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男女關系(2)
- 手影(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李鐵
- 4952字
- 2018-04-27 09:49:15
從位置上分析,杜小蕊的左邊是你,右邊是吳志文,能夠把手伸向杜小蕊,能夠讓這只手突破幾層衣服摸到乳房的,也只有你和吳志文具備這個條件。
不管你怎么講,反正不是我。
摸乳事件一時間成了全廠的熱點,人們奔走相告,一些被推理得有模有樣的故事像精靈般飛來飛去。有的時候連我自己也相信這些故事是真的了,或者是我根本沒有經歷這個故事,我不過也是一個道聽途說者而已。更多的時候,我是茫然。
下班的火車上,我發現杜小蕊被擠在一節車廂的門口處,我猶豫再三,還是擠過人群,湊到了她的跟前。
我說,小蕊,你認為那只手到底是誰的?杜小蕊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車門外,順著車門玻璃我看見的是一座座移動的工廠和田野,有的瞬間工廠的煙囪還沒有完全從視覺中消失,田野就已經把那個煙囪影印在其中了,好一陣,那個煙囪的影子才會從視覺中淡出,還原一個真實的田野。杜小蕊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你想讓那只手是誰的?我愣了一下,這句反問顯然令我十分意外,我不假思索地也反問了一句,那么,你想讓那只手是誰的呢?杜小蕊冷笑一下,說,我想有什么用,這只手不是你的就是吳志文的,這只手是你們倆誰的我都很痛心,你知道我對你們倆是最信任的,不然我也不會睡在你倆之間,可危險往往出自最信任的人,對這件事,我無話可說。
那只手不是我的。
一個豆,啪啦啦,不是你,就是他!
反正不是我的。
不管是誰的,誰摸了我,誰就得為我負責。
三
那個春天的晚上,我瞪著一雙詫異的眼睛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站。整個回家的路上,我反復地琢磨杜小蕊的那句話,“不管是誰的,誰摸了我,誰就得為我負責。”
我知道那只手不是我的,那么,那只手顯而易見就是吳志文的了。以杜小蕊的理論推下去,吳志文既然摸了她的乳房,就必須為她負責,就必須娶了她。本該遭到譴責的流氓居然會有這么大的便宜,我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公平。
第二天上午,我把吳志文拉到一個沒人處。我盯住吳志文的眼睛問,那只手是不是你的?吳志文冷笑一聲,反問,你覺得呢?我說,我心里有數。吳志文說,你心里當然有數,因為那只手不是我的,所以那只手肯定就是你的。吳志文態度十分堅定,盡管我認定吳志文在撒謊,但心里還是隱隱地感到一絲慶幸,顯然杜小蕊還沒有跟吳志文說過那句話,如果吳志文也聽到那句話了,一直對杜小蕊有覬覦之心的他一定會換一種說法,順水推舟把這件事搞定了。
就在這天下午,羅大姐把我和吳志文都叫到了她的辦公室。羅大姐用審視的目光看過我,又看了吳志文,然后低頭沉吟片刻,這才抬起頭說,今天叫你們倆來,不用我說,你們也該知道是什么原因,咱廢話少說,自己交代問題和被我們認定問題那結果是不一樣的,說吧,那只手到底是誰的?吳志文搶先說,不是我的。我扭頭看了看吳志文的臉,我真想不通實際上摸了杜小蕊乳房的他居然會有一副無辜的表情,我鄙夷而又慶幸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轉過頭用近乎亢奮的目光迎住羅大姐的目光。羅大姐問,你呢?我說,我交代,是我摸的。我的聲音很平靜,就像說是我摸了一個西瓜。羅大姐和吳志文愣愣地看著我,好半天才有了該有的反應。吳志文說,算你狠。羅大姐說,承認就好,你準備接受廠里的處分吧。
我和吳志文一起從羅大姐的辦公室出來,剛走出辦公樓,吳志文就一把抓住了我胸前的衣服,惡狠狠地說,你小子真不仗義,真下流,你怎么能摸杜小蕊的乳房?我認定吳志文是在表演,我冷笑幾聲,然后甩開吳志文的手,大步躲開了他。
幾天以后,廠團委組織全廠的團員青年開了一個會。事先并沒有說會議的主題,當一千多人坐定,全場靜下來的時候,主持會議的羅大姐才說,今天的會只有一個內容,那就是通過摸了杜小蕊的那只手,深挖思想深處的根源……有人在下邊喊,到底是誰摸了杜小蕊的乳房?立即就有很多人附和道,對,我們要知道是誰摸了杜小蕊的乳房,我們一定要知道是誰摸了杜小蕊的乳房!羅大姐舉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聲浪剛一退潮,羅大姐便說,大家不要著急,在我們做了大量的啟發教育工作后,當事人主動交代了自己的不良行為,下面,請當事人自己走到前邊來,做公開檢討。會場一下子靜得出奇,人們用期待的目光罩住我和吳志文,我渾身冰冷,抖得不行,但我還是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向了前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前邊的,我由冷變麻,幾乎毫無知覺,沖著眾人我的臉上居然充滿了陽光般的笑容。
沉默了足夠長的時間,然后便是集體爆發,大家不顧會場紀律,紛紛義憤滿腔地指責我,你為什么要摸人家的乳房?你是怎么伸出那只骯臟的手的?你的手是從她的衣服下邊還是上邊伸進去的……摸乳,在這個會場里仿佛變成了一個十分美好的字眼,大家說到這個字眼時,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閃爍著陽光般的光芒。
我當然無法回答這些問題,我臉上始終掛著僵硬的笑容,像一尊木雕泥塑。有個人拿著一本《衛生知識》突然沖出人群,對著羅大姐,也是對著所有人高嚷,我揭發,大家看啊,這本《衛生知識》就是在他的飯兜子里找到的。這個人說罷嘩啦嘩啦把這本《衛生知識》翻到最后兩章,接著高嚷,看啊,他看這本書看的就是最后兩章,這兩章的紙都被他摸薄了,這最后兩章都是性知識,他的思想太骯臟了!眾人再次爆發,齊聲嚷,太骯臟了,他的思想簡直就是見不得人的臭狗屎!
我不知道那個會是怎么散的,摸乳事件就此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從此,我的名聲壞了,一個有過流氓行為的人是無法進步的,先進生產者與我無緣了,入黨提干與我無緣了,甚至升級漲工資也與我無緣了。廠里幾乎沒有人愿和我做朋友,見了我說句話就算恩賜了,我知道很多人背后會用難聽的話議論我,沖著我的脊梁骨指指點點,嚴重的是杜小蕊居然也不理我了。我主動承認那只摸乳的手是自己的,完全是沖著杜小蕊的那句話,可是,看杜小蕊的架勢,她幾乎完全沒有讓我負責的可能,我找一切辦法接近杜小蕊,她卻想盡一切辦法在躲避我。
我陷入孤獨的深谷,沒事做的時候,我就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練功。我把一百支粉筆頭插在一百個小孔上,一錘一錘砸下去,居然無一錘失手。我拎著焊把在各種各樣的坡口上練焊接,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鉚焊不分家,鉚工大都掌握一些焊工的技術,幾年下來,我的焊工技術已經不比任何一個專業的焊工遜色。有一次全廠舉行焊工技術比武,我居然輕取第一名。
這樣的日子在三年后的某一天發生了變化,事情始于一次援軍活動,某軍港的建設工程中急需一批鉚工的支援。軍方的要求是,來支援的人手必須有高超的鉚工技術,同時還要有高超的焊工技術。廠子在研究人選時,曾把我列入名單,后又因為我犯過男女關系方面的錯誤,名字被人從名單上劃掉了。
我不服氣,一個人敲開了廠黨委書記辦公室的門。
四
門開了,書記困惑地盯住我,問我有什么事。近萬人的大廠,我認識書記,書記不認識我,這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我首先做自我介紹,沒想到書記打斷了我的介紹,冷冷地說,我認識你。我沒理由不驚訝了,問,書記您怎么認識我呀?書記依然冷冷地說,沒辦法,不認識你都難。我不得不想起了摸乳事件,身上立馬打了一個冷戰。
我硬著頭皮說明來意,書記又一次打斷我的話,說,一個犯過男女關系錯誤的人,你說能參加國防工程建設嗎?我血往腦門上涌,反問,一個犯過男女關系錯誤的人,怎么就不能參加國防建設呢?我的反問居然一下子把書記給問住了,至少他愣怔了足夠長的時間,他還極不自在地往窗外瞥了一眼。書記說,干革命工作,最需要的就是思想過硬,尤其是國防工程,需要的是信得過的同志,我的解釋希望你能滿意,你可以回去了。我冷笑了一聲,說,我承認我犯過男女關系的錯誤,但我絕不承認我的思想不過硬,我熱愛國家,忠于黨,我的鉚電焊技術數一數二,我要是參加援軍建設,這援軍建設就能多一份安全,多一份保障。我說得理直氣壯,書記又一次語塞。我看出他的猶豫,于是又加了一把柴,說,咱廠組織的是十個人的隊伍,他們的技術水平和我都有差距,如果因為技術水平不行而影響了國防建設,我第一個要到上級部門去控告。
書記換了一種眼神盯住我,說,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知道書記不是被我嚇到了,而是我的話成功地撥動了他的心弦。我們的書記就是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不然我也不會冒險去找他。我的情緒即刻亢奮起來,覺得自己的眼睛像燈泡一樣灼灼地發著光。
你先回去吧,容我再考慮考慮,好不好?
幾天后,在公布的十人名單中居然有我的名字,這個結果立即遭到一些人的反對。羅大姐看過名單后,怒氣沖沖闖進了黨委書記的辦公室,等她出來的時候,她的面色已經變成了難看的豬肝色。
我知道,廠里組建援軍隊伍的那段日子,也正是吳志文追求杜小蕊的高峰期。摸乳事件發生后的三年間,杜小蕊對我、對吳志文均采取躲避策略,無論干什么,她總是與我、與吳志文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對杜小蕊的好是默默的,低調的,是在常常看似不經意之間幫助她,比如在火車上遠遠見她來了,待她走近時我會有意站起來,躲開,把難得一覓的座位讓給她;比如她在焊工件,她是焊工,她焊工件時臉上是蒙著防護罩的,她此時除了焊點別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就會悄悄湊近她,把工件一件一件地搬到她的跟前,再把焊條一根一根地擺到她手能抓到的位置;還比如我會偷偷地往她的水杯里倒上熱氣騰騰的白開水,往她的飯盒里添一點點我舍不得吃的肉……吳志文對杜小蕊的好是夸張的,高調的,表現在常常當眾送她一些東西,比如小食品,比如小飾品,杜小蕊不收,他便會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據理勸說,聲情并茂,直到杜小蕊收下為止。吳志文也在火車上給杜小蕊讓座,只要他找到了座位,便會鉚足了勁,沖著杜小蕊高喊,小蕊,小蕊,你過來,我給你占座了!他的喊是沖著杜小蕊的,也似乎是沖著所有人的,他喊的內容也好像不是在說這兒有座位,而是在高調宣布他與杜小蕊的特殊關系……
十個人的援軍隊伍站到了俱樂部的舞臺上,接受全廠職工的隆重歡送。團委書記羅大姐主持了這個歡送會,有女青年為十位隊員佩戴了紅花,紅花雖然是紙做的,但在燈光的映照下卻閃爍著晶瑩的亮光,仿佛每一個花瓣上都掛著一層露珠似的。會場氣氛熱烈,當羅大姐說到我們這十個人中將產生一名支軍英雄時,大家一起鼓掌歡呼,似乎這個英雄已經誕生,正在接受大家的祝賀。
令人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在歡送會接近尾聲的時候,本來按程序羅大姐應該宣布臺上的隊員退場了,可羅大姐被一股激情所鼓動,她居然臨場發揮,走到十名隊員跟前,拿著話筒大聲問,你們就要踏上征程了,誰還有什么要求嗎?可以大聲講出來,只要合情合理,我和同志們一定會滿足你們。我搖搖頭,我想其他人一定會和我一樣都搖搖頭,但事情顯然沒有像我想的那樣發展,其他幾個人中居然有一個人開了口,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去,既響亮又嗡嗡地帶有一種回音的效果,他說,我要求,在這個莊嚴的激動人心的時刻,向一位女同志求婚。
這是個振聾發聵的要求,整個俱樂部仿佛被這個要求給鎮住了,靜場片刻,眾人爆炸般歡呼起來,也是受這種情緒的誘惑,羅大姐也十分亢奮,當場應允。這個提出要求的人就是吳志文,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一個我最怕聽到但又不能不聽到的名字隨后就出現在了會場的上空,擴音器又令它壯大了數十倍。
這個名字就是杜小蕊。
羅大姐說,請杜小蕊上臺。眾人附和道,杜小蕊、杜小蕊……我幾乎毫無知覺地看著杜小蕊被一浪高過一浪的喊聲推上了臺。令我奇怪的是,杜小蕊本該窘成紅蘿卜的臉居然不紅不白,看樣子十分平靜。
吳志文跨前一步,像時下的相親節目那樣,向杜小蕊做真情告白。
小蕊,你知道嗎?自打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我工作這么出色,全因為心里裝著一個你呀!在今天這個光榮的特殊的日子里,我向你求婚,你能嫁給我嗎?
我想嫁給英雄。
英雄只會有一個呀!
對,我只想嫁給這個英雄,如果你成為這個英雄了,我一定會嫁給你,如果你們這十個人中任何一個未婚者成了英雄,只要他愿意,我同樣會同意嫁給他。
掌聲涌起,大家用掌聲對杜小蕊表示支持。羅大姐順水推舟,說,既然如此,我們就期待著英雄的出現吧!掌聲再次涌起,潮水般淹沒了俱樂部。
五
在望不到邊際的灘涂上,懸空著一條據說是輸油管線的管道,這條管線距海平面足有十五米以上,我們援軍隊員的任務就是要在這條管線上作業,該用鉚釘連接的地方用鉚釘,該用電焊連接的地方就用電焊。高空作業沒有膽量是不成的,光榮的是我和其他九位隊員都有足夠的膽量勝任這一工作。
說是鉚工,實際干起來用電焊的活兒更多一些,好在我們這些鉚工個個都是電焊的高手,扔下錘子就是焊槍,軍方對我們的工作能力相當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