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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樂人生(1)

是父母的寬容造就了我無羈的童年,使我那些毫無章法的奇想異夢猶如爬山虎般肆意攀緣。多少年來,我寫童話也好,寫小說也好,寫劇本也好,大大小小每件作品里都鮮明地印有我童年的胎記。童年——我文思的故鄉,想象力的發源地。

我在這個世界上選擇了自己的世界

我站在星空下

感到世界在爬,

出入我的大衣,

如出入一只蟻窩。

——特朗斯特羅姆

對于我,兒童文學如同貝加爾湖,廣闊無垠,水深難料,我則像一葉小舟。自1984年發表處女作起,小舟在湖中已尋尋覓覓行走了三十二個春秋。

媒體記者做采訪時常問起:你是怎么愛上為兒童寫作的?我一般從三方面回答:一、與我做過十三年初中教師有關系;二、與我女兒的幼年有關系,那時天天晚上給她講故事聽,書上的故事講沒了,就臨時編一個,后來萌發了寫出來的念頭;三、與我的恩師滕毓旭先生有關系,他垂愛我,攜我到達這片湖。這樣回答是正確的,然而,隨著閱歷增長,又覺得不夠徹底,后來又加上一條:天性是我持久為兒童寫作的內力。

我這人,皮殼老氣橫秋,內瓤裝滿了孩子氣——簡單、直白、真實、好奇、想入非非……這些兒童的特質并未隨年齡增長而消減,反而愈發頑固、蔥蘢。1977年冬季,參加“文革”后首次全國高考被大連師范學校錄取,我高興異常,考友卻不屑:讀師范將來當孩子王,有啥出息?我不以為然,欣然前往,在后來當孩子王的日子里干得有滋有味。這是天性使然。日常我也是,說話說簡單直白的,交友交簡單直白的——對于乖滑、善事權貴的人我會敬而遠之;我恐懼復雜的人際關系,唾棄人群中的狗茍蠅營、爾虞我詐;我愿意把每個人都想象得很好,愿意看見一個清澈見底的世界。一般來說,這種天性在人群里不安全,可它卻成全了我——它使我不怕孤獨,與世俗保持適當的距離,看世界的角度與他人不同,去掉虛偽與煩瑣,單純地去關注小孩子的事情。

瑞典兒童文學作家阿斯特麗德·林格倫被授予瑞典文學院金質大獎章時,頒獎的院士在致辭中評價她說:“您在這個世界上選擇了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屬于兒童的,他們是我們當中的天外來客,而您,似乎有著特殊的能力和令人驚異的方法認識和了解他們。”在這里引用這段話,不是說我有阿斯特麗德·林格倫一樣的能耐,而是說我和她一樣,在這個紛攘的世界上選擇了自己的一隅,并為此陶醉。

童年,我的文學發源地

我出生在大連,祖籍是山東牟平。祖母為北京人——她當初如何從京城遠嫁膠東我一直模糊,我只清楚我的祖父是個斗大字不識一個的佃農,供我父親念了四年書。20世紀30年代初,十五歲的父親掙脫了土地外出謀生,那時祖父已離世。文弱的父親先去了青島,后來到大連,又將祖母和叔父從老家接過來,我們就成了大連人。那時候日本人剛投降,大連市區內空閑的日本房滿街都是,人們因怕小鬼子回來,都不敢去住。我父親沒有想那么多,帶全家住進嶺前的一幢帶院子的寬敞的日本房。后來,老百姓膽子大起來,紛紛搬進日本房,等到我們老家一些遠房親戚來大連謀生就再也找不到房子住了。我父母是熱心腸,招呼一撥撥遠房親戚住到我們家。如此,我們家原本寬綽的房間變得擁擠起來,但也很熱鬧,幾家人在一起有說有笑,其樂融融。我父親愛好唱戲,遠房親戚當中有會拉胡琴的、會吹口琴的,工余飯后大伙常一起自娛自樂。那時候我還沒出生,但我相信余留在房間里的那襲綿長的溫馨影響到了日后的我。

小時候我愛畫畫,十歲時遇上“文革”,我著魔似的臨摹各種各樣的毛主席像。有一天,一個親戚嚴肅地對我說:“這個不好隨便畫,畫不像你就是反革命了。”我害怕了,不再敢畫毛主席,開始畫董存瑞、黃繼光、雷鋒、歐陽海、王杰、蔡永祥,照著報紙畫,照著小人書畫,街道墻報上的英雄像也成為我臨摹的藍本。我對槍情有獨鐘,畫的董存瑞一只手舉炸藥包一只手拿著槍,畫的黃繼光撲暗堡也拿著槍,畫雷鋒、王杰、蔡永祥也都端著槍。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我迷上了畫“電影”——在長長的紙條上畫出一幅幅圖畫,再用筷子做軸將紙條纏作一卷,然后在一個小方木框后面一幅一幅地拉開,讓弟弟妹妹和鄰家小孩觀看。不是默片,我還一邊“放映”一邊配音呢!畫得最成功的一部片子名叫《小鐵錘》,是根據一篇講抗日的課文改編的,加進好多我自己想象的細節和道白。我還畫了片頭,畫的是八一電影制片廠片頭的閃光五角星,“放映”時我拿嘴哼哼《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的前奏。來看電影的孩子是要買票的,票是我自己畫的;錢也是我畫的,發給大家,大家拿著我的錢買我的電影票。“電影院”在我們家后院里,擺上一些小木凳、小馬扎當座位,上面還貼著座號呢。

我還做過簡易幻燈機(在學校看幻燈受到的啟發)。家里沒有手電筒,我是把一支矮蠟燭粘在鐵皮罐頭盒里做光源,“鏡頭”是用鐵皮做的一個圓筒,對著白墻放映。畫幻燈片是我最用心的一個環節,拿毛筆蘸著濃墨在玻璃片上畫,畫人,畫槍,畫坦克軍艦,畫飛機大炮。為了取得清晰的放映效果,我把簡易幻燈機搬到床底下。我們家的床大得很,是用木方和木板搭成的,上面鋪著日本人留下的榻榻米,一張大床可以睡下我們全家人。床很高,底下的空間足以坐下我和弟弟妹妹及鄰家幾個小孩。床邊帶布圍子,放下布圍子,里面漆黑如夜。用火柴點燃蠟燭,玻璃片上的墨筆畫映到了白墻上,觀眾們騷動起來,都往鏡頭前面擠——因為沒有凸透鏡,畫面放不大,擠到跟前才看得清楚。放映結束,從大床底下爬出來,“放映員”和觀眾的鼻孔都被燭煙熏得黑黑的。有一次燭焰險些把榻榻米點著了。

想不到的是,兒時所玩的這些游戲,長大后竟然成為我創作第一部長篇幻想小說《爺爺鐵床下的密室》的重要素材。在這部小說里,我用荒誕的手法寫了一張神秘詭譎的大鐵床,其靈感自然來自我們家的大木床,所謂“密室”也是兒時游戲的產物,小說里發生的許多毛茸茸的、現場感很強的細節均來自我童年的經歷。蘇童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是延續童年好奇心的產物……想象力不是憑空而來的,所有的想象力都有其來源。”1982年馬爾克斯獲諾貝爾文學獎,有記者采訪他時問:“你在著手寫《百年孤獨》的時候,請問,什么是你的創作初衷?”馬爾克斯回答:“我要為我童年時代所經受的全部體驗尋找一個完美無缺的文學歸宿。”這很有意思,再大的作家都會向自己的童年索取。我去一些場合講課時也常被讀過《爺爺鐵床下的密室》的孩子問起:“你寫的那個大鐵床是怎么想出來的?”我回答他們:“從童年的游戲里找到的。”

不僅《爺爺鐵床下的密室》如此,我的其他作品,像《裝在橡皮箱里的鎮子》《撿到一座城堡》《狼先生和他的大炮》《跑起來呀,小木床》《爸爸的舊鐵環》《女孩和空房子里的老鋼琴》等,從靈感到細節均與我孩提時代的游戲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

前些時候,一個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女遠房親戚(現任數學教師)還對我說:“你小時愛玩,不過玩的東西和別人不太一樣。”在這個女遠房親戚的記憶中,我小時候除了愛放電影、放幻燈片,還喜歡做木匠活。是的,我喜歡做木匠活,那是為了給自己和弟弟造玩具。我們家窮,買不起玩具,只好自力更生了。見到別人家孩子玩買來的玩具步槍,我就照著做,木頭、鐵管、鐵皮、鐵條、拉簧、皮帶都用上了,做出的步槍能射子彈(可惜只能射出一米遠)。母親說,我十歲時就能自己做滑車、冰車,和弟弟夏天玩滑車,冬天玩冰車。見外面興玩什么,我就回家鼓搗什么,反正一天到晚不停地瞎折騰,用母親的話說,沒有閑著的時候。那時候我真像個勤勞又拙笨的小工匠,我家門廳有個小低柜,里面裝有鋸、羊角錘、鉗子、鐵絲、大釘子、小釘子,它們基本上歸我專用,我的左手指經常被羊角錘砸出紫豆子。

如今回頭想想,真要感謝我的父親母親。那時候我不著閑地瞎折騰,把家里搞得很亂,更是糟踐了不少好木頭、好釘子,可父母從未責備過我,遇到我往硬木頭上釘釘子釘不進去,母親還會幫我一把;父親更殷勤,他在他們工廠的廢鐵堆里找到四個舊軸承,拿回家給我做滑車用。因此說,是父母的寬容造就了我無羈的童年,使我那些毫無章法的奇想異夢猶如爬山虎般肆意攀緣。多少年來,我寫童話也好,寫小說也好,寫劇本也好,大大小小每件作品里都鮮明地印有我童年的胎記。童年——我文思的故鄉,想象力的發源地。

十二歲前我是個無憂無慮的小男孩,十二歲之后,歷史這個老頑童和我開了個不好玩的玩笑,將我擲入一塊冷冽的沼澤地里。

1968年,我讀小學四年級,那本該是一生最爛漫的時期,父親卻忽然因莫須有的罪名被關進“牛棚”里,我頓時變成了歷史反革命的“狗崽子”。父親前腳進“牛棚”,專政隊后腳就來我們家抄家,一輛貼滿革命標語的解放牌卡車停在門口,屋內被翻得亂七八糟,街坊鄰居大人小孩都來圍觀。我當時有一種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感覺,深感恐懼,害怕碰見鄰居,更害怕見到同學,自卑得像一只瘸腿老鼠,每天上學總是繞道走那些偏僻的巷子、胡同,甚至翻墻、鉆臭水溝,天天都是磨蹭到最后一個進教室。同學們歡鬧的聲音于我聽來似虎嘯,教室前面的黑板在我眼里也變成一張嘲笑我的大嘴巴。我孤獨得很,自卑得很,至今我也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突然間變得如此膽怯如此猥獕了呢?那時候我不過是一個四年級的小破孩罷了!

1969年3月29日,我們家被迫下放到莊河北部山區落戶。記得全家人坐了一夜火車,又在一輛舊解放牌卡車上顛簸了一天,雙腳才落到四面環山的一塊瘠薄的土地上。空氣令人神清氣爽,山色透出微弱的新綠,大山后面響著英那河轟轟的水流聲,我頓時有一種逃離虎口般的超脫感。而實際卻令我大失所望,父親的“歷史問題”依然似沉重的大山壓迫著我嫩幼的心。我所接觸的新伙伴對我的歧視比起在城里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耳邊每天每天都鼓噪著辱罵聲,使我防不勝防。

人都有強烈的自衛意識,也都有反擊的巨大潛能,可我面對這一片歧視的目光,只有畏縮、躲閃。我與伙伴之間有隔山般的陌生感,情緒無法流通,壓抑得令人窒息。記得一次放學路上,有個叫“烏眼子”的男孩辱罵我,我做出了人生第一次抗擊,與他撕打起來。他比我高一年級,塊頭也大,結果我的鼻子被打出血,衣扣也被扯落。讓我最難過的是,圍觀的同學有很多,卻無一人上來拉架,他們只當看客,個個幸災樂禍。那天回家,我一路流著淚。

可以想象,我那時候對平等、對親善、對愛與同情是何等渴望!大山應該為河流讓路,讓河流去滋潤龜裂的心靈,使綠色之河與人們心中的愛樹相伴成為永恒,這便構成了我日后兒童文學創作的精神內核。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發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說——《墨槐》《落馬河谷的冬天》《白狗》《遠方的家鄉》《櫻子河的月亮》《野鴿河谷》《月宮里的冰雕》《凍紅了鼻子》等,都蘊含著這一文學主題,都是對平等、對親善、對愛與同情的殷殷呼喚。這些小說顯得苦澀、沉郁,一詞一句都仿若從沼澤里打撈出來,意象濕漉漉的,意境沉甸甸的,就連狗的目光、雞的臉色、草木的搖曳,都帶著對愛與親善的饑渴。這部分作品被評論家歸類為“苦難小說”。

“車培晶的兒童小說創作……自覺地融入了苦難意識,這在兒童文學作品中是并不多見的。讀車培晶的小說,總是能在他編織的自由幻境與美好夢想之中感到一些沉重的東西,有時隱隱約約,宛如水墨寫意;有時又躍然紙上,仿佛夜半歌聲。我想,這就是他作為一個極具責任感的作家精神稟賦的自然流露吧。”(張學昕、吳寧寧《建構兒童夢想的詩學——論車培晶的兒童文學創作》)“它們一如既往地‘注視著即使少兒世界亦無法完全回避的逆境、創傷和苦難,希望通過對逆境的透視、對創傷的療治和對苦難的回味,強化小讀者生命的鈣質和心靈的承受能力……它們始終不放棄手法和語言上的精雕細刻,堅持不懈地營造詩的境界、詩的意味、詩的氛圍、詩的美感,以此增添作品的藝術表現力和審美感染力等等。’”(古耜《在探索與揚棄中執著前行——再談車培晶的少兒小說》)

1993年初夏,在滕毓旭老師的鼓勵與慫恿下,我咬咬牙拿出幾個月的工資,自費出版了我的第一部小說集——《神秘的獵人》,書中收錄了二十三篇小說,有二十篇是這一時期帶有“苦難”色彩的作品。

十年之賭

1996年是我人生光鮮的一年,我的小說集《神秘的獵人》獲得第三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此獎為中國兒童文學最高獎項,與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齊名,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每三年評選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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