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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光與暗的故事
  • (美)勞倫斯·布洛克
  • 77字
  • 2019-01-03 23:14:12

卡羅琳的故事

吉爾·D.布洛克

Jill D. Block

《夏夜》(Summer Evening),1947

漢娜

一旦我決定這是尋找的最后期限,要找到她真的并不難。期待了這么久,對挫折和失望,還有我認為不可避免的假線索、死胡同和浪費金錢,我都已經做好了準備,我其實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馬薩諸塞州的公開收養法幫了我的忙,我的一些猜測正好又對了。然后在谷歌和臉譜網的幫助下真相大白。

困難之處在于我如何才能接近她,近到能直視她的眼睛、聽到她的聲音。我并非在尋找一個感人至深的大團圓。我當然沒想過也沒期望這么晚了才去建立一種關系。我甚至不想讓她知道我是誰。這與她無關,我也不是來回答她的問題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對我是誰那么感興趣的話,她就會來找我,不是嗎?

這聽起來好像我對她把我送人感到很生氣。可是我沒生氣。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并不認為她有興趣了解我是怎么長大的。沒關系。我都快40歲了。我明白。我很久以前就懂得你不能怪別人不愛你。

她生我的時候才16歲。所以不管我在哪里終了都比跟她在一起強得多,對嗎?這樣挺好。撫養我的人,我的父母親,都是極其善良的好心人。他們在40多歲開始上歲數的時候領養了我,把我帶回他們家,讓我成為家里的一員,某種意義上來說。回首往事,似乎打從收養了我起他們就不大記得曾經為何煩惱過。這么說吧,那個家庭并不是處處充滿了愛。他們撫養我,給我棲身之所、衣食和教育。我對他們為我所做的一切清清楚楚并且感激不盡。很多孩子條件優裕地長大成人,而我得到的并不比他們少。現在我要看看我缺少的是什么。

格雷絲

她坐在廚房餐桌旁聽他在隔壁房間的呼吸聲。她啜了一口咖啡。涼的。她應該在那邊跟他在一起,她應該珍惜這段時間,在最后的這些日子,這些時刻應該跟他一起度過。她知道不久之后總有那么一天,會想不起本該在他身邊的時候自己為何在這兒、在廚房里僵著,到時她只有悔恨。

米西和簡決定他從醫院回家后應該待在樓下的起居室里,別去樓上臥室。她們像暴風雨一樣呼嘯著沖進家門,手里揮舞著手機和星巴克杯子,推開窗戶,拆開食品,重擺家具,指揮著送床來的小伙子,就像這是她們的領地,就像她們住在這里,就像這是她們要解決的問題。她們把他帶回家后跟他坐在一起,有時全在,有時兩人輪班,緊握著他的手,撫平他的頭發,和他輕聲交談,親吻他的額頭。然后淚眼婆娑地告訴她不久她們還會回來,坐進車里,驅車離去。

那是兩天以前的事。之后她多半時間都坐在這里,坐在廚房餐桌旁,邊喝咖啡邊聽他呼吸。每隔幾個小時要給他喂食,她高效而不動聲色地忙碌著,調配稱量,偶爾像蠢鳥一樣唧唧咕咕地問著他不會回答的問題,除此之外她無法忍受跟他同處一室。

這種單向談話并不讓她心煩。她已經習慣了。他不能講話已有兩年之久,并不是上次大手術之后才開始的。最初他努力嘗試過。他會說點兒什么,而她會去猜,盡力去理解他說的話。她所獲得的成功相當于跟一只貓咪交談的結果。有時感覺就像一起中了套,他倆會一笑置之,重新再來。

終有一日,他倆不再嘗試了。重復了三到四次、對她的每一次猜測都搖頭否定之后,他揮了揮手示意她離開,不用費事了,然后轉身去看報紙。那次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辜負了他。如果他倆之間的感情紐帶真的如此之深,難道她不應該能夠理解他說的話?

如果事情很重要,他就會給她寫一張便條。家里到處都是他的筆記本,本子的線圈壓扁了。隨處可見他用過的鉛筆,鉛筆是用小刀削尖的。他走后她該如何處置這些本子呢?她不知道女兒們是否會要。她們多半以為會發現本子里滿篇都是充滿詩意的愛情宣言,還有他得知要做她們的父親時表達異常喜悅之情的隨筆。其實大多數都是提示她需要去商店挑選什么東西。棉簽啊貓砂啊……他進醫院之前的最后幾個月便條越來越少,他把拇指朝上或朝下、偶爾聳聳肩(她根據自己的心情理解為“不知道”或“無所謂”)、揚眉(“真的嗎?”),或笑一下來回答她的問題。最近笑得可不多。

喬斯告訴她,他每天都會來給他洗澡、換床鋪。他告訴她,他在冰箱里放了一盒藥,她可以根據需要用藥,他還用磁鐵在冰箱門上貼了一張便簽。他留給她一堆小冊子,說他會安排一名志愿者每隔幾天來拜訪一次。

漢娜

我的計劃是在她工作的畫廊露面。根據她在臉譜網的照片,我想我會認出她。就說我初來乍到,假裝困惑地向她問路什么的。要是我語無倫次的話,在她注意到之前我就會離開。我敢說這個辦法對我來說相當合適。然而我去了四次都沒找到她,我放棄了,指名道姓地打聽她。竟然有那么多人愿意告訴你別人的隱私,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告訴我她突然間就退休了,去照顧她患病的丈夫。他的癌癥又復發了。他現在在醫院,但是馬上就要回家,因為院方對他的病情已經無能為力了。

B計劃立馬出臺。我報名參加了一個為期五天的臨終關懷志愿者培訓課程。是的,我知道。喬裝改扮而已。可是實際情況聽起來更糟。我是說這不像是我將有所作為。我會進家門,看個究竟,跟她交談兩分鐘,然后陪著她的丈夫坐一兩個小時,在此期間她可以出門、做頭發或者去辦家有臨終丈夫時無法去辦的任何事。事后我會告訴先鋒谷臨終安養院的工作人員,事實證明我干不了這個。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令人相當難過的是我不適合干這個。此后我們各行其道、相安無事。

格雷絲

她剛煮好一壺咖啡就聽見有一輛車停在車道上。志愿者。她快速環顧四周,試著評估她會留給別人的印象。幸好喬斯都是早上來,否則可能會穿著睡衣坐在這兒。她深吸了一口氣,面帶微笑打開門。

“嗨。你一定是志愿者吧。非常感謝你的到來。我是格雷絲。理查德在隔壁房間。他是,哦,你知道的。好了,請進屋吧。我不太清楚怎么辦。我從沒做過。我的意思是當然我沒做過。所以說,你來告訴我——我們做些什么?我應該走開嗎?”

“嗨。我是漢娜。我,嗯……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做過。我這也是第一次。”

“那么我想我們要一起來搞定,不是嗎?進來吧。”

她們去看理查德,他正在睡覺,于是又回到廚房。

“我剛煮的咖啡。你想喝點嗎?”

“當然。我是說,是的,太好了。謝謝你。我應該來幫助你。你有什么需要我來做的事嗎?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去跑跑腿。要么我可以在這兒守著——我是說,如果你想出門什么的。”

“不,不。今天不出門。我們就坐一會兒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陪著你。”

她們端著咖啡在餐桌前坐下。

“這所房子真漂亮。你在北安普敦住了很久嗎?”

“我們一結婚就搬到了這個地方。我們在這所房子里住了13年。那是在我們最小的孩子出去上學之后。”

“噢,你有孩子?”

“兩個女孩。我想應該她們是女人了。米西和簡。她們差不多跟你同齡。也許小一點。”

“她們住在附近嗎?”

“米西在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簡在斯托克布里奇市。不太遠。都是約莫一個小時的路程,只是方向相反。那張照片是米西和約翰幾年前拍的。他們當時在夏威夷。那兩個是他們的兒子,威利和馬特。那個是簡,跟凱瑟琳和小寶貝在一起。簡戴著耳環。理查德是在機場拍的那張照片,當時他們和麥迪遜一起回家。他倆在這兒住了好幾天,米西和珍妮,我們當時把他接回了家。理查德。那時理查德回家了。他們周四要回來吃晚餐。那天是我的結婚紀念日。”

“哦,真好。我是說你們要團聚了。你倆結婚多長時間了?”

“38年了。這么久,真是難以置信。”

“38年?怎么可能?對不起。我只是說,哇哦,你倆結婚時肯定相當年輕!”

“沒錯。我們當然很年輕。”

“什么時候——你倆是怎樣相遇的?”

“相遇?天曉得。我認識理查德的時間跟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樣長。他就住在街那邊,我們的父母親都是朋友。我倆是他們過去所說的高中甜心。”

她們坐著一時無語。

“我們進去看看他醒了沒有,我好把你介紹給他。關于他的情況,我不清楚他們是怎么給你說的。他說不了話,我通過胃腸管給他喂食。來吧。理查德?嗨,親愛的。這位是漢娜。今后她每隔幾天來探望你一次。漢娜,對吧?我想這是喬斯告訴我的。她會來跟我倆做伴。你想讓我把電視打開嗎?說不定我能找到一場棒球賽。或者是新聞?喏,讓我——”

他搖了搖頭。

“好吧,親愛的。這兒是不是太熱了?我來修一下——好的,好的,對不起。我不動了。挺好。漢娜現在要走了。稍后我會來給你吃晚餐。好嗎?”

格雷絲送她到門口。

“你要是愿意,明天我也可以來。如果你不認為太頻繁的話。”

“明天挺好。天曉得,我倆哪兒也不去。對不起。這聽起來很糟糕。我只是想說——”

“不,不。沒事兒。聽起來蠻不錯。真的。我能幫你帶點兒什么嗎?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去趟商店。”

“不需要。我不想——其實,你知道我真的想要什么嗎?我特別想吃麥當勞的炸薯條和奶昔。你能幫個忙嗎?你可要答應我不告訴別人。老實說,我從來不吃這種東西。喏,我給你一些錢。香草味兒的。你不介意吧,對嗎?”

漢娜

保持鎮靜。上車,系好安全帶。轉身,揮手,發動車并開動。不論去哪兒。只管往前開。

他媽的究竟怎么回事?剛才我見到了母親。我和母親一起喝了咖啡。39年里我這是第一次跟自己的母親在一起。她嫁給了她的中學甜心。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她跟理查德一起長大。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懷孕了,然后丟棄了我。后來她嫁給了他?又跟他生了兩個孩子?他們一起生活了38年。

這講不通啊。

理查德是我的父親。或許他不是。可能還有另一個男人,在此前后潛入其中,與她相處了不少時間并讓她懷了孕?說實話,我從沒想過父親的事。我從未想過要去找他,或者是想知道他是誰。他在我為母親想象的生活里根本不存在,為母親,也為格雷絲。

我的妹妹們又怎么樣呢?或許她們是我的同母異父妹妹。米西和她的方臉丈夫還有他們充滿異域情調的假期。簡是女同性戀。是的,我有個同性戀妹妹。一個“女同”妹妹和一個中國嬰兒。真是酷斃了。也真是老套透頂。見鬼。我偏偏成了窩囊廢姐姐。

格雷絲

喬斯周三問她有沒有注意到理查德睡得越來越多。他似乎并不痛苦。不過他回家后的這四天中,他們眼看著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終于鼓起勇氣問喬斯在他看來還有多長時間。醫院的社工說過,臨終關懷是針對那些估計活不過六個月的人,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了。今天喬斯說可能以天計或以周計,但很可能不超過一兩周。他告訴她,他希望醫院能早日讓絕癥病人接受臨終關懷,這樣一來他們能在家里多住一段時間,過得更好一點。她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漢娜來了。她們把兩份薯條堆在一個盤子里,打開所有的番茄醬包,在盤子邊上擠了一池蘸醬。她們幾乎一言不發,直到把最后一根薯條消滅掉。

“日子不多了。喬斯今天告訴我的。你認識喬斯嗎?護士?沒幾天了,他說。或許還有一兩周。”

“噢,真的很遺憾。”

“明天我必須告訴女兒。這對她們來說很艱難。她們其實還沒做好準備。她們沒有經歷過艱苦的日子。”

“那你呢?你準備好了嗎?”

“嗯,我早就經歷過艱苦的日子,如果那是你所指的。我過去以為最艱苦的日子已經被我拋在了身后。現在才知道真是愚蠢。我們結婚的時候,理查德向我承諾從那天起我倆要共患難,我將永遠不再獨自受苦。”

“不再?”

“說來話長。咱們先把這些收拾了,我去看看理查德。”

“我去給咱們煮點咖啡好嗎?”

“我懷孕了。那是在我讀高三前的夏天。理查德剛畢業,即將就此步入社會,去阿默斯特。我們住在丹弗斯,所以離他所在的地方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不管怎么說,我都不能告訴他。我怕這會毀了他的生活,我會毀了他的生活。最后我告訴了我的母親,她又告訴了他的母親,于是她們想出了一個方案。就在感恩節之前,她們把我送到了多切斯特的一個地方,圣瑪麗未婚媽媽之家。你會相信嗎?聽起來就像是哥特小說的情節。公開的說法是我去芝加哥照顧一個生病的姨媽,給理查德也是這么說的。”

“人們相信嗎?”

“相不相信都沒關系。你要記住,那可是1967年,沒什么可選擇的。每年學校里都會有一兩個女孩不見了,短則幾個月,多則永遠。我們也不談論這種事。這不是什么好事。”

“抱歉打斷一下,你是說你去了圣瑪麗之家1960年代的美國社會較為保守,反對墮胎。當未婚女孩懷孕的時候,往往會被家人送到帶有基督教背景的收容所。圣瑪麗之家即上文的圣瑪麗未婚媽媽之家,就是此類收容所。?”

“圣瑪麗之家。既美好又可怕。我從未加入過這樣一群女孩。每天晚上都像是一場睡衣派對。可是我們也無聊至極,羞愧難當,對生孩子怕得要命。每當一個女孩生了孩子,她就不回來了。所以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們實際情況究竟怎樣。

“我們沒完沒了地談論我們要做什么——是留下自己的寶貝還是遺棄它?我們把適合男孩和適合女孩的名字都選好了,想象著如果決定把寶貝帶回家我們的生活將會怎樣。我給寶貝起的名字是男孩子叫托馬斯,女孩子叫卡羅琳。我們所不知道的是我們什么也決定不了。命運早就為我們做好了決定。我們在見到寶貝之前他們就不見了。我生了一個女孩,卡羅琳。他們甚至根本沒讓我抱一抱她。”

“噢,格雷絲,我很難過。這真可怕。”

“是啊,太可怕了。我徹底崩潰了。就像是驚呆了。我的父母來接我,我們達成一致再也不提此事。我回家完成高三的學業。

“說實話我并不認為我會告訴他。我覺得他夏天回來后很可能跟我分手。我對他相當糟糕,而他不明就里。我對他的來信一概不回,直到我回到家里。即便是那時也只是寥寥數語,內容多半是關于天氣和學校的課程。對他保守秘密真可怕。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我會跟他分手,而不是等著他來了結。”

“他是怎么給你寄信的?我是說,他把信寄到什么地方?他不是以為你在芝加哥嗎?”

“我真有一個姨媽在芝加哥。我媽媽的姐姐。她也參與其中了。她把他的信寄到我家,我回家之后都看了。真可笑。現在這一切看起來如此荒唐,我們蹚的這渾水。”

“他回家了?”

“對,那年夏天。他回來的時候我剛剛完成學業。我努力趕上了進度,跟全班同學一起畢業了。我倆一起參加了畢業舞會,就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樣。他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為什么不快樂。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一個小問題,問題得到了處理。全都搞定了。沒人受傷。一切照常。除了我對自己的厭惡。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終于告訴他的那一天。那是整個夏天最熱的一天。我倆全天都在楠塔斯克特海灘,后來去了百麗宮公園。我倆吃了炸蛤蜊,坐了過山車,然后去看電影。我想我倆看的影片是《龍鳳斗智》。是史蒂夫·麥奎因主演的嗎?指1968年版。

“哦,沒錯。我想是的。幾年前又翻拍了。是蕾妮·羅素出演的吧。指1999年版。

“總之,那是完美的一天。只不過我每次要開口時就生怕自己會說出什么,所以我幾乎一言不發。理查德送我回家,他那天肯定問了二十遍我到底怎么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剛發生一樣。我倆站在我家的門廊上。盡管已近午夜,天氣仍然很熱。屋里的燈全熄了,可我知道母親還沒睡,正在樓上等我。也許就在她臥室的窗邊聽動靜呢。我從來沒有宵禁令,但是出了那件事之后,她一直要等到我回家,關了門廊的燈才去睡覺。”

“你告訴他了?關于寶貝的事?”

“是的,關于卡羅琳的事。我不能面對他。我低著頭講起來。我告訴他我沒來月經,早上感到惡心。那是在他離家去上學之前。我告訴他最后我不得不告訴自己的父母時有多害怕,我的父親是怎么哭的。第二天我們倆的母親如何對著一壺咖啡和一個電話號碼簿坐在一起合計何去何從。我告訴他關于圣瑪麗之家和那些女孩兒的事情,我是如何不愿意遠離家門。我告訴他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又是多么地害怕。我告訴他卡羅琳是何時出生的,他們是如何把她從我身邊帶走。我從來也沒有抱過她,或對她說聲對不起,或跟她說聲再見。我告訴他我厭惡自己。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那后來呢?”

“他跪下拉過我的手,請求我嫁給他。他說要是當時他知道卡羅琳的事情,我倆一定會結婚,而她也會跟我倆在一起。可是卡羅琳正生活在別人家,已經于事無補了。”

“你答應了吧。”

“我答應了。一年后我倆結婚了。我們不想再等了,可是我們的母親卻擔心要是我倆沒有像模像樣地訂婚人們會怎么想。愚蠢之極。”

“哇哦。你倆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從此幸福了,直至死亡將我倆分離。說到這兒,我要去給他喂食了。你該走了。我是說耽誤了你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

“你愿意讓我明天再來嗎?我可以幫你捎一些晚餐需要的東西。”

“請你明天過來吧。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捎一些東西嗎?”

“不用了。米西說她要帶一些……噢,你知道塔可鐘連鎖店嗎?也許你可以幫我們買一些塔可鐘出售的至尊脆片?”

漢娜

我有一個偷吃垃圾食品的母親。一個垂死的父親。兩個妹妹。還有一個侄女和兩個侄子。我有一個家。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我在這件事上陷得太深。現在我該怎么辦?

格雷絲

薯片受潮了,奶酪呈橘色且嚼不動,這都沒關系。她們一聲不吭地吃著至尊脆片直到全吃完。

“昨天你走后我不能確定你還會來。我很抱歉把一肚子苦水都倒給了你。說實話,好長時間我都沒想過這件事了。”

格雷絲把盤子沖洗后放入洗碗機。

“噢,不用道歉。這個故事真不可思議。理查德聽起來像是一個很棒的男子漢。”

“我一直都很幸運。我們這一家人一直都很幸運,盡管理查德患病了。我希望我能讓米西和簡記得這些。要咖啡嗎?”

“好的,謝謝。她們知道卡羅琳的事情嗎?”

“當然知道。很久以前我就決定不再保留任何秘密。她們很小的時候卡羅琳就是她們最喜愛的故事了。給你。”

“謝謝。你找過她嗎?”

“噢不。我不能這么做。那樣不對。我無法取消我對她所做的一切。但愿我能,可是我不能。”

“如果她全然不知將會怎樣?她怎么會知道?”

“她想要找我的時候,她自然會找。我想她會發現要找到我相當容易。我說得太多了。現在我想做一會兒聽眾了。給我說說你自己。你住在附近嗎?”

“哦,好吧。其實我現在處于某種過渡期。我是說,我到這兒來消夏。我住在霍利奧克市的一個朋友那里。她出門了,我幫她看房子什么的。我在普羅維登斯羅德島州政府所在地。有一間公寓,有一份工作,還有一個男朋友。聽上去我好像是離家出走了。今年三月份我就滿40歲了,我想我可能是在經歷人到中年的某種事情。”

“啊,是的。我清楚地記得40歲挺讓我煩心。你最初就在普羅維登斯嗎?”

“我出生在馬薩諸塞州,但我是在克蘭斯頓羅德島城市。長大的。”

“你的家人還在羅德島嗎?”

“實際上沒有。也不是。他們,嗯,我的父母親其實已經去世了。”

“噢,聽到這個我感到非常難過。”

“沒關系。我是說,他倆上歲數了。我是他倆的養女。”

“哦。”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么說的。昨天交談過后不說會感到很尷尬。”“你說你多大了?”

“今年三月我就40歲了。”

“你出生于——?”

“馬薩諸塞州。格雷絲?實在對不起,格雷絲。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

“我想是的。是的。我是說,是的。”

“你是卡羅琳?”

“我想我是。”

“來車了?噢,天哪。對,米西來了。”

“嗨,媽媽。這個,接著。我做了一份千層面,開飯時我們可以加熱一下。簡會帶一份沙拉,我告訴她再拿一瓶紅酒。紅酒蠻好的,對吧?我出發之前給她說的。她應該很快就到。哦,嗨。對不起。我竟然沒看見你。我是米西。我是說,誰說我們不能喝酒?爸爸怎么樣?”

“嗨,我是漢娜。我是——”

“他還好。今天他睡了很久。快來,咱們進去吧。他盼著見到你們呢。”

漢娜坐了下來。盡管米西用給嬰兒和病人的那種溫柔單一的調子在輕聲細語,漢娜還是能聽見每一句話。

“爸爸你感覺怎么樣?你感覺舒服嗎?喏,我重新調一下枕頭。看,好多了,不是嗎?約翰和孩子們向你問好。周日我們全家都來,好嗎?你高興嗎?天啊,你不會相信我在91大街撞上的那場交通事故。在斯普林菲爾德附近?肯定發生了一場交通事故什么的,不管是什么,我離得太遠什么也看不見。媽媽,那個女人是誰?”

“那是漢娜。她是一名臨終關懷志愿者。她在幫我解決困難。幫我辦一些事兒。”

格雷絲看到理查德揚了揚眉。她移開了視線。

“繼續吧。你來跟爸爸聊一聊。”

她回到廚房坐下。

“那是米西。有時候想插一句話都很難。”

“她看起來很和善。我該走了。讓你——”

“請別走。留下吧。你會見到簡,跟我們共進晚餐。我想這樣。”

“好的。你肯定嗎?要是你想讓我這樣。”

她們聽見米西在隔壁房間輕聲對理查德說著話。

“爸爸你想讓我給你讀書嗎?我弄到了新出的‘獵物’系列。是約翰·桑福德寫的嗎?我想不起書名是什么了。肯定是啥啥獵物。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米西到廚房里來,從她的包里掏出一本書。

“我想我可以給他讀一會兒。我弄到了一本新出的約翰·桑福德的書。叫《幻影獵物》,沒錯。等等,我來把千層面放進烤箱里。簡在哪兒?我想現在她早該到了。”

她們聽見她在隔壁房間開始給他讀書。

“這兒有點不大對頭,邪惡的冷冷低語。這座房子是現代派的遺跡,玻璃、石頭還有紅木——”

“他聽見了我們說的話?”

“他知道你是誰。”

“你怎么知道的?我是說,你怎么會這樣想?”

“你聽得見米西在讀書,對嗎?聽一聽。你聽得見每一句話。這些天,我坐在這兒聽他的呼吸聲。我沒有想到他能聽見我們這邊說的話。當然他能聽見。剛才我告訴米西你是誰,他做了個鬼臉。”

“他做了個鬼臉?”

“他揚了揚眉,就像在說‘噢,真的嗎?’就像在說‘算了吧格雷絲,我想你說過不會再保守秘密了’。”

“格雷絲,對不起。我覺得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我不該這么做。全都不該。我決非故意——”

“親愛的。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有一輛車開上了車道。

“那是簡。”

“噢,媽媽。他還好嗎?我昨晚做了一個特別可怕的夢。我正開車過來,不管我開了多久,總是開不到。我是說在夢里。我擔心他會在我到來之前去世,我開了很久很久,可是GPS總是顯示我只行駛了42分鐘。為什么是42分鐘?難道這不奇怪嗎?不管怎樣,今早我一醒來就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可是開車過來的時候我就開始想這要是真的可怎么辦?這要是某種預兆什么的可怎么辦?我哭得太厲害了,只好靠邊停車。我多么擔心我開到了可他去世了。后來我想,如果我不再開下去我就永遠不會到這兒那么這個夢也就不會成真。”

“親愛的,別哭了。過來把那些袋子給我。他——”

“天啊,簡。你他媽的是怎么回事兒?他好端端的。我正在給他讀書,你就像個瘋子一樣地闖進來了。”

簡從米西身邊擠過去,進了起居室。

“請你原諒我妹妹。她的情緒不穩定。”

“米西,沒關系。她只不過有點兒心煩意亂。”

“那么,漢娜。對不起,是叫漢娜,對嗎?”

“沒錯。”

“你是在為臨終關懷做志愿工作?你真是太仁慈了。我能肯定你對我媽媽幫助很大。”

“哦,我的幫助真不算多。其實來這兒的護士做的事情才真有幫助。他們把我所做的事稱作臨時看護。我過來給你母親一個喘息的機會,如果她需要的話。”

“我的家人和我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我相信你肯定還有更有益的事情要去做,所以——”

“米西,我邀請漢娜留下吃晚餐。”

“你邀請——噢,好吧。當然了,那會——挺好的。食物足夠了。”

“現在我要去給你父親進餐。你們這些女孩為什么不把桌子擺好?我去叫簡過來幫忙。”

漢娜和米西擺放餐具的時候聽見格雷絲和簡在對話。

“等等,她是誰?”

“我告訴過你。她是來幫忙的,也來陪我。”

“那么現在她就成了一個好朋友,要參加我們的家庭晚宴?才兩天的時間?”

“三天,是的,她已經成了一個要好的朋友。我需要你給你的父親和我一點隱私空間。別再像一個小屁孩兒似的,過去好好自我介紹一下。你真讓我難堪。”

簡進了廚房,走到她放袋子的臺面旁。米西和漢娜瞅著她打開一瓶紅酒。簡拿著紅酒到餐桌邊,倒了三杯酒,然后坐下來。米西舉杯無聲地做了一個敬酒的動作,她倆開始喝起酒來。

米西從自己的包里掏出手機。簡把喬斯幾天前留在桌子上的小冊子擺弄來擺弄去。漢娜在看自己的雙手。每個人都緊張地聽著格雷絲給理查德說的耳語,可是聲音低得無法聽見。

格雷絲出現在門口。

“你們能進來一下嗎?你們的父親和我要和你們談話。”

米西和簡站起身來。

“漢娜。你也來。請吧。”

四個女人站在理查德的床邊,簡和米西站在一邊,格雷絲和漢娜站在另一邊。理查德和漢娜第一次四目相對。理查德笑了。

“米西,簡,你們還記得卡羅琳的故事……”

(曹雷雨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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