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護林員的女人(4)
- 手影(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李鐵
- 4988字
- 2018-04-27 09:49:15
薛利弓進門后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李慧珍開始為他燒水沏茶。她知道薛利弓愛喝明前龍井,屬于口味清淡的那種,茶沏在通明的玻璃杯里,看著碧綠的小葉芽在清澈的熱水中萌動,她就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李慧珍沒有喝茶的習慣,家里的一盒龍井茶是專門為薛利弓準備的。
所謂經常串門,這“經常”的頻率是相當低的,一年也就那么四五次,算起來兩三個月才會有一次。但對于李慧珍來說,這頻率已經不低了,時間就是一個篩子,剩在篩面上的就只有這四五次的串門。如果說最初的那一兩次串門是負疚心理在起作用,那么后來漫長日子里的串門,負疚和同情幾乎都無法涵蓋了。薛利弓是個有老婆的人,雖然經常與李慧珍接觸,但他的表現中規中矩,絕無半點兒出格。
薛利弓喝了一口茶,長長嘶出一口氣,然后盯住李慧珍說,錦湖就要建成森林公園了。李慧珍心頭一動,順嘴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薛利弓說,當然是好事,成了公園,林子會得到更好的保護。
接下來的聊天完全圍繞著這個主題展開,相對李慧珍來說,薛利弓就是個消息靈通人士,只要這座城市里有什么值得議論的動作,薛利弓總會來跟李慧珍說。在薛利弓嘴里,成了森林公園的錦湖林區將面貌一新,越來越孱弱的東河將得到治理,在有關河段將修建橡膠壩,人為地為錦湖蓄水,這樣,錦湖的湖水將更加豐沛清澈,整個林區也將得到整治和保護,雜草將被鏟除,直插云天的白楊樹將更顯得冷峻。市政府為這座城市永久保留這片原始林子,而這片城市里的森林將成為市民的天然氧吧,每當清晨或傍晚,錦湖林區將是市民休閑健身的好去處。
薛利弓的憧憬是在手與手的觸碰中結束的,李慧珍給他倒茶,一個遞一個接,兩只手便在茶杯上柔軟地觸碰了。薛利弓住了嘴,他的手有意在另一只手上多待了一會兒,這使李慧珍也感到了柔軟,一種電流一樣的東西瞬間通過這只手擴散到全身,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她驚訝于自己沒有慌亂,感到更多的只是柔軟和安慰。
兩只手還是在可以維持原狀態的時間內分開了。薛利弓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抬眼看了看李慧珍,李慧珍也在看他,目光的觸碰使柔軟的東西更加柔軟。薛利弓強迫自己挪開眼神,幽幽地說,快開春了,你還繼續種樹嗎?
李慧珍說,種。
薛利弓說,到時別忘了喊我一聲。
錦湖森林公園是在這年秋天正式建成的,湖面因為修建了橡膠壩的原因變得寬闊了許多,陽光一照,整個湖面便泛起一大片金光。林子依然還是那一大片林子,任人走上個把小時也走不到頭,置身其中,完全有一種走入原始森林的感覺。這片林子之于錦湖森林公園的意義似乎比湖水更重要,有了湖水,公園就有了靈氣,有了林子,公園才有了高度和深度,有了一眼望不到邊的生機。
挨著林子沖著城市這一面有一條破敗的土壩,建了公園后,這條土壩被修繕一新,還鋪了瀝青。從壩上走,林間的風會柔柔地吹到身上,青草和樹木的香味撲到臉頰,令人清爽得不行。很快,每當清晨和傍晚,就會有許多人到壩上走步、跑步,也有一些人干脆下到壩下,在林子里游走或跳舞、做操。正像薛利弓憧憬的那樣,公園率先吸引了周邊的居民,然后逐漸擴展到四面八方,居住在這座城市各個角落的居民也都開始向公園聚集。錦湖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只有到了白天,林子特有的寂靜與詭秘才會回來。
轉眼又到了春天,李慧珍照例買了三十棵楊樹苗,她雇了一輛農用卡車把樹苗運到了自己開出的那片新林子,這里還有足夠她開發五年的雜草地。她貓下腰開始挖樹坑,春風從湖面那邊刮過來,高大的白楊樹發出“呼嚕呼嚕”的吼聲。四周空無一人,護林員老柏退休后,園林管理處沒有再派護林員來,這使得這個時間段的林子更加寂靜。過不多久,薛利弓趕來了,由于走得太急,他的額頭掛著一層細細的汗珠。
李慧珍說,耽誤你正經事了吧?
薛利弓說,和抓幾個蟊賊相比,植樹更有功德。
接下來,二人一起挖樹坑。挖著挖著,薛利弓突然笑道,你說把咱們種在樹坑里,會不會也長成一棵樹?李慧珍沒覺得好笑,她覺得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自己一定會長成一棵大樹的。
有笑聲從遠處傳來,他倆一起抬頭望去,看見三個年輕人一邊笑一邊朝林子走來。看上去,三個人也就十八九歲,兩男一女。
李慧珍問薛利弓,你看他們會是啥關系?
薛利弓說,能啥關系,同學關系唄!
李慧珍想起了牛鐵和馬鋼,一種不祥的預感陡然襲上心頭。
八
李慧珍剛走上大壩,便被一群圍在一起高聲議論的人吸引了,她不能免俗地湊過去圍觀。此時是傍晚六點多鐘,正是錦湖森林公園人最多的時候,壩上、林間、湖邊,到處都是人。
這群人在議論一件大事,他們說政府要砍掉壩下的林子,然后把大壩向里推,一直推到距湖邊幾十米的地方再建大壩,這樣,錦湖森林公園就拋開了森林,成為錦湖公園了。李慧珍聽得頭皮發炸,她脫口問道,為啥要砍掉林子?有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說,為了搞開發唄,這大片林地要是搞開發,能建多少棟樓房啊!李慧珍幾乎有了滅頂之災的感覺,她強作鎮靜,一個勁兒地勸自己,別聽他們瞎咧咧,現在是什么時代了,領導難道連起碼的環保常識都沒有?毀林建房,不可能嘛!
這些人議論得相當熱烈,有好奇的,有贊同的,大多數持反對態度。這片林子是這座城市唯一的林子,在整個世界都在保護森林的大背景下,這件事怎么說怎么令人懷疑。李慧珍離開這群人往前走,邊走邊給薛利弓打手機,他是政府的人,他應該比一般老百姓知道得多一些。
薛利弓說,是有這么回事,聽說林子已經賣給開發商了。
李慧珍說,也包括我開的新林子?
薛利弓說,當然。
李慧珍說,城市的樓房那么多了,林子就這么一點點,為啥還要砍林子?
薛利弓說,正因為城市已經沒地方開發了,開發商才盯上了這片林子。
李慧珍說,政府呢,難道政府聽開發商的?
薛利弓說,聽說這就是市政府的規劃。
結束通話后李慧珍的腦袋像被剛剛撞擊過,嗡嗡地響。林子不是她自己的,她不過是一個護林員的老婆,林子沒了,對她的生活并不會造成什么直接的影響……她越強迫自己不想這個事,思緒越會向這個方向滑行。
第二天傍晚,李慧珍又去了錦湖,又在大壩上看見不少人聚成了團,他們吵吵嚷嚷,發出各種不滿的言論。有人用兩根竹竿打出了一條白底紅字的橫幅,上書“毀林造房,千古罪人”。李慧珍湊過去聽了一會兒,這才知道這些人大部分是挨著大壩那幾棟樓的居民,如果拆了大壩伐掉樹林,在這里建起一大片高層建筑,是會影響這些原有的只有五層樓高的樓房采光的,他們打著保護森林的旗號,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采光權。
但不管怎么說,與自己的利益掛鉤,這些人便會成為保護森林的中堅力量。李慧珍打定主意,牙一咬,扯開嗓子對大家說,光憑咱這些人可遠遠不夠,要想成功保住林子,還得爭取更多的人參加進來。有人附和,對,讓更多的人參加進來,人多力量大。
李慧珍說,人多了,咱們就可以去找政府。
好多人說,對,找政府評理去!
一支幾百人的隊伍聚集在大壩上,他們的臉上都掛著義憤的表情,你說他嚷,亂哄哄十分混亂。李慧珍知道,這些人除了保護采光權的那一部分,更多的是愛湊熱鬧的閑人,平時無事可做,這樣一件有趣的事情令他們很快興奮起來,想象中的正義感漲滿了他們的身體。有人高呼,保護城市最后的森林!眾人即刻附和,喊聲驚得頭頂的樹葉嘩嘩地落。
然后,轉身,大家呼啦啦奔著市政府的方向去了。一路上不斷有人參加這支隊伍,到了市政府的院子時,隊伍已經膨脹得一眼望不到邊了。
市政府在不算太長的時間內做出了反應,一個副市長出面與眾人對話。這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雪白的襯衣領子十分扎眼,他沖著人群揮揮手,說我代表市政府要跟大家說幾句話,大家靜一靜好不好?副市長的頭銜很具威懾力,眾人很快安靜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臺階上的這位副市長。
副市長說,首先,我感謝大家,為什么呢?因為大家有憂患意識,有環保意識,大家自發組織起來保護森林,做了政府要做的事情,我當然要感謝大家了。但是……
身邊有人對李慧珍說,一個但是,前邊的話全成廢話了。李慧珍沒有看身邊的人,眼睛死死地盯住前邊的副市長。
副市長接著說,砍掉錦湖的林子是市政府幾年前就有的規劃,那片林子是自然生長的,都是些不入流、不值錢的老楊樹,棵與棵之間毫無秩序,枝蔓橫生,樹下皆是雜草,根本沒啥欣賞價值,把這些樹砍掉,建起漂亮的住宅小區,那多有價值啊!錦湖公園縮小了,更有利于美化嘛,多種些銀杏樹、三角楓、蒙古櫟等名貴樹種,公園是不是會更漂亮?大壩后撤是經過專家論證的,專家說這更有利于防洪……
有人打斷副市長的話,建高層建筑擋了我們的采光,我們要采光權!很多人跟著嚷,對,要采光權!
副市長說,我們聽取大家的意見,已經決定讓新建的樓房向后撤五十米,五十米呀,這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已經是不小的距離,我在這里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新建起來的高樓絕不會影響你們的采光。
副市長講得很真誠,很生動,尤其是最后這一段話,就像是一個優秀的狙擊手,一下子擊中了一些人的要害,這些人膨脹的身體立馬像泄了氣的皮球,迅速回歸到正常的體積。副市長的話講完了,這些人熱烈鼓掌,然后退潮一般退出市府大院,李慧珍被裹在人流中,不退也得退了。
她對身邊的一個人說,我們不能就這樣走了。
身邊的人說,人都走了,我不走能干啥?
她又對身邊的另一個人說,我們是來保護森林的,森林沒保住,我們怎么能說走就走呢!
這個人說,能讓我家的采光不受影響,我知足了,見好就收!
李慧珍再說什么根本沒人聽,向外退的人流和來時一樣洶涌。退出大院后人流四散開來,成了正常走路的行人,她好不容易攆上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中年婦女,大聲問她,你知道那個副市長叫什么名字嗎?
中年婦女說,好像叫張萬志。
九
第二天,李慧珍一個人去了市政府,她要找張萬志副市長,既然是老同學,又是追過她的老同學,說起話來應該方便許多。辦公廳的一位秘書攔住她,問她和張市長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找他。李慧珍說,我和張萬志是中學同學,找他有點兒事要談。秘書說,張市長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李慧珍皺起眉頭,她知道此時說話要講究策略,直來直去要見副市長簡直比登天還難。
李慧珍說,去家里不方便,為了不破壞張市長的家庭和睦,我想還是在辦公室見他比較合適。
李慧珍說這話時,臉上竟然極為配合地浮現出一朵酡紅色,秘書愣了一下,覺得不可等閑視之了,他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她的年齡和張萬志相仿,是同學看來是沒問題的,透過歲月的塵埃仔細看,這應該是個眉眼俊秀、十分漂亮的女人,說這個女人是張萬志學生時代的夢中情人應該不算過分……秘書微笑著對李慧珍說,大姐您先坐,我去跟張市長說說。
秘書出去后,辦公室里的光線暗淡下來,她朝窗外望了望,這才發現陰天了,大塊大塊的烏云正兇巴巴涌來,令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股刺鼻的香味兒令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畢竟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她除了刻意打扮一番,還在衣服的領口和腋下噴了香水。
沒用多長時間秘書就返回來,他沖著李慧珍繼續微笑,說,巧得很,張市長正好有一些時間,你跟我來。說罷,秘書在前邊引路,把她引進張萬志的辦公室后,又知趣地退出去。這樣,李慧珍便單獨面對張萬志了。
四目相對,省略了一些東西,又擴展了一些東西。張萬志從寫字臺后邊繞著走過來,幾大步走到李慧珍跟前,與她握手。
張萬志一邊握手一邊說,一晃多少年了,真沒想到你能來找我,李慧珍,你還跟當年一樣漂亮嘛!
李慧珍說,老了,還漂亮個啥!
張萬志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二人都笑了,張萬志把李慧珍讓到沙發上落座,然后自己坐到另一張沙發上。李慧珍忙不迭地說,我也沒想到自己能來找你,我認識的人中你最厲害,不找你找誰呀?張萬志臉上依然掛著笑,等待下文。李慧珍的目光透過他的臉龐,一下子就穿越了近三十年的時光。那時候追她的男同學中有牛鐵、馬鋼、趙大壯,還有這個一直愛笑的張萬志。和牛鐵、馬鋼相比,張萬志顯得有些其貌不揚,她沒費踟躕就否掉了他。此時想起這件事,李慧珍就覺得當年不是對不起他,而是放過了他或者便宜了他,如果從牛鐵、馬鋼中削去一人,那么死掉的兩個人中興許就會有他。
李慧珍說,我有個事求你,其實也算不得私事,錦湖那片林子屬于國家,說因公事求你也說得過去。
張萬志說,你是為了林子來找我?
李慧珍說,沒錯,我那死鬼老公是錦湖的護林員,他的遺囑就是叫我保護那片林子。
張萬志說,我明白了,為了你死去的老公你才要保護林子,這還是私事嘛!
李慧珍說,不對,是公事,林子不是我家的是國家的,那片林子有幾百年歷史了吧,你看那些老樹多粗多高啊,一個人都摟不過來,砍了多可惜啊!
張萬志說,總不能因為可惜,就不要城市規劃了吧?
李慧珍說,給城市留片森林有啥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