談論都可以;但是王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談論她,只能談好的方面。”
“波爾朵斯,我要告訴您,您簡直像那喀索斯[22]一般自負,”阿拉密斯回答,“您知道我討厭教訓,來自阿多斯的例外。至于您,親愛的,您有一條非常華麗的肩帶,可這沒什么了不起。我在合適的時候會去做神父;目前,我是火槍手。憑這個身份,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此時此刻我想對您說的是,您讓我感到厭煩。”
“阿拉密斯!”
“波爾朵斯!”
“好啦!先生們!先生們!”他們周圍的人叫了起來。
“德·特雷維爾先生在等候達爾大尼央先生!”穿號衣的跟班打開書房門打斷了他們的話。
在這樣通知時,門一直開著,每一個人都閉上了嘴,年輕的加斯科尼人在一片肅靜中穿過候見廳的一部分,走進火槍隊隊長的書房,同時也為自己能及時地避開這場奇怪的爭吵的結局,打心里感到慶幸。
注釋:
[1]佩里戈爾,法國西南部古伯爵領地,1607年被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并入王國;包括現在的多爾多涅省以及洛特—加龍省的一部分。
[2]貝里,法國中部古省,歷史上曾為伯爵和公爵領地,1100年并入法國。包括現在的謝爾和安德爾兩省的大部分。
[3]天主教同盟,1572年巴托羅繆慘案發生后,胡格諾派和天主教派的內戰重起,整個法國陷于分裂局面,胡格諾派控制了法國南部和西部,代表人物就是納瓦拉國王亨利,即后來的法國國王亨利四世,他屬于瓦羅亞家族的旁系波旁家族。北方的天主教貴族以洛林家族的亨利·德·吉茲公爵為首,于1576年成立“天主教同盟”,它表面上是為了反對胡格諾派,保衛天主教,真實目的是企圖推翻在巴黎掌握中央政權的瓦羅亞家族的法國國王亨利三世,由德·吉茲家族登上王位。至此宗教戰爭演變成三個家族之間爭奪王位之戰,這就是歷史上所謂的“三亨利之戰”。
[4]拉丁文,意思是:“忠誠的和堅強的”。
[5]貝姆,德·吉茲公爵雇用的兇手,1572年在巴托羅繆慘案中,他殺害了胡格諾派首領之一的科利尼元帥。1575年被胡格諾派所殺。
[6]莫爾維爾,未查到,估計也是一個有名的刺客。
[7]波特羅·德·梅雷(約1537—1563),胡格諾派貴族,1563年把領導天主教派軍隊的弗朗索瓦·德·吉茲公爵刺成致命傷。后被判死刑。
[8]維特里(1581—1644),法國國王路易十三的衛隊長,他1617年逮捕并殺死拒捕的孔奇尼,因而被封為法蘭西元帥。
[9]亨利三世(1551—1589),法國瓦羅亞王朝末代國王(1574—1589)。
[10]路易十一(1423—1483),法國瓦羅亞王朝國王(1461—1483)。
[11]阿爾芒·德·普萊西,紅衣主教黎塞留的名字。
[12]巴松皮埃爾(1579—1646),法國元帥,外交家。曾先后任駐西班牙、瑞士、英國大使。因密謀反對黎塞留于1631年被關入巴士底獄,長達十二年。
[13]拉丁文,意思是“與眾不同的”。
[14]起身,法國古代宮廷禮儀中的一種覲見禮節。起身又分小起身和大起身。從國王早晨醒來至梳洗以前,稱為小起身,在此期間,國王接受經過選擇的王親國戚及顯赫的朝臣的覲見;國王梳洗期間稱為大起身,此時接受較一般的朝臣的覲見。王后亦與此相同。本書中提到紅衣主教及許多高官顯爵家中也有此種禮節。
[15]格列佛,英國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的幻想小說《格列佛游記》的主人公。該書分四部分,第三部分為《巨人國游記》。
[16]紅衣主教黎塞留擁有公爵爵位。
[17]夏萊(1599—1626),伯爵,法國國王路易十三的寵臣,他在他的情婦德·謝弗勒茲夫人的唆使下,密謀反對紅衣主教黎塞留,被處死刑。
[18]嘉布遣會,天主教方濟各會的一支,1528年由意大利人瑪竇·巴西創立于意大利。“嘉布遣”是意大利文的音譯,原意為“尖頂風帽”,因該會會服附有尖頂風帽,故名。
[19]大王爺,法國對國王的長弟的稱呼。
[20]白金漢(1592—1628),公爵,英國政治家,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的寵臣。1628年8月準備援助被圍攻的拉羅舍爾時,被英國海軍軍官費爾頓刺死。
[21]德·謝弗勒茲夫人(1600—1679),公爵夫人,1618年成為路易十三的王后奧地利安娜的宮室總管。頭一個丈夫是路易十三的寵臣德·呂伊納。1621年喪夫后,改嫁德·謝弗勒茲公爵。1626年因密謀反對紅衣主教黎塞留而被放逐到普瓦圖,不久退隱到洛林,勸其情夫洛林公爵參與英國白金漢的反法聯盟。1628年黎塞留容許她返回巴黎。后在投石黨運動及反對首相馬薩林的密謀活動中起了很大作用。
[22]那喀索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只愛自己,不愛任何人。后因拒絕仙女厄科求愛,受阿佛洛狄忒的懲罰,對水中自己的倒影發生愛情,憔悴而死。死后化為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