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大早就從新聞里得知，公安局幾年前就在大街小巷的高處都安上了攝像頭，叫作“天眼”，專門拍攝、監視各種異常情況。他托朋友到管轄出事路段的派出所去看看錄像，希望能找到肇事車輛，可派出所的人告訴他，那一片的“天眼”早就壞了。趙正大火了，顧不上朋友的阻攔，把派出所的人好一頓臭罵：“明知道早就壞了還不趕快修，你們就這么干活的？拿著納稅人的錢不干人事！”對方也火了，多虧有朋友攔著，才沒讓事態往惡劣的方向發展。朋友好歹把趙正大拉出派出所，又到市局問了下能不能立案，得到的答復是沒有證據，立不了。

公安局這條道是走不通了，趙正大又去了正果的工作單位。接待他的經理很客氣，說正果畢竟在我們這兒干了三年多，四險一金都交了，除了因為她戶口還在農村，養老金沒法辦理，其他的都沒問題，該報銷的都能報。

客套了一番，趙正大起身告辭。經理事忙，讓一個叫蔡亮的員工把他送到樓梯口。小伙子人長得挺周正，可看上去有點兒靦腆，趙正大跟他說句話，小伙子都挺緊張。趙正大心里裝著事，也沒有多想。三年后他才知道，這個叫蔡亮的小伙子其實是正果的初戀男友。

電梯到了，門打開，里面站滿了人，趙正大猶豫了一下，剛要進去，后面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女孩急三火四地擠到他前面，先拱進了電梯里，人還沒站穩，便繼續語氣霸道地對著手機吆三喝四地嚷著：“行啦，別啰唆了，文案三天內必須交給我，否則給我走人！”

趙正大剛一跨進電梯，里面便響起超載的鳴響提示，他試圖往里擠一擠，那個女孩卻不樂意了：“老帥哥，這兒都成沙丁魚罐頭了，還往哪兒擠呀？照顧一下美女行不行，不知道憐香惜玉啊？”

趙正大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也正看著他。趙正大懶得說話，抬腿撤出電梯。就在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女孩惡作劇地沖他扮了個鬼臉。

聽說讓初生兒游泳能促進發育，周雨晴根本沒考慮錢的事，一副闊太太的口氣，張嘴就同意了。有了五百萬墊底，周雨晴花錢也大方了，只要對兒子好，什么事她都愿意為兒子做。眼睜睜看著護士把剛出生一天的外孫子套上脖圈就扔到塑料池子里，周大媽開始還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可看著小家伙伸著脖子在水里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也忘了起初聽說游十分鐘就得花三十塊錢的心痛勁兒了。當時她差點兒把彩票沒了的事說出來，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她知道女兒的富人夢做不了多久了，她不敢想象女兒知道中獎彩票不翼而飛之后會出現什么樣的情形。

趙正大從外面回來，透過大玻璃窗看到游泳池里的孩子，暫時忘掉了種種不快。剛看了不一會兒，周大媽發現了趙正大，把他拉到一邊：“快去告訴護士，咱游這一回就得了，明天不游了，沾一下水就三十，他們可真下死手。”

趙正大說：“游吧，兩三天就出院了，沒多少錢……”

“還瞞我！你還當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去人民醫院看正果了。”周大媽低聲說道。

“正義跟你說了？”趙正大急了。

周大媽的眼里泛著淚光：“雨晴這頭先瞞著吧，那錢呀，本來就是大風刮來的，就當現在又刮跑了，就是正果的病……”

“媽，我對不起雨晴……”趙正大的眼圈也紅了。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對得起對不起的……這事啊，急不得，慢慢來吧，得給雨晴一個接受的過程。”

趙正大點頭。周大媽問在鄉下的親家知不知道周雨晴給他們老趙家生了個大胖小子，趙正大搖了搖頭。父親一直盼著當爺爺，可他一來，正果的事就瞞不住了，比起趙家添丁的事，正果的遭遇無疑會給父親更大的打擊。正大還是想等正果醒過來之后再做決定比較好。

周大媽有些為難：“剛才雨晴問，那錢取出來沒有，她說早取出來送到銀行去，還能吃點兒利息。”

趙正大嘆了口粗氣，說這件事瞞不住了，不如早點兒告訴周雨晴。周大媽急了，說瞞不住也得瞞，瞞一天是一天。她怕女兒知道了真相，扛不了這份突然的打擊。

游泳結束的時間還沒到，卻因為一個孩子拉在游泳池子里的一泡屎，將活動提前結束了。回到病房，周大媽一邊數落醫院不應該收三十塊錢的全價，一邊忙著往奶瓶里沖奶粉。

周雨晴數落趙正大：“人家都從國外往回帶奶粉，我跟你說多少回了，你也不找人帶點兒回來。”

趙正大沒心思討論奶粉問題，為了讓老婆安心，別再追著五百萬問個沒完，他支吾著說錢已經取出來存到銀行去了。

周雨晴果然興奮起來：“我還想提醒你這事哪，正果現在也需要錢，管怎么存到銀行里還有利息，比白放著強。該花錢的地方你就花，別說咱現在有錢了，就是沒錢，也不能看著正果不管。這一整天，我老是琢磨，正果這事……也怨我，要是我不讓她去買那個彩票，就沒這事了。一想到她今后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害怕，要是有賣后悔藥的，我豁上不買那張彩票，也不能毀了正果這一輩子呀……”

聽雨晴這么說，趙正大很是感動：“雨晴，謝謝你……沖著你對正果的這份好，我們全家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周雨晴有些不愛聽：“你說什么呢？我和你不是一家啊？”

趙正大忙解釋：“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

周雨晴有些不耐煩：“行了行了，是你們老趙家全體人民，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兒心思。趙正大，從跟你結婚那天起，我就看明白了，我媽說得一點兒沒錯，我不光是嫁給你趙正大一個人，我是嫁給你們全家啦！”

“你別誤會……”

“我沒誤會！顧家的男人現在可是個寶，你想啊，一個連自己弟弟妹妹都這么上心的男人，能不把老婆孩子更當回事嗎？……對了，這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你還沒心思想給孩子取名的事吧？你沒想，我想了，這孩子一生下來，就給咱們家帶來了財運，只是正果的事……我一直在心里念叨著正果趕快好起來吧。我看，大名就叫‘趙多好’吧，小名叫‘好好’，行不行？”

“行！好好，好聽！”趙正大連連點頭。

電話突然響起來，趙正大一看，是正義打來的，猶豫了下，剛要出去，一抬頭，見周雨晴正盯著自己，只得接起電話，里面傳出正義興奮的聲音：“哥，正果醒了！”

趙正大趕到病房時，只見趙正果盤腿坐在床上，很是安詳，只是面色有些白得不太正常，她平靜地看著急匆匆走到自己面前的大哥，似乎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趙正大一把拉住趙正果的手，有些語無倫次：“正果，正果，你嚇死大哥了……總算醒了呀你，腦袋還痛不痛？有什么感覺？趕緊跟哥說說。”

趙正果看著趙正大，目光里閃著疑惑。

趙正大突然意識到什么，回頭看正義，正義哽咽著，大滴的眼淚滴落下來。趙正大又看大夫，大夫輕輕嘆了口氣。

大夫把兄弟倆叫到辦公室，下了醫囑：“平時需要多進行訓練，聽聽音樂、聽聽廣播，多跟她說說話。特別是原來跟她來往比較密切的同學、朋友，最主要還是你們家人，要多跟她溝通，這對喚醒記憶會很有幫助。你們得有個心理準備，這種病治起來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是對家人持之以恒的考驗！切記，照顧這種病人，一定要有耐心、信心、恒心，不能對她發火、發怒。”

趙正義問：“就是百般順著她唄？不讓她生一點兒氣、上一點兒火，是這個意思吧？”

醫生點頭：“這個挺難的。”

趙正義哽咽著，說：“不難！”

醫生安排正果去做高壓氧治療，趙正大有些不放心，在高壓艙里陪著正果。趙正義在外面守候著。周雨晴來電話詢問情況，聽說正果誰都不認識了，很是吃驚。她一再囑咐正義，該花錢就花錢，給正果治病要緊，咱有錢，千萬別在乎錢。趙正義聽著嫂子的電話，心里既感動又難過，感動的是嫂子的慷慨，難過的是他知道正果病情好轉的希望很渺茫。

“正義、正義，我說話你聽著了嗎？”周雨晴在電話里催著問。

“我聽著哪，嫂子……”趙正義擦了把眼淚。

“那你就多操點兒心，嫂子不能過去看正果。”

“你好好養著就行了。嫂子，我一直沒去看你和小侄兒，等這邊安頓好了，我再過去。”

“我這又不是病了傷了，你和你哥照顧好正果就行了，我這兒沒事。正義，這兩天咱們家發生的都是大事，你幫你哥多擔著點兒，啊……”

“嫂子，我知道……”

周雨晴接電話的時候，周大媽一直把耳朵貼在手機背面聽著，等周雨晴放下電話，周大媽著急地問：“正果怎么……誰都不認識了？這可怎么跟正大他爸交代……”

周雨晴兩眼發直：“我一直在想，這好事來得這么大，壞事來得也這么大，要是兩廂能抵了，那該多好……”

孩子醒了，哭鬧起來。周大媽急忙抱起孩子，摟在懷里晃蕩起來。

周雨晴感慨：“你呀就是舍命不舍財，這幾天都把你累瘦了。你說，有個護工在多好啊，你非把人家給辭了，才幾個錢，咱又不是付不起。人家照顧孩子不比你有經驗？”

周大媽不愛聽了：“我沒經驗能把你拉扯這么大？自己的孩子不自己帶，長大了他能跟你親啊？”

關于兒子長大了跟自己親不親，周雨晴根本就沒考慮過，她現在想的是休完產假，跟單位提出休長假，做個全職太太，相夫教子，專門在家伺候兒子和正大。還有正果也得有人照顧，如果正果恢復得不好，沒準還真得雇個保姆。

周雨晴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媽一說，周大媽一急，張嘴就來：“雇保姆？全家就指著正大一個人，你也真敢存這份心思。”

周雨晴沒有察覺老媽的話里隱含的意思：“有什么不敢的？不是有五百萬嘛，按我說的那個分法，我們能分二百多萬呢。怎么，這么快你就忘了這錢了？看來，給有錢人當媽，你還是沒適應角色。”

“就是真有那二百多萬，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什么叫真有？本來就有嘛！”

“你……”周大媽欲言又止。

“媽，我像是有了……”周雨晴揉著胸部，低頭看著。

“哎喲，這兩天的豬蹄子湯總算沒白喝，快點兒快點兒……”周大媽驚喜地把孩子塞到周雨晴懷里，“快讓孩子咂一咂，咂一咂奶管就通了。”

娘兒倆手忙腳亂，周大媽一回身，把桌上的那罐奶粉碰到了地上。周雨晴心疼地喊了起來：“哎……”

“有了奶，還要那東西干啥？自己的奶，比啥奶粉都強！”周大媽說得擲地有聲。

周雨晴正抱著孩子喂奶，房門響了。周雨晴只顧低頭看著孩子：“媽，好好會吸了……哎喲，還挺痛的……輕點兒，輕點兒呀兒子……”

周大媽去開門，發現是辭退的護工和她丈夫，連忙把兩人攔在門外。護工的丈夫是賣汽車的，聽說周雨晴打算買車，就主動帶著一摞子資料送上門來了。周大媽無奈，只好小聲把實情告訴了護工。周雨晴在病床上支著身子，聽著外面的動靜，外面的談話，全進了她的耳朵。

周大媽打發走了護工和她丈夫，轉身進屋。周雨晴小心地扶著肚子，半個身子已經下到地上。周大媽慌張地上前攙扶著女兒：“你干什么，怎么還下地了……”

周雨晴忍著疼痛，推開周大媽，定定地看著她：“媽，你剛才說的……是實話？”

周大媽敷衍：“我說什么了……”

周雨晴滿臉落魄：“就是你剛才跟護工說的，我都聽見了。”

周大媽一時呆住了。

趙正大回來，看到丈母娘木呆的表情，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又去看老婆，只見周雨晴神情呆滯，如喪考妣。趙正大剛想發問，周大媽干脆告訴了他實情。趙正大本來想瞞著老婆，沒想到還是沒瞞住，他想安慰安慰老婆，卻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還是周大媽老成，她看著女兒失神地坐在床上，安慰說：“老話說得好，命里一尺，難求一丈。雨晴，咱得認哪……這多少錢都有花了的時候，還是咱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掙著踏實……外財不發家，這回咱是破了財，可咱不是還得了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嗎？這多少錢能換來呀，咱得知足！你可不能上火，這火氣一來，剛下來的奶就回去了，聽到沒有？為了孩子，得想開點兒。雨晴，你說是不是啊？”

周大媽苦口婆心地說了一通道理，周雨晴還是沒回過神來。她雙目依舊呆滯，剛才老媽說了些什么，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趙正大聽說上火奶水會回去，有點兒害怕了：“雨晴，你要罵，就罵我吧，別在心里憋著，憋著會把身體憋壞的……”

“這誰也不怨，就是命，命里咱就沒有這個財，咱得認……”周大媽繼續說著。

“我不認，我不認……”周雨晴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