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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塞利納斯扭動翻騰,那痛苦中帶著十足的詩意。一根兩米長的鋼鐵荊棘從他的兩塊肩胛骨之間刺穿了他的身體,然后從他的胸前戳了出來,探出一米長的尖端,真是瘆人。即使他舒展猿臂也無法碰觸到尖端。那荊棘毫無摩擦,他滿是汗水的手掌和蜷縮的手指怎么也抓不牢。可雖然那棘刺滑溜得觸手不及,他的身體卻沒有滑脫,他被牢牢地釘在了那里,就像被釘住作展出的蝴蝶。

沒有血。

理性在痛苦的瘋狂陰霾中回歸,之后的幾小時里,馬丁·塞利納斯驚異萬分地思索著。沒有血。可是有疼痛。哦,對,那是源源不絕的疼痛——超越了詩人想象的疼痛,他那最狂野的想象也想象不出此種痛苦,超越了人類忍耐、超越了苦難疆界的疼痛。

但是塞利納斯堅忍著。塞利納斯承受著那苦楚。

他開始第一千次的尖叫,聲音粗礪,內容空洞,言不成句,甚至沒了猥褻。詞語無法傳達這種痛楚。塞利納斯尖叫著,扭動著。過了一會兒,他四肢無力地掛在了那兒,一根長長的棘刺響應著他的搖擺,也微微晃動著。他的上面、下面、身后掛著其他人,但是塞利納斯沒有花時間去注意他們。每個人都被自己個人的痛楚之繭分開了。

“為什么這里是地獄,”塞利納斯想,引用了一句馬洛的話,“而我竟置身其間。克里斯托弗·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英國劇作家和詩人。這句詩出自他的《魔鬼梅菲斯特》。梅菲斯特,就是浮士德傳說中的魔鬼,后者正是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了這個魔鬼。

但是他知道這不是地獄。也不是什么來世。但他也知道,這不是現實的分支;那棘刺穿透了他真實的身體!八厘米的有機鋼鐵穿透了他的胸脯!可他沒死。他沒流血。這是某個真實之地,某個真切之物,但不是地獄,也不是人世。

這里的時間很古怪。塞利納斯以前知道時間會拉長,會變慢——坐在牙科醫生椅子上暴露出神經的痛楚,待在醫療診所候診室等著治腎結石的痛苦——時間可以變慢,憤怒的生物鐘的指針休克不動,時間也仿佛不動了。但那時,時間其實是在動的。牙根管填充手術完成了。超級嗎啡終于抵達了,生效了。但在這兒,沒了時間,空氣也凝固住了。痛苦是波浪的渦流和泡沫,而那波浪永不停歇。

塞利納斯既憤怒又痛苦地尖叫。在他的棘刺上扭動。

“天打雷劈!”他終于說出了口,“天打雷劈的狗娘養的直娘賊。”這些詞語是另一個生活的遺跡,在這棵樹的現實之前,從前的生活都仿佛成了夢境。塞利納斯僅僅恍惚記起了那生活,他也恍惚地記起了伯勞把他帶到了這里,把他刺在這里,留在了此處。

“哦,上帝啊!”詩人尖叫道,雙手抓著棘刺,想要把自己抬起來,以減輕那沉重身體帶來的痛楚,那重量無限加大了那無限的痛苦。

底下是一幅風景。他遠眺到幾里外。那是靜止不動的紙型立體布景,是光陰冢的山谷以及遠處的沙漠。連那死寂之城和遠山也被復制成了塑化貧瘠縮微模型。這些都無關緊要。在馬丁·塞利納斯的心中,只有這棵樹和那痛苦,這兩者不可分割。塞利納斯在劇痛中咧嘴大笑,露出他的牙齒。當他還是舊地上的孩子時,他和他最好的朋友阿馬爾斐·施瓦茨曾去參觀過北美保護區的天主教公社,了解了他們拙劣的神學理論,之后他好多次取笑“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刑罰”。當時,年輕的馬丁張開手臂,叉開雙腿,仰起頭說道:“哎呀,我能從這兒看到整個城市。”阿馬爾斐放聲狂笑。

塞利納斯尖叫。

時間并沒有真的流逝,但是過了會兒,塞利納斯的頭腦回到某種類似線形觀察的東西中去了……不同于盲目接受的痛苦組成的沙漠中那星星點點、毫不連貫的清晰純粹的痛楚綠洲……在他對自己痛苦的線形感覺中,塞利納斯開始把時間強加在這永恒之地上。

首先,猥褻之語讓他的痛苦變清晰了。他把痛苦喊了出來,憤怒也變得清晰透徹了。

然后,在喊叫和痛苦的純粹痙攣之間的疲憊時間中,塞利納斯沉浸于思索。起初,這僅僅是為了對頭腦里的時刻表進行排列細數,那些時間把十秒前的痛楚和即將到來的痛楚分隔了。塞利納斯發現,在聚精會神的時候,那痛楚會稍微減輕——雖然仍無法忍受,仍驅趕著所有的真正思想,就像風中的煙云,但或多或少總是減輕了。

于是塞利納斯開始集中精神。他尖叫著,謾罵著,扭動著,但是他集中著精神。由于沒有什么其他東西可以讓他集中精神,他只能集中在痛苦之上。

痛苦,他發現,是有結構的。它有一個建筑平面圖。它的結構比一只擁有腔室的鸚鵡螺更加復雜,比扶壁眾多的哥特大教堂帶著更多巴洛克風格。即使在喊叫時,馬丁·塞利納斯也在研究著他那痛苦的結構。他意識到,那是一首詩。

塞利納斯第一萬次拱起身體,拱起脖子,在這不可能緩解痛苦的地方,搜尋著痛苦的緩解,但是這次,他看見了頭頂五米高的地方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掛在一個沒啥兩樣的棘刺上,在那虛幻的痛楚中扭動著。

“比利!”馬丁·塞利納斯喘息著,這是他首個真實的想法。

從前的君王和恩主越過無邊無盡的深淵凝視著,已經被痛苦蒙蔽了雙眼,同蒙蔽了塞利納斯的雙眼一樣,但是他還是微微側過身,似乎在這名字被遺忘的地方,回應對他名字的召喚。

“比利!”塞利納斯再次喊道,然后由于痛苦,眼前一片模糊,頭腦也一片模糊。他集中在痛苦的結構上,跟隨著它的模式,仿佛他在追蹤這棵樹的樹干、樹枝、嫩枝和棘刺。“陛下大人!”

塞利納斯聽見另一個聲音蓋過了那喊叫聲,然后驚奇地發現喊叫聲和那聲音都出自自己之口:

 

……汝乃幻夢之物;

汝之狂熱——細想地球;

若有望,福佑待汝何?

何者避風港?萬物皆有居;

眾人皆有喜悅痛苦之每一天,

不論他的辛勞是高尚是低下——

痛苦唯一,喜悅唯一,截然不同:

唯有夢想者怨恨自己的一生,

雖罪有應得,但帶著更多的憂愁!此詩出自濟慈的《海伯利安的隕落:一場夢》。

 

他知道這首詩,不是他的,而是約翰·濟慈的,他感覺到,這些詞語越發地構建起他周身的痛苦混沌。塞利納斯知道,這痛苦與生俱來——是宇宙給予詩人的禮物。它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的物理反應,將其賦予詩文、散文、所有那無用的生命時光。它比痛苦更痛苦;它是憂愁,因為宇宙給萬物痛苦。

 

唯有夢想者怨恨自己的一生,

雖罪有應得,但帶著更多的憂愁!

 

塞利納斯叫著,但是沒有尖聲喊叫。樹上那痛苦咆哮僅僅緩和了一秒鐘工夫,它們更多是精神上的,而非肉體上的。在全心全意的海洋中,有一座分散注意的小島。

“馬丁!”

塞利納斯拱起身,仰起頭,試圖在那痛苦的陰霾中聚焦。哀王比利正看著他。看著。

哀王比利嘶啞地叫出了兩個音節,經過無窮無盡的時間之后,塞利納斯終于聽出來,那是“再來”。

塞利納斯痛苦地尖叫,在盲目的肉體反應的抽搐下扭動著身子,他停下來時,精疲力竭地左右搖擺,痛苦沒有減弱,但是由于疲憊毒素的作用,已經被腦子的發動機驅趕走了,他讓內心的聲音呼喊出來,開始低聲吟唱起來:

 

來買烈酒!那位最大的大王!

來買烈酒!那位最苦的苦王!

來買烈酒!那位最渴的渴王!

來買烈酒!那位最哀的哀王!

烈酒!叩叩首

我的腦門低如斗,

你的臂膀遮我頭!

烈酒!瞅一瞅

所有感情來折磨

你的蒼白身上肉!這首詩摘自濟慈的《來買烈酒!那位最大的大王!》。

 

寂靜的小圓圈擴大,包進了邊上的幾個分支、一把棘刺,那上面掛著一簇簇極端痛苦的人類。

塞利納斯抬頭凝望著哀王比利,被他出賣的君王睜開了他的眼睛。兩個多世紀以來,恩主和詩人第一次互相對望。塞利納斯把他的心里話說了出來,正是這句話把他帶到了這里,掛在了這里。“我的王,對不起。”

比利還沒作出反應,尖叫的合唱隊還沒淹沒任何反應,空氣驟然改變,那凍住的時間感突然攪動起來,荊棘樹突然開始搖曳,似乎整棵樹突然朝下墜落了一米。隨著枝丫顫動,刺穿他身體的棘刺撕扯著塞利納斯的內臟,一遍遍撕扯著他的肉身,他和其余人一起尖叫。

塞利納斯睜開雙眼,他看見,那天空是真實的,那沙漠是真實的,光陰冢正在閃光,風在呼嘯,時間又開始流淌。這種折磨沒有半點緩減的跡象,但是頭腦又開始清醒了。

馬丁·塞利納斯熱淚盈眶,他大笑著。“瞧,老媽!”他叫著,哈哈大笑,鋼鐵長矛仍然屹立在粉碎的胸膛上,探出了一米,“我能從這里看到整個城市!”

 

“賽文先生?你還好吧?”

我的頭枕在手上和膝蓋上,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朝聲音的方向轉去,要睜開雙眼真是痛苦,但是沒有痛苦比得上我剛剛經歷到的東西。

“閣下,你還好吧?”

花園里沒人在我邊上。聲音來自一只微型遙控裝置,那東西在我面前半米處嗡嗡作響,大概是政府大樓某處的安全人員。

“嗯,”我勉強開口,站起身,擦掉膝上的砂礫,“沒事。我突然感到……一陣疼痛。”

“閣下,醫療人員兩分鐘內就能趕到。你的生物監控沒有顯示出什么器質上的問題,但是我們能……”

“不,不,”我說,“我沒事。隨它去吧。讓我一個人待著。”

遙控裝置翩然飛動,就像一只受驚的蜂鳥。“好的,閣下。如果有什么需要請盡管說。花園和地面監控會給你回復的。”

“走開。”我說。

我走出了花園,穿過政府大樓的主廳——現在那里所有的檢查點和安全守衛都到齊了——穿越了鹿苑那風景如畫的土地,走了出去。

碼頭區很安靜,我從未見過特提斯河如此平靜。“發生什么事了?”我問碼頭上的一名安全人員。

守衛接入我的通信志,確認了我的可執行超馳信號和首席執行官的授權證,但是仍沒急著回答我。“通往鯨心的傳送門被關閉了,”他懶散地說道,“河流繞開了。”

“繞開?你是說特提斯河不再流經鯨逖中心了?”

“對。”一條小艇向我們開來,他把護目鏡翻下來,確認了里面的兩個安全人員,又把它拉了上去。

“我能從那兒出去嗎?”我指著河上游顯示出灰色不透明幕簾的高高傳送門。

守衛聳聳肩。“可以。但是你不允許從那里返回。”

“不打緊。我能乘那條小船嗎?”

守衛對著珠狀麥克風低聲細語了一番,然后點點頭。“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踏進那條小船,坐在船尾的座位上,緊緊抓著船舷上沿,直到那搖晃停息下來。我按了一下動力觸顯,說道:“開動。”

電力噴氣引擎嗡嗡作響,小氣艇發動了,前端探進河里,我朝上游指去。

這輩子我從沒聽說特提斯河被警戒隔離過,但是現在遠距傳輸器的幕簾明顯是單向且半透明的隔膜。小船嗡嗡地駛了進去,我甩甩肩,擺脫掉刺痛感,環顧左右。

我身處復興之矢那巨大的運河城市之一——也許是阿德蒙,也許是帕莫洛。這里的特提斯河是一條主道,有許多附屬的支流。平常,這河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外道的觀光貢多拉(一種狹長的輕型平底船)以及中道的富人游艇和“無所不達”。今天這是一座精神病院。

大大小小、五花八門的船只阻塞在中道,兩個方向的都有。船屋上高高壘著家當,而小艇載著沉重的貨物,看上去最小的浪花或者波動都會把它們掀翻。來自青島-西雙版納的成百上千裝飾得富麗堂皇的中式帆船,同來自富士星的身價百萬的公寓游艇爭奪著水道。我猜這些住宅船中有些從未離開過它們的停泊處。在這木頭、塑鋼和有機玻璃的暴亂之中,“無所不達”仿佛銀蛋一般自由穿梭,它們的密封場設置在全反射狀態。

我詢問了數據網:復興之矢處于第二波攻擊之列,離入侵還有一百零七小時。我覺得很奇怪,富士星的難民怎么也擠在這些水道里,那個世界離斧子砍下來還有二百多個小時呢。然后我意識到,雖然鯨心從水道里移去了,但特特斯河仍然流經原先的那些世界。來自富士星的難民其實是從青島來的,那里離驅逐者入侵還有三十三小時,他們穿越了還剩一百四十七小時的天津四丙,穿越了復興之矢,想去吝嗇星或者草地世界,兩者此時都沒遭受多大威脅。我搖搖頭,找到了一條相對來說比較健全的支道,我在那兒望著這瘋狂的一切,我心里琢磨著,當局什么時候會變更河道,讓所有受威脅的世界直接流到避難所去呢。

他們能這么做嗎?我心里琢磨著。特提斯河是技術內核安置的,是在霸主五百年華誕送給它的禮物。不過,當然,悅石或者誰肯定想過叫內核幫忙撤離民眾。有嗎?我琢磨著。內核會幫忙嗎?我知道悅石相信內核中有股力量下定決心要消滅人類——這次戰爭是她毫無余地的選擇。如果反人類的內核力量想要執行它們的計劃,這是多簡單的方法啊——它們僅需拒絕撤離這數十億被驅逐者威脅的人類!

我一直在笑,不管如何獰笑,但是當我意識到技術內核維系并控制著遠距傳輸器的網絡,我也得依靠它們來逃離這些受威脅之地時,我的笑容褪去了。

我把游艇停泊在一條巖石階梯的底部,這條階梯從上往下延伸到令人作嘔的河水里。我注意到最低的巖石上生著綠色的苔蘚。巖石階梯本身——很可能來自舊地,因為有些古典城市是在天大之誤后不久通過遠距傳輸器運來的——長年累月被磨損了,我能在上面看到如同漂亮窗飾的裂紋,連接著一些發泡的斑點,看上去就像是世界網的示意圖。

天氣很暖,空氣非常沉悶。復興之矢的太陽低掛在山形塔樓上。光線太紅太亮,我簡直無法睜眼。即使在這兒,沿著仿若小巷的路走了一百多米,特提斯那邊的聲音依舊震耳欲聾。鴿子躁動不安地在黑墻和高懸的屋檐下盤旋紛飛。

我能做什么?隨著世界耷拉著腦袋朝毀滅走去,每個人似乎都在干著什么,而我所能做的,僅僅是漫無目的地游蕩。

那是你的工作。你是名觀察者。

我揉揉雙眼。誰說詩人必須是觀察者?我想起李白和吳僑之,他們率領他們的軍隊穿越中國,在他們的士兵睡著的時候,寫下了歷史上最讓人感傷的詩文。嗯,至少馬丁·塞利納斯走過了漫長多事的一生,即便那一半的人生是猥褻的,而另一半被糟蹋了。

一想起馬丁·塞利納斯,我便大聲呻吟起來。

那孩子,瑞秋,現在是不是也被掛在荊棘樹上了呢?

我思考了片刻,思索著這樣一種命運比起梅林癥的快速滅絕來說,是否來得更好。

不。

我閉上雙眼,摒除一切雜念,希望與索爾取得聯系,發現那小孩的命運。

小船輕搖著,尾波擴及到遠方。在我頭頂上方,鴿子拍打翅膀飛至壁架之下,咕咕地對彼此叫著。

 

“我不管這有多難!”梅伊娜·悅石喊道,“我希望所有艦隊都進入織女星系來防衛天國之門。然后把必要的艦隊轉移到神林和其他受威脅的世界上。我們現在的優勢只有我們的機動能力!”

辛格元帥的臉上帶著失望的黑氣。“太危險了,執行官大人!如果我們直接把艦隊轉移到織女星系,那可是在冒極大的風險,艦隊會在那兒被截斷退路。驅逐者肯定會想辦法毀掉那個系統連接到環網的奇點球。”

“那就保住它!”悅石厲聲叫道,“所有昂貴的戰艦都得倚仗它了。”

辛格朝莫泊閣和其他高級軍官看去,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但沒人吭聲。這群人是在行政綜合戰略決議中心。墻上布滿了全息像和流動的柱狀數據。但沒人朝墻上看。

“我們的所有軍力都在保護海伯利安領空的奇點球,”辛格元帥說道,他的聲音很低,言語留有余地,“一邊受著攻擊,一邊又要撤退,尤其是受著整個游群的猛烈攻擊,那是很難的。要是奇點球被毀,我們的艦隊將會與環網遠隔十八個月的時間債。在他們回來前,戰爭就已經輸了。”

悅石略一點頭。“我叫你將所有的艦隊傳送到織女星系,并沒有叫你把奇點球擺在危險中。元帥……我已經同意讓驅逐者占領海伯利安了,以便撤回我們的所有戰艦……但是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能不戰而降,不能把環網的世界拱手讓給驅逐者。”

莫泊閣將軍站起身。這個盧瑟斯人看上去已經精疲力竭了。“首席執行官,我們的確在策劃戰斗。但是我們覺得,在希伯倫或者復興之矢展開我們的防御更有意義。我們不僅僅會贏得五天左右的時間來準備防御,而且——”

“而且還損失了九個世界!”悅石打斷道,“還有數十億公民。人類。我們會損失天國之門,這很糟,但是神林是一個文化和生態的財產。那是無法取代的。”

“首席執行官,”防御部長阿蘭·伊本說道,“有證據表明,圣徒多年來一直和所謂的伯勞教會勾結在一起。伯勞教會活動的很多資助都來自……”

悅石輕彈手指,叫這男人住口。“我不管這個。但我從沒想過我們會失去神林。如果我們不能防衛織女和天國之門,那就把戰線收回到圣徒的星球。就這么定了。”

辛格冷冷一笑,他看上去是被無形的鐐銬壓住了。“首席執行官,我們連一小時的先機都無法得到。”

“已經決定了,”悅石重復道,“利,盧瑟斯的暴動怎么樣了?”

亨特清清嗓子。他的舉止比以前更加謙卑且從容了。“執行官大人,現在至少有五個蜂巢卷了進去。數億馬克的財產毀于一旦。軍部的陸軍部隊已經從自由島傳送到那兒,看樣子他們已經控制了搶劫示威的兇惡暴徒,但是我們無法估計,那些蜂巢的遠距傳輸功能什么時候能夠恢復。毫無疑問,伯勞教會是此次事件的罪魁禍首。伯格森蜂巢最初的暴動起始于一群信徒狂熱者的示威,主教在全息電視上突然出現,然后被切斷……”

悅石低下頭。“啊,他最終浮出水面了。那他現在還在盧瑟斯嗎?”

“我們不知道,執行官大人,”亨特說,“運輸當局的人正在試圖追蹤他和他那些侍僧頭目。”

梅伊娜·悅石旋過身,朝一個年輕人看去,那人我一時半會兒沒有認出來。過了會兒,我才認出這是威廉·阿君塔·李指揮官,茂伊約戰役的英雄。最近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他斗膽在上級面前說出自己的想法,因而被發配到偏地去了。現在他身上穿的是軍部的海軍制服,上面的肩章是金綠相間的海軍少將勛章。

“為每個世界而戰,如何?”悅石問他,不顧自己那“決定已下不可更改”的法令。

“首席執行官,我覺得那是個錯誤,”李說,“總共有九隊游群被調配來展開攻擊。只有一隊,我們在三年里不必擔心,因為那一隊現在正在攻擊海伯利安。如果用我們的艦隊——即便是一半艦隊——來面對神林的威脅,我們也百分之百無法把那些軍力轉去防御另外八個受到第一波襲擊的星球。”

悅石撓了撓下嘴唇。“你有何建議?”

海軍少將李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建議我們認賠,干脆把那九個世界的奇點球炸掉,在第二波游群抵達住人星系前,就準備好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

桌邊的人頓時一片嘩然。來自巴納之域的費爾德斯坦議員站起身來大喊大叫。

悅石等著這陣風暴平息。“你是說,先下手為強?反攻游群,而不是坐等防御,對不對?”

“對,執行官大人。”

悅石指著辛格元帥。“這可能嗎?我們能策劃好,準備好并發動這樣攻勢的襲擊嗎?我們——”她看了看她頭頂墻上的數據流,“——僅有九十四標準小時。”

眾人的注意力轉到辛格身上。“可能嗎?啊……首席執行官,也許吧,但是失去環網九個世界的政治反響……啊……這樣的后勤難點是——”

“但是那是可能的,對不對?”悅石堅持。

“啊……對,首席執行官大人。但是如果——”

“就這么辦。”悅石說。她剛站起身,桌上的其他人趕忙站了起來。“費爾德斯坦議員,請到我的房間來,我會和你們幾個頗具影響的議員商量一下。李,阿蘭,盧瑟斯暴動有什么風吹草動,就馬上通知我。作戰理事會四小時后在這里重新集會。日安,女士們、先生們。”

 

我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腦中回蕩著各式各樣的情景。我離開了特提斯河,這里運河更少,步行大道更寬了,一大群人擁在大街上。我讓通信志領我到別的終端去,但每次都有一群人圍在那里。幾分鐘后,我終于意識到這些人不僅僅是復興之矢上想要出去的居民,也是來自環網各地的觀光客,推推搡搡地想要進來。我琢磨著,悅石的疏散特遣部隊的人到底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成千上百萬的好奇之人傳送過來,想要目睹戰爭的爆發。

我不明白我是如何夢到悅石在戰略決議中心里的對話的,但我確信無疑,這些對話是真實的。我開始回想,并且記起了過去的那個長夜里我的夢境的細枝末節——那不僅僅是海伯利安的夢境,而且還有首席執行官的世界之行,以及高層會議的詳細情形。

我是誰?

賽伯人是生物性遙控裝置,是附加體,屬于人工智能……或者,在這里屬于人工智能重建人格……它們安全地隱藏在內核的某處。重要的是,內核完全知道在政府大樓、在人類領導層的許許多多大廳里發生的一切。人類已經厭倦與本領高強的人工智能監控共享生活,就像舊地美國南北戰爭前,南方的家庭厭倦在他們的人類奴隸面前說話一樣。但厭倦歸厭倦,對此他們什么也做不了——最低級的渣滓蜂巢的貧困階級之上的任何人,都帶著生物監控的通信志,許多人帶有植入物,這些東西收聽著數據網之樂,由數據網的元素監控,處處依賴數據網的功能。人類接受了隱私的短缺。希望星的一名藝術家曾經跟我說過:“開著住宅監控,在它們面前做愛或者吵架,就像是在小貓小狗面前脫衣服……你一開始會猶豫一下,不過很快就會把它忘掉。”

我是不是接入了某個后臺信道,只有內核知道的信道呢?有一個簡單的方法可以證實一下:把我的賽伯體扔在這兒,我自己獨自沿著萬方網的高速路去內核,就像布勞恩和我那脫離肉體的副本那樣,那是上一次我共享他們的感覺。

不。

這一想法讓我眩暈,幾乎害我不舒服。我找到一條長凳,坐了會兒,把頭埋在兩膝間,慢慢深呼吸。人群在一旁走過。有誰在什么地方在用手提式擴音器向他們演講。

我感到饑腸轆轆,已經至少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我的賽伯體,哦不,我的身體極度虛弱,餓得發慌。我站起身,擠到一條小巷里,小販們在那兒吆喝著,聲音蓋過了喧囂,他們在一個獨輪回旋手推車邊兜售著他們的商品。

我來到一輛手推車前(那里的隊伍很短),向一個女人要了份涂著蜂蜜的煎餅、一杯香郁的布雷西亞咖啡、一袋帶沙拉的皮塔面包,然后用寰宇卡輕輕一碰,付了賬,爬上一條階梯,來到一棟被遺棄的建筑中,坐在露臺上,開始品嘗。味道真是棒極了。我啜飲著咖啡,琢磨著要不要回去再買塊煎餅,這時,我注意到下面廣場上的人群停止了無頭無腦的涌動,聚集在一小撮人周圍,那一撮人站在中央的寬闊噴泉的邊緣。他們經過擴音器放大的聲音淌過人潮的頭頂,流到了我這兒:

“……報應天使已經被釋放在我們中間,預言成真了,千禧年來臨了……天神化身將會開始獻祭……末日贖罪教會已經預言到,他們知道,救贖必須完成,這是我們一直知曉的……但這種折中辦法太晚了……互相殘殺的斗爭太晚了……人類末日臨頭,苦難開始了,我主的千禧年即將來臨。”

我意識到,穿著紅衣的男人是伯勞教會的神父,而人群正在回應——起初是零星的表示同意的叫聲,偶爾的幾聲“對,對”以及“阿門”,然后是異口同聲的喊叫,高舉的拳頭在人群頭頂涌動,還有無法抑制的狂熱尖叫。退一步說,這是極不相稱的。這一世紀的環網,有著公元前舊地羅馬許多的宗教意味:一種容忍政策,容忍著多姿多彩的宗教——像禪靈教一樣,大多數都交織融合,在本質上被改變,但并不是說宗教信仰被改變了。而是通常的觀點是,一種對宗教沖動的溫和的犬儒主義,以及一種漠不關心。

但不是現在,不是在這個廣場上。

我思考著,最近幾個世紀是如何擺脫暴動的:要發起一場暴動,必須要有公共集會,而在我們這一時代,公共會議包括了通過全局或者其他數據網頻道的個人談心;人們遠隔千里,甚至遠隔光年,僅僅是由通信電纜和超光線路連接,在這種情形下,很難創造暴徒的激情。

我正在想入非非,突然被震懾住了:人群的怒吼兀然平寂,一千張臉孔朝我轉來。

“……那里是他們中的一個!”伯勞教會的圣人喊道,隨著他指向我,身上的紅袍閃耀著光芒,“一個霸主密封派系之人……一個詭計多端的罪人,把救贖在今日帶到我們頭上……就是他,以及像他這樣的人,想叫伯勞化身讓你們贖他的罪,而他自己和其他人,卻藏在秘密世界的安全之地,那是霸主頭頭們留下來為這一天準備的安全之地!”

我放下咖啡杯,咽下最后一口煎餅,盯著他們。那個男人說的話真是莫名其妙。但他怎么知道我來自鯨心?他怎么知道我和悅石接觸過?我再次看過去,手擋在眼前遮著耀眼的陽光,試圖不去看那些仰起朝我看來的臉孔,以及那些揮舞的拳頭。我注視著那個穿著紅袍的人的臉……

我的天,那是斯賓塞·雷諾茲,那個行為藝術家,上次在樹梢曾試圖主宰宴會談話的那個人。雷諾茲剃光了他的頭發,帽子下的卷發不見了,僅剩腦后一根伯勞教會的辮子,雖然那張臉現在被做作的憤怒和忠誠信徒的狂熱信仰所扭曲,但它仍舊黝黑,仍舊俊美。

“抓住他!”伯勞教會的煽動者雷諾茲喊道,手仍然指著我的方向。“抓住他,讓他贖罪,為我們家園的毀滅,為我們家庭的破裂,為我們世界的末日,贖罪!”

我朝身后瞥了一眼,心里琢磨著,這華而不實的裝腔作勢之人肯定不是在說我。

但他的確是在說我。有足夠多的人變成了暴徒,在這大喊大叫的煽動政治家身邊的一波人朝我的方向涌來,拳頭揮舞,唾沫橫飛,那人潮將其他人推離了中心,然后我下面的這群邊緣人群也朝我的方向涌來,以免被后面的人踩死。

人潮變成了一群咆哮、高喊、尖叫的暴動分子;這時,這群人的智商加起來也比不上其中最普通的一個人。暴徒有激情,但沒有腦子。

我不打算繼續逗留在那里,向他們好好解釋。人群分成兩路,沿著兩邊的樓梯向上沖來。我轉過身,拉了拉身后的木板門。門鎖著。

我猛踢猛踹,第三腳后,那門終于朝里裂開。我跨進這條口子,差一點被身后的手抓住,然后我開始沿著大廳內黑暗的樓梯向上跑,里面很古舊,有一股霉味。暴徒又喊又叫,我聽見噼噼啪啪的聲音,他們已經摧毀了我身后的那扇門。

三樓有一間房間,雖然這棟大樓看上去被遺棄了,但這房間住著人。門沒上鎖。我打開房門,聽見身下的樓梯中傳來腳步聲。

“請幫——”我剛開口,便停住了。黑暗的房間內有三個女人,長得有點相像,也許是同一家的三代女人。三個人都坐在腐爛的椅子中,穿著臟兮兮的破衣服,慘白的手臂大張,煞白的手指纏繞著看不見的球體;我看見纖細的金屬纜線纏繞在那名年紀最大的女人的白發中,連到布滿灰塵的桌面上的黑色平臺。同樣的纜線纏繞在女兒和孫女的頭顱下。

嗑電一族。從那表情上看,已經處于上行厭食癥的末級狀態了。肯定有人不時來此,給她們進行靜脈喂食,替她們更換臟衣服,但也許是因為戰爭的緣故,她們的監護人已經害怕地逃之夭夭了。

腳步聲在樓梯上回蕩。我關上門,又朝上跑了兩段樓梯。除了鎖著的門,就是荒廢的房間,一些板條暴露在風雨中,從上面滴漏下好多水,弄得滿地污水坑。空空如也的閃回注射器散落在那兒,就像軟飲球管。這不是一個精品社區,我想。

那群人離我還有十步遠時,我來到了屋頂上。這群暴徒在與他們的宗教老師失散后,那無腦子的激情也隨之丟失了,但是在樓梯那黑暗幽閉的疆界內,激情失而復返。他們也許忘了追我的理由,但是即便這樣,被他們抓住也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我把身后那腐朽的門猛地關上,打算找找什么鎖,找找什么東西來封住這條通道。任何可用的東西。可沒有鎖。沒有任何東西大到能把門口封住。狂亂的腳步聲在最后一段樓梯上回蕩。

我朝屋頂上左右四顧:縮微上行碟形衛星天線,長得就像是反轉的銹蝕傘菌;一條臭水溝,看上去似乎被遺忘了好多年;十幾只鴿子腐爛的尸體,還有一艘古老的桅輕觀景車。

在首批暴徒沖出門口前,我已經跑到了電磁車旁。這東西老得都能進博物館了。污垢和鴿糞幾乎遮掩了擋風玻璃。有人把原始的反重力輪拆掉了,然后裝上了便宜黑市貨,完全不能通過安檢。有機玻璃材質的天窗后側被熔化,變黑了,似乎有誰把它當作了激光武器的靶子練習。

然而,在那緊急時刻,最要緊的是:這車沒有掌紋鎖定,僅有一個鑰匙鎖,但很久以前就被撬開了。我跳進積灰的車座中,設法關上車門;但鎖不上,門半開半掩著。我沒有去想有多少小小的可能性:這車能開。也沒想多少更小的可能性:我被暴徒拽出去后,能和他們商議商議……如果他們不是僅僅把我扔下大樓的話。我能聽見男低音的咆哮聲,暴徒在下面的廣場上進入了癲狂狀態。

最初踏上屋頂的人中,有一個是壯碩的男人,一身卡其技師服;一個纖弱的男人,穿著鯨逖最新式樣的亞光黑色服飾;還有一個肥豬般的女人,揮舞著一把長扳手一樣的東西,以及一個矮個男人,穿著復興之矢的自衛隊綠色制服。

我左手拉著門,不讓它打開,另一只手拿出悅石的超馳微卡,放到點火觸顯上。電池隆隆地響起,轉移發射架脫離了地面。我閉上雙眼,暗暗希望電路是太陽能供電的,會自我修復。

拳頭砸在車頂上,手掌摑在我臉龐附近那歪曲的有機玻璃上,雖然我用盡力氣抵著車門,但門還是被拉開了。遠處人群的喊叫聲就像是海洋發出的背景聲,屋頂上這群人的尖叫就像是特大號海鷗在叫喚。

左邊的電路通了,阻種輪將塵土和鴿糞拋在了屋頂上的暴徒頭上,我的手抓住全能控制器,朝后一拉,又朝右一推,然后感覺到這架古老的觀景車升騰而起,搖搖晃晃,輕點地面,然后又升了起來。

車子開始朝右傾斜,飛到廣場上,然后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儀表板的警報器在響,有人在敞開的車門上搖擺。我駕車猛地朝下飛去,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看著伯勞教會的雄辯家雷諾茲如同鴨子般在下面左躲右閃,看著人群作鳥獸散,然后我讓車子懸停在噴泉上方,朝左猛地傾斜。

我那尖叫的乘客沒有松手,依舊緊緊抓著車門,但是門卻掉了下去,所以她那舉動毫無意義。就在那時,我注意到這家伙就是那個肥豬女人,然后門撞在下面八米遠的水面上,雷諾茲和其余人被濺了一身水。我猛拉控制器,把電磁車朝高處拉去,聽著黑市出身的起降裝置對著這一決定發出一陣呻吟。

來自當地交通管制的憤怒喊叫加入了儀表板警報器的合唱隊,車子搖搖晃晃,轉到了警方超馳系統的控制之下,但是我再次用微卡碰了碰觸顯,點點頭,控制權重新回到我的全能調檔桿的指揮下了。我飛過這個城市最古老、最貧窮的區域,躲避著屋頂,在尖頂和鐘塔邊拐來拐去,不讓警方的雷達發現。在一般的情況下,駕著私人空運車和掠行艇的交通管制警察老早就會飛撲下來,在我邊上撒下天羅地網。但我朝附近的公共遠距傳輸終端瞥了一眼,看到下面街上的人群和暴亂者的表情。這完全不像是一般的情況。

觀景車開始向我警告,它在空中的時間只剩下幾秒了,我感覺右舷的阻種輪突然熄火,猛地歪斜,一陣天旋地轉。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控制著全能控制器和甲板踏板,把這老爺車搖搖晃晃地降落在一個小型停車場,處在一條運河和一棟巨大的滿是煤灰跡的建筑中間。這地方離雷諾茲煽動暴徒的廣場至少有十公里遠,所以我覺得冒險在這兒著陸還是安全的……倒不是說那個時候我有多少其他選擇。

火星飛濺,金屬撕扯,后四分之一面板、側面防護罩、前接入面板,這些東西的零件都和車子的其余部分脫離了。我停在離墻壁兩米遠的地方,那墻俯瞰著運河。然后,我努力保持冷靜,丟下桅輕車離開了。

街道仍被人群掌控——這里還沒匯集成一群暴徒——運河里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小船,于是我閑逛進最近的一棟公共建筑,不讓他們見到我。這地方有幾分是博物館,有幾分是圖書館,又有幾分是檔案館。我第一眼看到它,第一次聞到它,就喜歡上了它……因為這里有成千上萬印刷書籍,很多都極為古老。沒有什么東西比舊書聞上去更棒的了。

我在休息室溜達,核對著書名,瞎琢磨著,能不能在這找到薩姆德·布列維的作品,此時,一個形容枯槁的矮個子朝我走來,他穿著一件過時的羊毛和纖維塑料混織衣。“你好久沒來了,閣下,”他說,“您現在能再次駕臨,我們真是三生有幸!”

我點點頭,心里清楚得很,我從沒見過這人,也從沒到過這個地方。

“有三年了吧,對不對?至少三年了!哎呀,時間過得真快啊。”這小人兒的聲音低得比蚊子叫還輕——這種靜悄悄的口氣,正是那些把畢生時光花在圖書館里的人的聲音——但是無可否認的是,那低聲中帶著一種興奮之情。“我想,你是打算直接去看我們的藏品吧。”他對我說道,站在一邊,似乎是要讓我過去。

“對,”我說,稍稍鞠了個躬,“請帶我去。”

這個小個子——我幾乎可以肯定他是檔案管理員——似乎很高興幫我帶路。我們穿越了一個又一個裝滿書籍的房間:高高的多層儲藏室,帶著桃心木紋里的走廊,腳步聲回蕩的巨大房間,途中他漫無目的地聊著新獲的書籍、最新的評估以及環網學者的拜臨。步途中我沒有看到別人。

我們穿過一條帶著鍛鐵欄桿的瓷磚通道,那通道底下是一個凹陷的裝滿書籍的池子,里面是卷軸、羊皮紙、破裂的地圖、彩色稿本,以及古舊的漫畫書籍,外面由深藍的密蔽場保護,不讓它們被空氣毀壞。檔案管理員打開一扇低矮的門,那門比大多數氣閉門厚實多了,我們便走了進去,這是一個無窗的小房間,厚厚的帷簾將壁龕半隱半藏,里面排列著古老的書卷。一把皮椅蹲坐在一條大流亡前的波斯地毯上,一架玻璃櫥里裝著幾張真空壓制的羊皮紙。

“你打算立刻出版嗎?閣下。”矮個子說道。

“什么?”我不再看那玻璃櫥,“哦……不。”我說。

檔案管理員用一只小手摸了摸下巴,“閣下,請原諒我的唐突,可是,你不出版的話,那實在是太浪費了。雖然幾年前我們并沒談過多少話,但是我很清楚,你就是環網內最棒的……如果不是最棒的,也是最棒之一的……濟慈學者。”他嘆了口氣,朝后退了一步,“閣下,請原諒我這么說。”

我盯著他。“不要緊,”我說,突然間我知道他以為我是誰了,我也知道為什么那個人要來這兒。

“你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吧,閣下。”

“如果你不介意,對。”

檔案管理員微微躬了躬身,退出房間,關上厚門時幾乎發出噼啪一聲。這里僅有三盞凹進天花板的燈發出微光:非常適合閱讀,但也沒有亮到有損這小房間大教堂般的品質。耳邊僅有遠處檔案管理員那不斷遠去的腳步聲。我走到玻璃櫥邊,雙手摸著邊緣,極其謹慎,不去弄臟玻璃。

顯而易見,第一個濟慈重建賽伯人,“喬尼”,在他待在環網的為數不多的幾年里,常常來這里。現在我記起來,在布勞恩·拉米亞的那個故事里,她提到過復興之矢上的圖書館。她開始調查她的客戶和戀人的“死亡”時,曾跟蹤他來過這里。后來,他真的被殺了,除了舒克隆環里記錄著的人格。之后,拉米亞也來過這個地方。她跟朝圣者們說過兩首詩,第一個濟慈賽伯人每天來此閱讀的兩首詩,為的是理解他存在的理由……也為了理解他死亡的理由。

那兩頁原始手稿就在玻璃櫥里。第一首——我想——是一首過分感情化的情詩,最開頭一句是“白天消逝了,甜蜜的一切已失去!”;第二首更好,雖然沾染著羅曼蒂克的病態,是那過度羅曼蒂克、過度病態化時代的產物:

 

這生命之手,溫暖能干,誠摯欲攫取,

但若身處冰冷寂靜之墳塋,這冰手仍欲去,

白天多寒瘆,夢夜多凄苦

汝欲汝心血不流

甘愿讓我紅色血脈再次流

汝內心平靜我能見,我把你緊緊擁在手。

 

布勞恩·拉米亞幾乎把這作為一條來自她死去愛人的私人信息,那是她肚子里孩子父親的信息。我盯著羊皮紙,俯下我的臉,不讓我的氣息把玻璃弄模糊。

這不是一條跨越時間傳遞給布勞恩的信息,也不是獻給我最親愛的、靈魂渴求的芬妮的同時代挽詩。我盯著這些褪色的詞語——筆跡非常端正,那些字在跨越了時間的旋渦和語言的革命之后,仍然清晰可見——我回憶起,我在一八一九年十二月寫下了它們,將這詩的片段潦草地寫在一張紙上,在那張紙上,我剛剛開始動筆寫充滿諷刺的“幻想故事”——《小丑,或者,嫉妒》。那簡直就是通篇的廢話,在它給予我些許消遣之后,我就把它放棄了。

《生命之手》的片段就像那些詩歌旋律一樣,縈繞在我心頭,仿佛是不斷回響的弦音,讓人不得不抬筆寫在紙上。它反過來也是在仿效一首讓我不滿意的早期詩……我想是第十八首……那是我第二次嘗試講述太陽神海伯利安的隕落。我回憶起第一個版本《海伯利安的隕落:一場夢》完成于1817年,濟慈后來又在1819年對此詩進行過修改。……這一版毫無疑問仍在出版,而我的文學遺骨已經被埋沒,就像某個無人注意的圣人的木乃伊遺體,陷在了文學祭壇下的混凝土和玻璃中……第一版如是說:

 

“活著的人兒說:

‘汝非詩人也——也許無法講述汝之夢’?

然則每人的靈魂都不是朽木一塊,不單有眼有嘴

他還應該有愛

應該被他的母語滋養。

此夢現在意欲開演

是作為詩人還是狂熱教徒的意念,

當那撩過我手的溫暖筆觸埋進墳塋時,我們便會知曉。”

 

我喜歡這潦草的版本,它讓人思緒紛飛,久久不能忘懷,并且我會將它“當那撩過我手的溫暖筆觸……”這句改掉,即使這意味著要把它稍作修改,另外加上十四行,雖然這第一首詩篇的開幕章節已經夠長的了……

我搖搖晃晃地退回到椅子上,坐了下來,臉龐深埋在掌心里。我在哭泣。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止不住地哭泣。

在止住眼淚后,我在那兒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思索著,回想著。可能過了幾小時,我聽見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在小房間外謙恭地停住,然后再次回蕩到遠處。

我意識到,這個小房間里所有的書都是我的作品,“約翰·濟慈先生,五英尺高”,我曾經這樣描述我自己——約翰·濟慈,患肺癆的詩人,他死時唯一的要求是墓碑不要署名,除了如下碑銘:

 

此地長眠者,

聲名水上書。

 

我沒有站起身,去看看這些書,讀讀這些書。沒有這個必要。

我獨自沉浸在圖書館那些古老皮紙的麝香中,獨自坐在這自我又非我的圣殿中,閉上雙眼。我沒有睡去。我開始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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