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外的蒲公英開出了金燦燦的黃花。
趙成英終于又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周末見到了山本愛子。他本是應山本俊夫的邀約提早來到這家日式料理店的,不承想竟意外碰見了山本愛子。
他驚喜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山本愛子點頭致意。沒想到山本愛子卻好像沒看到他似的,直奔她預訂的座位走去。更使趙成英感到意外的是,她竟然是和一個長得既矮又跛腳的中年男人一起來的,那人就是憲兵隊長。這個人穿著一身又肥又大的日本軍服,努力做出軍人莊重的樣子,可看上去更像是個扳道岔的小工頭。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種無所畏懼的意味,可在山本愛子的面前又顯得猥猥瑣瑣。山本愛子看菜單時,他的眼睛一直朝趙成英這邊張望。趙成英雖然內心里波濤洶涌,可臉上表現得猶如窗外的細雨,他慢條斯理地喝著清茶。
山本俊夫頂著淋濕的頭發走進餐廳,見妹妹山本愛子和一個日本軍人坐在一起吃飯,便以一種十分惋惜的口氣對趙成英說道:“你看,我妹妹又聰明又漂亮,可卻讓這么一個腳有殘疾的日本軍官看上了,用你們中國話說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趙成英聽后心領神會地笑了:“他可是一堆牦牛糞呀!”
山本俊夫訕笑一聲,這才招手點菜。趙成英明白了:山本俊夫約自己來這里,就是想讓自己知道山本愛子的事。他明白山本俊夫的用心,對山本俊夫說道:“外面正下著雨,你怎么傘都不打就跑來了?看,頭發都淋濕了。”
山本俊夫喝了一盅清酒后抬起頭,望著趙成英慢慢地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找傘?等傘找到了再來見你,那……”
他瞟了一眼坐在山本愛子對面的軍人,說:“再說了,我多喝一盅酒,頭發就干了。”
山本俊夫發現趙成英吃飯時總是心不在焉,時不時地放下筷子,愣愣地望著山本愛子。當山本愛子和那軍人站起身來要走時,山本俊夫用腳碰了一下正低頭不語的趙成英:“還等什么?再不過去就晚了。”
趙成英恍然大悟,沖到山本愛子面前,臉紅得像一塊豬肝似的:“愛子,我等你好久了,來,跟我走。”說著他一把摟住山本愛子的肩膀,朝他和山本俊夫吃飯的那張桌子走去。
“你去哪里,愛子?”跛腳軍官跟了兩步問道。
“我說愛子是有男朋友的,你不信,現在明白了吧!”山本俊夫走過來一邊用餐巾擦著嘴上的殘液一邊說。
“那羽田……”跛腳軍官追問道。
“他的花姑娘有的是,您就別愁了。”山本俊夫回復道。他又走到山本愛子身邊,對她說:“你們還等什么?趕快去對面商店買把傘,去看櫻花吧!”
趙成英一聲:“好嘞!”說完,摟著山本愛子沖出了餐廳的大門。
“您看著了吧?他們倆早就好上了。我知道你兒子羽田一直惦記著愛子,可愛子只是把他當作一般的朋友,并沒有要嫁給他的打算。再說了,羽田要來這里也并不是因為愛子!他是不愿意待在關東軍里,他早就跟我說了,我不騙你!”山本俊夫邊說邊把跛腳軍官又拉回飯桌旁。
“你父親山本次郎可沒說愛子已有男朋友了……”跛腳軍官為了在山本俊夫面前挽回點兒面子,故意扯謊道。
“我父親一天從早忙到晚,他怎么會知道愛子的心思呢?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尤其是從本土來到這里的年輕人更是如此,您就別操您兒子的心了。”山本俊夫倒了一杯清酒遞了過去。
趙成英把雨傘支在山本愛子的頭上時,她那蒼白的面色才出現了鮮艷的容光。這個一向天真活潑的姑娘此時有些激動,她目光里有了什么,趙成英也一時搞不清楚,可又不能問個明白。山本愛子低下頭,他們繼續向前走著。
“謝謝您,今天讓我了卻了一樁心事。”山本愛子小聲說。
“應該謝謝您的哥哥,是他約我到這里來的。如果我臨時有急事不能……那可就……”
趙成英把雨傘偏向山本愛子,因為他看到山本愛子的肩頭被雨水淋濕了。山本愛子的目光由剛才的天真單純一下子變得奧妙莫測。她停下腳步看著趙成英的眼睛:“那可就真的沒希望了!”
“是誰沒希望了?是您,還是我?”
趙成英見山本愛子沒有跟上來,回過頭把傘擎到山本愛子的頭上,自己卻淋在雨中。雨水順著趙成英的發線流到臉上。山本愛子望著雨中的趙成英,她感覺像是天邊出現了曙光,一種莫名的燦爛霎時進入體內。這種東西乘人不備,突然從朦朧可愛的黑夜中隱隱地顯現出來,半是現在的天真,半是未來的情愛。它那近乎危險的魅力,是不能用語言說清楚的,那是一種自己期待的偶然發生的迷離惝恍的柔情。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愛?
山本愛子的目光與趙成英的目光相遇了,趙成英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了,那笑容就像盛開在雨中的櫻花。山本愛子明白這花開時艷麗,但時間不長,她要抓住這個機會,因為它會稍縱即逝。山本愛子撲入趙成英的懷中,吻干了趙成英臉上的雨水……
山本愛子一聲不響,只用眼睛盯著趙成英。趙成英從極度的興奮中醒來,他睜開眼睛看到山本愛子由模糊到漸漸清晰的臉頰,突然覺得她的目光溫柔得叫人心醉,不禁聯想起剛才她那恣意玩弄自己的目光。他似乎在等待她的解釋,可她卻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傻傻地笑著。
“你就不想給我一個我想要的解釋嗎?”趙成英發現,山本愛子的臉上透露出內心的激動。他下意識地拉起山本愛子的手,卻發現她微微哆嗦,胸脯一會兒聳起,一會兒又像屏住了呼吸。
“我會給你一個解釋的……”山本愛子說話的時候,趙成英靜靜地望著她。她那兩片薄嘴唇痙攣性地哆嗦著,在他看來帶有幾分威脅,又有幾分美麗動人。
“剛才那位叔叔曾經參加了對農民暴動的鎮壓,他的腿就是在鎮壓農民暴動中被農民自制的土炮打殘的。父親因此很敬重他,對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從不拒絕。他的兒子后來被派到關東軍,他極力想促成我和他的兒子的婚事,目的就是把他的兒子徹底調回這里。當叔叔把這事同父親提出來時,我哥哥第一個不同意,他告訴父親我已經是你的女朋友了,可父親不信,所以我哥哥就讓我約叔叔到這里來談話,他又同時把你約來,也是要給你一個機會。”
“愛子,我決不能讓你嫁給一個日本軍人!你能眼看著他們屠殺我的同胞嗎?”趙成英抬頭望著陰冷的天堅定地說,“你等著,我馬上回家告訴家里人,我要娶你!”
“你和我哥已經辦好了去日本留學的手續,假如你娶了我,就不能去留學了,因為我不能離開你。”山本愛子小聲說道。
“那就不留學,在這里陪著你!”趙成英說這話時語氣毫不含糊,他懷著一種真摯的情感,同山本愛子立下了海誓山盟。
格格聽說大孫子趙成英不去日本留學了,心里像開了花一樣高興。她吩咐廚房的傭人剁肉包餃子、擦蘿卜炸丸子,還交代燉雞的廚子多放些蘑菇。奶奶知道大孫子最愛吃什么。
晚上趙顯龍回來,看到兒子趙成英滿面春風,便說:“還有一件能讓你高興的事,我等吃飯時再說。”
爺爺趙云飛對大孫子趙成英放棄留學的事有些不滿,他認為人該讀的書一定要讀到。父親趙顯龍則不這么看,他覺得有個好工作才是人生最理想的,所以他建議趙成英去滿鐵找個合適的工作。格格的想法則是快快樂樂的一大家子在一起多熱鬧呀。可他們誰都沒猜到,趙成英究竟為什么不去日本留學。
晚飯開吃了,趙顯龍見父親陰沉個臉,便夾起一塊雞肉放到父親的碗里,討好地說道:“爹,成英不去日本留學也挺好。他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您老就等著四世同堂吧!”
格格一聽,忙插嘴:“哎呀,有主嗎?”
趙顯龍又夾起一個蘿卜絲丸子放在爹爹的碗里,說:“我去小崗子一家綢緞莊購貨,看見老板娘家中有個沒出閣的姑娘,模樣好,人也好,就與老板娘說成了這件事。人家聽說成英是從日本學堂畢業的,高興地說要等姑娘出嫁時多陪送兩匹綢子。姑娘年方二九,與咱成英正好相配。”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五顏六色的香荷包。
格格一把搶了過去,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然后塞到趙成英懷里說:“這荷包繡的,你看這針腳縫得多均勻,這可是姑娘的一片心意啊!”
“我不要!我堅決不同意!”趙成英放下筷子起身離席。
格格嘴里正含著塊雞骨頭,她來不及說什么便指了一下坐在對面的趙成英母親,意思是:“你說說你的兒子,別讓他走了。”趙成英的母親微笑了一下,小聲說:“聽他爺爺的吧。”
自從生下四丫頭以后,趙成英的母親就是這樣,從不輕易發表個人意見,即便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她也如此。
“大哥,大哥,等等我……”四丫頭跑了出來。
“四妹……”趙成英嘆了一聲。
“什么‘四妹’?叫我‘成漢’。咱們是英雄好漢,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找誰做媳婦就去找,別聽爺爺的。你看他,我要上學,他也不同意,說一個丫頭上什么學,讓人家看了笑話。”趙成漢氣哼哼地說。
“放心,等哥工作賺錢了,哥送你上學!”趙成英望著趙成漢說。
“干什么這是?有什么話不能在家里說啊,跑到門外來說?”趙成雄夾了一摞彩色紙跑進院里。
“回來了。怎么帶這么多彩紙?”趙成英問道。
“這是反日標語,準備今晚貼出去。”趙成雄說。
“什么標語?打開我看看。”四妹說著從趙成雄拿的標語里抽出一卷,進到東下屋的書房里。
“四妹,你……”趙成雄想喊回趙成漢。
“嘿,讓她去看吧,咱倆去西下屋,我有話對你說。”趙成英推著還在愣眼看四妹背影的趙成雄進了西下屋。
“大哥,什么事還怕人聽?專到這沒人的地方說。”趙成雄疑惑地看著哥哥趙成英問道。
“咱爹給我提了門親事,也沒問我是不是同意,就把人家姑娘的荷包拿回來了。他和爺爺正在商量這件事呢。”趙成英邊說邊注意趙成雄的反應。
“那你是什么意見?對了,沒問問女方家是干什么的嗎?”趙成雄極為關心地皺了皺眉頭。
“我問什么?!我心里早就……”
不等趙成英說完,趙成雄一拍腦門插話道:“哦,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想著那山本……山本什么哩?就是那個山本俊夫的妹妹。”
“知哥者還是你呀!不過你怎么想到是她呢?”趙成英驚訝地問道。
“我是誰?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你的事我都知道。”趙成雄說,“前些日子我回來,看到她在咱家門前徘徊,我想上前問她是不是要找你,可她一見我就轉身跑了。我就知道你和她一定是有點兒什么情況。”
“是呀,山本俊夫也希望我能和他的妹妹走到一起,只是我擔心咱爺爺不會同意!”趙成英猶豫了一會兒說。
“對了,哥,我還沒告訴你呢,剛才在電車上,如果不是山本俊夫,我就會出大事了。”趙成雄隨手把標語遞給了從東下屋走出來的妹妹趙成漢,并囑咐她藏到西下屋的炕洞里,然后轉頭繼續對趙成英說,“我帶著這些標語坐電車,當電車走到東關街車站時,開車的司機下車了,又上來一個司機,可能是他們要交接班。這時一隊憲兵走過來,其中一個憲兵開始盤問那新上來的司機,具體說什么我沒聽清楚,估計是問車上是不是安全、有沒有反日言論之類的。那司機沒說話,只是搖搖頭,問話的憲兵就上車了。他從車前邊開始向后走,檢查每個人手上拿的東西。我見此情形心里就開始發慌,心想,如果他發現我的這些反日標語那就完了……就在那個憲兵快檢查到我這里時,一個人突然走到我的面前,把我的這些標語塞到他的大衣里,并將食指豎在嘴邊示意我不要出聲,就這樣我躲過了憲兵的檢查。下車時我才仔細看清楚,原來他是山本俊夫。山本俊夫是個很講義氣的人,不像他爹。”趙成雄放低了聲音,認真地說,“還有山本愛子,也不像她爹,她是個好姑娘!”
趙成英看了看趙成雄說:“你是不是參加什么組織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現在日本人在大連下手可是挺狠的。”
“哥……”趙成雄走到門口,聽了一下外面沒什么動靜,又返回到趙成英面前小聲說,“我現在加入了大連中華工學會,專門負責搞宣傳。”
“你真的加入組織了?誰介紹的?”趙成英迫不及待地問道。
“金伯輝。”趙成雄說完露出笑意,“我們倆現在可要好了,他是旅順老鐵山人,每次探家回來時都給我帶些魚干吃,那味道可鮮美了。”
“你這樣做很危險,如果被日本人發現了,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趙成英不無擔心地說。
“他們會放過誰呀?!”
這時趙成漢用力推開院門進來,沖著他們倆高聲喊道:“二哥,我把你的標語都貼出去了。不信,你們到外面看看。”
趙成英和趙成雄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兩人相互對望了一會兒,趙成雄看了看四妹那興奮的樣子問道:“你說什么?標語都貼出去了?”
趙成漢自豪地點了一下頭,又指了指門外:“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趙成雄快步走出院門,一看外面,他頓時傻了眼:四妹成漢把反日的標語從自家的院墻貼起,向西一路貼下去。這是一條長巷,人走進去會有一種走不到盡頭的感覺。巷子的一側是201路電車道,另一側則是生意興隆的各種小店。原來住在青泥洼一帶的一些有錢人被日本人強行驅趕到這里,他們在這里建起了幾棟三層紅樓,一層大多是餐飲店和麻將館,還有賣針頭線腦的各種小店;二樓以上大多是妓院、大煙館。一時間這里成為社會名流聚集的場所。由于有一條東西走向的電車通行,這一帶經常有日本人光顧,于是也招來了很多罵聲。一些居民更是在深更半夜時把垃圾扔在電車道附近,死老鼠、爛菜葉、廢紙殘渣遍地都是,使這個巷子在夏天里經常發出酸腐的氣味。久而久之,日本人就很少來這里巡邏搜捕了。
趙成雄一把揭下貼在自己家門上的標語,由于剛貼不久,標語背面的糨糊還沒干,濕乎乎的,比較好揭。他狠狠地瞪了趙成漢一眼,然后便一家一家地走,一張一張揭下來,并小心翼翼地疊起準備再貼到別處去。當趙成雄揭到最后幾張時,他遠遠地看見紅樓那里閃過幾個漆黑的人影。他以為是乞丐、小偷,或者是半夜在家寂寞無聊出來找樂子的人,并沒有在意,繼續揭著剩余的幾張標語。就在趙成雄揭下最后一張并將所有的標語都疊好時,幾束手電筒光一起照射到他的臉上。強烈的光線讓他一時無法睜開眼睛,但他還是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些人身上的黃軍裝和腳上的黑色高筒靴。
趙成英見弟弟趙成雄一直沒回來,有些不太放心,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四妹趙成漢知道大哥是在為二哥著急,便勸道:“二哥不會出事的。再說,我們這個地方日本人是不會來的,巡捕最多走到東關街就回去了……”
“你別再說了,我現在得出去看看……”經四妹這么一說,趙成英心里突然一驚,他有一個預感:弟弟可能出事了!
趙成英走出院門,沿著電車道一直向西走。黑暗中,他心里產生一陣猛烈的恐懼,對于可能發生的一切,他開始感到害怕。他不由得回想起弟弟在自己面前說過的話:“哥,我們本來就是這個地方的主人,可日本人硬是把我們弄成什么關東州州民,實在是連二等公民都不如。他們把那些沒有公理、沒有人道的奴隸制度和牛馬生活強加在我們頭上。我們不是弱者,我們要做英雄好漢……”趙成英雖然覺得弟弟這話說得很解渴,也很有道理,但是這事沒那么簡單。想著想著,他開始緊張地注視著過往的行人。一個熟人向趙成英走過來,拉著趙成英走到一個離電車軌道較遠的地方:“老二被憲兵隊抓走了,得趕緊想辦法!”
“老二?誰是老二?”趙成英被突如其來的話搞得暈頭轉向。其實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事,可真的聽到這個消息,他又覺得不可能,所以他連人家說的“老二”都不知道是誰了。
“你家趙成雄啊,排行老二,他不是你弟嗎?你怎么了這是?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工夫說這個,你是不是被嚇傻了?”那個熟人拍了一下趙成英的腦袋說道。
“你是?”趙成英晃了一下頭問道。
“我是你的先生,你忘了?楊先生!”羊先生又拍了一下趙成英的腦袋。
“哦,哦,楊先生,那成雄現在在哪兒?”趙成英迫不及待地問。
“在憲兵隊!”羊先生低聲說。
“憲兵隊?我……”趙成英不知該怎么辦。
“你爹不是在日本人的學校教學嗎?他一定認識滿鐵的總裁山本次郎。那憲兵隊就是他管的!”羊先生這句話點亮了趙成英心里的那盞燈。
“哦,知道了,知道了。楊先生,謝謝您,您保重呀。”趙成英一邊說一邊向電車軌道跑去。
羊先生自打回來之后,就參加了一些進步工人組織的活動,他知道趙成雄是工學會的宣傳干事,所以凡是趙成雄組織的讀書會他都參加,并且還幫助他們做一些事情。今天晚上趙成雄帶回家的那些反日標語,就是他下午寫的。
晚上吃過飯后,他到街上散步,無意中看到他寫的標語都貼在各家各戶的大門上,就已有所警覺。但當他發現這些標語是從趙成雄家開始貼的時,又覺得有些好笑,斷定這樣的事情肯定是趙家那四丫頭干的,因為趙家其他人干不出這樣的蠢事。
一袋煙的工夫后,他從一家茶館出來,發現左右幾家門口的標語已經被揭下來了,又暗自笑了起來。他料到這一定是趙成雄發現了,覺得不妥才揭下來的。可他萬萬沒想到,就在他向西剛走了不到一百米時,一隊憲兵押著一個青年向他走來。他定睛一看,被押的青年正是趙成雄,他手上還捧著那些剛揭下來的標語。一時間,羊先生的腿都軟了,他看著趙成雄從眼皮底下走過,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在趙成雄被押上車的那一刻,他看到趙成英從東邊電車道走過來,他不顧自己發軟的膝蓋,幾步躥到趙成英的面前。
趙成漢走進爺爺趙云飛的房間,見爺爺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瞇著眼睛不說話,就知道爺爺還在為大哥趙成英沒說成的婚事生氣。她打開爺爺心愛的留聲機,隨意找了一張唱片放上去。留聲機里流出梅蘭芳和小翠花合演的折子戲《游園驚夢》。
梅蘭芳的唱腔如蠶吐絲,絲絲縷縷地纏在趙云飛的身上,就像秋天的月光灑在海面上一樣。他不由得晃起右腳,隨著曲調的節拍打起板來。突然,一陣嗞啦嗞啦的聲音接著一陣嗡嗡聲從留聲機里傳出來,趙云飛一驚,從太師椅上坐起來:“什么情況?”正在這時,趙成英急匆匆跑進屋,對爺爺說:“爺爺,出事了,出大事了……”
“爺爺,沒大事,是那個唱片有個細小的裂紋,磁頭滑不過去就出雜音了。”趙成漢跑出來說。
“你插什么嘴,聽你大哥說。出什么大事了?”趙云飛氣急敗壞地問道。
“成雄,他,他被憲兵隊抓走了!”趙成英看了一眼四妹趙成漢說。
“什么?成雄怎么被……他犯什么法了?”趙云飛直愣愣地望著趙成英問。
“大哥,是不是因為我把他帶回來的那些彩紙貼了出去,憲兵隊才抓他的?”趙成漢一臉無辜地問道。
“彩紙?什么彩紙?”趙云飛回頭問趙成漢。
“就是一些五顏六色很好看的大紙,上面還寫了幾個大字。”趙成漢一邊比畫彩紙的大小一邊說。
“紙上寫的什么東西?”趙云飛放緩了說話的語速,望著趙成漢問道。
“我不認識字,可我知道是幾個大字。”趙成漢有些委屈地望著大哥趙成英。
“什么大字?”趙云飛轉頭問趙成英。
“爺爺,就是‘我們不當亡國奴’,‘日本人滾回去’,‘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別說了!別說了!這下可惹下大亂子了!你知道嗎?那是反日的標語,是死罪啊!”趙云飛氣極了,一巴掌打在趙成漢的臉上。
“爺爺,不能全怪四妹,四妹不識字,她是想為哥哥做點兒事。”趙成英一邊推趙成漢出去,一邊勸趙云飛。
“爹,出什么事了?”趙顯龍走進來。
“你趕快去找人救成雄,他讓日本憲兵隊抓走了,都是你養的這條好‘漢’辦的好事!”趙云飛說著被趙成英推進上屋里。
“成雄怎么能讓憲兵隊抓去呢?”趙顯龍跟進上屋。
“你那四丫頭惹的禍。說姑娘家家不用上學,現在好了,就是因為不識字才鬧出這么大的亂子,你去收拾吧。”
趙云飛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大堆話,把趙顯龍聽得云里霧里,還是沒搞清楚二小子趙成雄究竟做了什么事讓日本憲兵隊抓走了。他摸摸頭又撓撓臉,問道:“就因為四丫頭不識字,日本憲兵隊把成雄抓去了?四丫頭不識字這事就是怨下來也怨不到成雄啊,要抓,也該抓我呀!”
趙云飛憤怒地瞅了兒子趙顯龍一眼,轉向孫子趙成英:“你去跟他說吧,讓他趕快找人,不然再等下去,成雄就沒命了!”
趙顯龍一聽這話,知道事情不小,他指著兒子趙成英大喊:“快說,成雄到底因為什么?”
“爹,四妹不識字,把成雄寫的反日標語貼出去了,成雄發現后去揭,結果被憲兵隊發現了,所以……就……”
趙顯龍嘿的一聲拍在大腿上,他懊悔道:“這鬧的什么事?這跟人家山本次郎怎么說?”
趙成英略微有些把握地說:“我先去找找人,看看成雄目前的情況怎么樣,然后咱再想辦法。”
“快去,快去,還愣著干什么?無論找誰,只要能救出成雄,花幾根金條都沒關系!”趙顯龍一屁股癱在椅子上,揮手讓趙成英快去。
已快午夜了,街上的行人明顯少多了,趙成英挽著山本愛子一路無語地向前行走。
“趙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這么晚還來找我?”山本愛子望著趙成英嚴肅到眉頭的臉問道。
“是一件很為難的事。”趙成英說道。
“哦,不會吧?”山本愛子突然停下腳步失聲地說,“是不是你們家人不同意我們倆的事?”
趙成英停下腳步,眼睛望著漆黑的夜空慢慢地說:“這都不是事,如果是這件事我也不會這么晚來找你。再說,我愛誰,想和哪個姑娘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事,家人的意見只能供我參考,改變不了我最終的選擇!”
“那還有什么事能讓你這么難開口呢?說吧,說吧,只要不是我們倆的事,一切事情都好辦,我都能幫你!”山本愛子跳起來,手舞足蹈地在趙成英面前比畫著。
“上次和你吃飯的那個憲兵隊頭頭……”趙成英眼睛死盯著山本愛子。
“你怎么又想起他了?我應該跟你說清楚了,是他想把他的兒子介紹給我,不過——”
趙成英沒等山本愛子說完,接了下去:“不是這個意思……”
“你要找他?”山本愛子不知道趙成英的用意,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心上人,“說吧,你要我干什么?”
“找他去,我弟弟成雄被憲兵隊抓走了,現在肯定在他那里!”趙成英說。
“那你怎么不早說,人到那里是要受大——”山本愛子本想說憲兵隊折磨人是不留情的,可看到趙成英那副表情,又覺得別刺激他了,便急忙改口,“成雄君出什么事了?”
趙成英把早已編好的一套話說了出來:“四妹不識字,在路上撿了幾張彩色紙,上面寫的是反日標語,她也不知道,就從家門口開始往墻上貼,結果被弟弟成雄發現了。成雄怕出事,就一張張地揭,沒想到快揭完的時候,被憲兵隊發現了……”
“四妹怎么能不識字呢?她沒上過學嗎?”山本愛子不解地問。
“四妹確實大字不識一個。你別再多問了,先去憲兵隊救人好不好?想知道其他的事,我日后再講給你聽。中國有趣的事情多的是,你沒聽說我們國家還有三歲小孩當皇帝的事嗎?”趙成英推著山本愛子向前走,一邊推一邊說。
“哎呀,三歲的小孩怎么能當國家的領導人呢?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好了,我這就去,你在這里等我啊!”山本愛子扔下這句話就跑進黑黑的夜幕之中,趙成英這才稍稍地松了口氣。
漆黑的夜像一堵巨大的城墻橫在趙成英的面前,他無助地沿著201路電車的軌道,自西向東走過了東關街、電氣公園,又從電氣公園走回東關街,這樣往往返返不知幾個來回。天漸漸地有些發亮了,這時灰黑的濃霧像兩片連接在一起的嘴唇,頃刻間就吞沒了剛剛見亮的地平線。大霧沿著電車軌道鋪天蓋地地向趙成英壓來。它來勢兇猛,像一頭猛獸,剎那間,趙成英感到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就在這幾近絕望的時刻,他似乎聽到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他想邁步向前,但腳已失去知覺,不聽使喚。
“趙君,你弟弟我給帶回來了。”山本愛子搶先一步,扶著要倒的趙成英說道。
“哥,你怎么了?哥,我回來了!是愛子姐姐把我撈出來的。”趙成雄拍打幾下趙成英已經麻木的腿說,“活動一下,蹦蹦腿。”
“沒關系……你回來就好。”趙成英望著毫發無損的趙成雄說道。
“憲兵隊沒為難你吧?”趙成英關心地問。
“沒有,愛子姐姐去得巧,正趕上他們要提審我,還沒等我說話,那個憲兵隊跛腳隊長就下令放人。我出來一看,愛子姐姐正在為我簽擔保書。”
“別提了,叔叔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你們的妹妹不識字。我說,他們這個國家還有三歲的孩子當皇帝呢。叔叔才搖搖頭說,有些事真是不可思議。一個孩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怎么能不讓上學呢?一個沒有文化的民族,怎么能強大呢?所以我們天皇還是有遠見的,讓我們來拯救這個城市。”山本愛子沖著趙成英發嗲。
“你不能這么說,你是我的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以后不能再說天皇!”趙成英對山本愛子吼道。
“我沒說……哦……對不起,我不說就是了。”山本愛子聽到趙成英這吼聲,嚇得連話都不敢說了。
“愛子姐姐,走,去我們家,讓我奶奶看看你。”趙成雄為了打破趙成英與山本愛子的尷尬,提出了這個趙成英早就想說卻一直沒有機會說的話。趙成英見時機來了,便沖著弟弟趙成雄使了個眼色說:“這樣也好,你先回家報個信,我和你愛子姐姐隨后就到。”
趙成雄應了一聲后又朝哥哥做了個鬼臉,轉身向家跑去。
山本愛子的到來,讓四妹趙成漢高興得手舞足蹈。她干凈利索地上前取下山本愛子黑白相間的圍巾和藍格呢大衣,轉身飛快地掛在衣架上,然后殷勤地跟山本愛子說著話,噓寒問暖。山本愛子有些拘謹,她是第一次進到一個中國人的家里,她看著趙成英不覺有些臉紅,對趙成漢的問話只是一個勁地點頭。趙成漢滿心歡喜,又是倒茶又是讓座,拉著山本愛子的手有說有笑。
“你躲開點兒,讓奶奶好好看看。”趙成雄推著四妹說。
奶奶三步并作兩步地跨進了門檻,她見孫子趙成英領回這么一個漂亮的姑娘,也喜得擎起兩只蒲扇大的手,將山本愛子的手捧在胸前:“哎呀呀,這怎么就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人一樣,美極了!”奶奶全身都扭著,臉上笑開了花。
“哎,哎,行了,行了,人家姑娘可受不了你這么折騰,趕快放手讓人家坐下吧!”爺爺趙云飛這時端著茶壺進來,看到奶奶興奮的樣子也樂得合不攏嘴,他讓奶奶把山本愛子讓到炕上。
“閨女,你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爺爺趙云飛坐在太師椅上,一邊倒茶一邊問道。
山本愛子一聽這話,馬上下地規規矩矩地給趙云飛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說:“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趙云飛一聽就知道這丫頭是日本人,他從太師椅上站起來,砰的一聲把剛倒上茶水的杯子摔到了桌子上,轉身對趙成英吼道:“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把人帶家來了?”
“爺爺,您息怒。”趙成雄聽到爺爺的吼聲從西下屋跑進來,“爺爺,今天如果沒有愛子姐姐,你孫子我真的就沒命了。是她親自去憲兵隊把我帶回來的。”
“成英,你……她……”爺爺看著趙成英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爺爺,她叫山本愛子,是我當年救的那個日本孩子山本俊夫的妹妹。我們已經好了很久了,只是怕您不同意,才沒告訴您。今天是成雄被她救出來后提議要我帶她回來見您的。”
趙成英低頭走到奶奶身邊,小聲道:“奶奶,您說呢?”
“我看挺好,這姑娘大大方方的,又有禮貌,又能辦大事。他爺爺,你說今天二孫子的事,如果不是她,誰能去憲兵隊把人帶回來呢?就憑這一點,我就同意大孫子娶這姑娘。再說了,你們都看看,這姑娘長的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我怎么看怎么好看,就這么定了!”
奶奶說完又回過頭朝爺爺問道:“你說呢?”
爺爺瞪了她一眼:“你都這么定了,我還說什么?不過,大孫子就這么定了,因為這姑娘有功。二孫子可得我說了算,不能隨便領個姑娘就回來了。”爺爺邊說邊看著趙成雄。
“爺爺,您放心,您就是給我牽頭母豬,只要它不是日本人養的,我都跟它拜天地!”趙成雄邊說邊向哥哥趙成英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