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不能走。”領事說。
海特·馬斯蒂恩依然昏迷不醒,領事和索爾將他從穴冢抬進了獅身人面像,杜雷神父照管著布勞恩·拉米亞。幾近午夜,山谷在墓群的光芒中反射著光亮。獅身人面像的雙翼之弧劃過懸崖峭壁,留給他們一小片可見的天空。布勞恩一動不動地躺著,那條令人厭惡的線扭曲著連入墳墓的黑暗之中。
索爾拍了拍領事的肩膀。“我們已經討論好了。你應該去——”
領事搖搖頭,懶洋洋地撫摩著古老的霍鷹飛毯。“它也許能載兩個人。你和杜雷可以前往‘貝納勒斯’號停泊的地方。”
索爾溫柔地搖著女兒,一只手掌托著她的小腦袋。“瑞秋只能活兩天了。另外,我們必須待在這兒。”
領事環顧左右。他的雙眼閃耀著痛苦。“這也是我應該待的地方。伯勞……”
杜雷探過身子。從身后墓冢中傳出的光亮給他高高的額頭和尖銳的顴骨涂上亮彩。“我的孩子,如果你留在這兒,那完全就是自殺。而如果你能盡力,為拉米亞女士和圣徒帶回飛船,你就是給別人幫了一個大忙。”
領事揉揉臉頰,他已疲憊不堪。“飛毯上還能坐一個人,神父。”
杜雷笑了。“我總覺得,注定會在此處遇見我的宿命,不論它最終如何。我會等著你回來。”
領事再次搖頭,但還是走了過去,盤腿坐在飛毯上,拉過沉重的粗呢包。他數了數索爾為他收拾的給糧包和水瓶。“太多了。你該給自己多留點。”
杜雷輕聲一笑。“多虧了拉米亞女士,我們的食物和水足夠撐過四天。在那之后,就算是需要斷食也沒關系,我已經習慣齋戒了。”
“但要是塞利納斯和卡薩德回來了呢?”
“他們可以喝我們的水,”索爾說,“如果其他人回來的話,我們還可以再去一趟要塞,拿點食物。”
領事嘆了口氣。“好吧。”他熟練地碰了碰飛控線裝置,于是兩米長的飛毯硬挺起來,升離巖石十厘米高。不確定磁場間如果有任何波動,都不可能用肉眼辨出來。
“在過山的時候你會缺氧。”索爾說。
領事從背包中舉起了濾息面具。
索爾把拉米亞的自動手槍遞給他。
“我不能……”
“這東西用來對付伯勞,根本就沒有任何用處,”索爾說,“但對于你能不能到濟慈,有沒有它就是兩碼事了。”
領事點點頭,把武器放進背包。他同神父握了手,然后又同年老的學者握了握。瑞秋小小的手指輕拂過他的前臂。
“祝你好運,”杜雷說,“愿上帝與你同在。”
領事點點頭,敲敲飛行裝置,然后身子前傾,駕著霍鷹飛毯朝上升了五米,略微晃了幾下,然后向更高更遠處飛去,好似正行進在空中看不見的軌道上。
領事轉彎向右,朝著山谷入口飛行,以十米的高度飛越了那里的沙丘,然后又轉彎向左飛向那片不毛之地。他只回頭望了望。獅身人面像頂級臺階上有四個人影,兩個站著,兩個躺著,看起來真的很渺小。他分辨不出索爾懷抱中的嬰孩。
依照討論結果,領事駕著霍鷹飛毯朝西面飛去,抱著能找到馬丁·塞利納斯的希望,飛越詩人之城。直覺告訴他,那暴躁的詩人可能是繞道向那邊去了。天空中戰斗的火光稍微少了些,領事以二十米的高度飛過傾圮的尖塔和城市穹頂的時候,不得不在那些沒被星光侵占的影子中尋找。沒有詩人的影子。如果拉米亞和塞利納斯走的是這條路,那么他們在沙中的腳印也早已被夜風抹去了,現在風正吹拂著領事日漸稀薄的頭發,掀起他的衣服,發出啪啦啪啦的響聲。
處在這個海拔高度,坐在飛毯上感覺很冷。領事感覺到,霍鷹飛毯在摸索著穿過不穩定力場線時,發出一陣顫抖和振動。一邊是海伯利安變化莫測的磁場,一邊是高齡電磁飛控線,他知道,飛毯在他抵達首都濟慈之前,極有可能滾下天空。
領事大聲喊了幾聲馬丁·塞利納斯的名字,但沒有任何回應,除了一大群鴿子呼啦啦從一條風雨商業街廊那破爛穹頂中的巢穴飛起。他搖搖頭,轉彎向南面的籠頭山脈飛去。
從祖父梅閏的口中,領事得知了霍鷹飛毯的歷史。它曾是那個享譽環網的鱗翅目昆蟲學者兼電磁系統工程師弗拉基米爾·肖洛霍夫手工制作的玩具之一,這張飛毯可能就是他當初送給他豆蔻年華的侄女的那張。肖洛霍夫對那位年輕女孩的愛慕已經成為了傳奇,而她棄絕了飛行毯這個禮物,更使傳奇錦上添花。
人們喜歡這個創意,但一些星球擁有明智的交通管制,因此在這些星球上,霍鷹飛毯很快就被宣布非法。雖然如此,它們依然在殖民星球上現身。正是這張飛毯,促成了領事的祖父和祖母在茂伊約的相遇。
山脈逐漸臨近,領事抬頭望去。十分鐘的飛行已經完成了在這片不毛之地上徒步旅行兩小時的路程。其他人勸他不要在時間要塞停下找塞利納斯,不管什么樣的命運降臨到詩人頭上,同樣的命運早晚也會找到領事,甚至在他的旅程真正開始之前。他心滿意足地在懸崖壁上距地面兩百米的窗戶之上盤旋,三天前他們曾在一臂之外的階地眺望山谷。他在那里大聲喊著詩人的名字。
回答他的只有從要塞黑暗的宴會廳和走廊傳來的回音。領事緊緊地攥著霍鷹飛毯的邊緣,距離垂直的石墻這么近,他感覺到高度和無遮無靠帶給他的眩暈。飛毯轉彎離開要塞,抬升高度,朝著山頭關隘爬升,雪在星光下閃耀著光芒,他松了一口氣。
他沿著纜車的線纜一路前行,線纜通向關隘,連接著兩座九千米高的峰頂,橫跨廣闊的山脈。在這個高度非常寒冷,領事慶幸自己帶著卡薩德額外的保暖斗篷,他可以蜷在下面,小心不把手和臉的皮肉暴露在外。濾息面具的凝膠蓋過他的臉龐,就像某種饑餓的共生體,狼吞虎咽地吞噬著稀薄微少的氧氣。
這就足夠了。領事在凝結著冰碴兒的線纜之上十米處飛行,緩慢地深吸著氣。現在這些加壓電車全都靜靜地停在那兒,冰川、峻嶺和掩裹在陰影之下的山谷那萬徑人蹤滅的景象令心臟狂跳不止。領事踏上這條旅途唯一值得高興之處,就是最后看了一眼海伯利安的壯美景色,至少它還沒有被伯勞的威脅或驅逐者的侵略糟蹋分毫。
當初纜車將他們從南部運送往北岸花了十二小時。盡管霍鷹飛毯航速緩慢,每小時僅達二十公里,但領事飛越此地也只花了六小時。他在高聳的山峰之上飛行,陽光灑在身上。他猛然驚醒,意識到自己之前是在做夢,此刻霍鷹飛毯正飛向另一座高峰,峰頂比他現在的高度還要高五米,他立馬大驚失色。前方五十米外就是圓石和雪原。他猛然向左拐彎,感覺到霍鷹飛毯的飛行裝置里有什么東西失靈了,朝下掉了三十米,飛控線終于保持住了平衡,并穩定下來。一只三米翼展的黑鳥——一部分當地人稱之為預兆鳥——從它冰冷的巢穴中飛離,飄浮在稀薄的空氣上,回頭用漆黑如珠的眼睛看著領事。
領事緊緊抓著飛毯邊緣,指節發白。幸好他之前將行李袋的綁帶拴在了腰帶上,不然這個袋子早就掉入了腳下遙遠的冰川。
沒有了纜車軌道的蹤影。領事不知怎的睡了太久,霍鷹飛毯都偏離了航道。他驚惶了一陣,把飛毯朝這邊扳扳,又朝那邊挪挪,絕望地要在四周利齒般的群峰之間找出一條小路。然后他看見前方和右邊斜坡上清晨的金黃色陽光,影子跨越身后及左側的冰川和苔原,于是他明白,自己依然還在正確的路線上。在群峰最后的這片山脊之外就是南國的丘陵。在那之外……
領事輕敲飛行裝置,催促霍鷹飛毯升高,它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勉勉強強地升高了,直到越過最后這座海拔九千米的峰頂,他現在能看見遠處低矮的山巒,逐漸縮減成僅有三千米海拔的丘陵。領事帶著感激的心情朝下降落。
他找到了閃著微光的纜車軌道,距離他的飛行軌道與籠頭山脈的交點八千米遠。纜車靜靜地懸在西面終點站的周圍。身下,朝圣者歇腳地的建筑物稀稀拉拉地出現了,就跟幾天前一樣破爛不堪。沒有風力運輸船的影子,他們之前將風力運輸船留在了凌跨在草之海淺處的低矮碼頭,但現在那里空無一物。
領事降落在碼頭附近,關閉霍鷹飛毯的飛控裝置,舒展了一下有些疼痛的雙腿,為保險起見,他卷起飛毯,然后在碼頭附近一座廢棄的建筑物里找到了一間廁所。他方便完時,清晨的陽光正慢慢潛向丘陵,抹去那里最后的陰影。南面和西方視野所及之處,皆是草之海的地盤,它那如同桌面般的平滑表面偶爾被清風撩開,蕩起層層漣漪,拂過青翠欲滴的草面,此時,其下黃褐色或深藍色的莖桿便會曇花一現,那動靜和海浪幾乎毫無二致,竟會讓人聯想到會不會有白沫出現,抑或魚兒翻騰。
草之海里沒有魚,但那里的劇毒大草蛇足有二十米長,如果領事的霍鷹飛毯在半空中失靈,就算是安全著陸,他也不可能茍活太久。
領事展開飛毯,將背包背在身后,然后激活了飛毯。他現在飛得相對較低,距離地表二十五米,但也不至于低到讓劇毒大草蛇將他誤認作低飛的獵物之一。朝圣者乘坐風力運輸船穿過這片海,花了不到一整個海伯利安天,但現在,風持續不斷地從東北方吹來,令得飛毯有一點點來回打旋。領事打賭,他可以在十五小時內飛過海的最狹窄部分。他輕輕敲了敲前進控制裝置,霍鷹飛毯加速行進起來。
不到二十分鐘,山脈就已經被拋在了身后,而丘陵也都迷失在了遙遠的迷霧里,不到一小時,群峰開始縮小,星球的曲線漸漸拉直。兩小時過去,領事的眼前就只有那座最高的山峰,像一個鋸齒狀陰影,猶抱琵琶般從霧靄中升起。
經過那山峰后,草之海向四面八方延伸,一成不變,除了偶爾的微風會帶起令人心曠神怡的漣漪和波紋。這里比籠頭山脈的北部高原要溫暖得多。領事脫下他的保暖斗篷,然后脫下外套,最后連毛衣都脫了。身處這么高的海拔,陽光以驚人的熱度揮灑下來。領事在背包中摸索,找到三角帽,僅僅兩天前他還那么泰然地戴著,現在那東西卻已被壓扁弄皺,他將它套在頭上,想由此得到一點陰涼。不過他的前額和漸禿的頭皮已經被曬傷了。
大約四小時過去,他在旅途中進了第一餐,嚼著壓縮食物包中慘淡無味的蛋白質條,權且把它們當作可口的魚片。
水幾乎成了餐飯中最美味的一部分,領事不得不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欲望,不要一下縱飲喝光所有瓶子里的水。
身下的草之海向身后和前方延伸。領事打著盹兒,每次都在失重感中猛然驚醒,雙手緊緊抓住剛硬的霍鷹飛毯。他意識到,之前就該用帶在背包里的唯一一根繩子把自己和飛毯拴在一起,但他也不想著陸——青草葉緣尖銳,比人還高。雖然他沒有看到劇毒大草蛇游過時留下的V字形痕跡,但他也吃不準,那些東西是不是就在下面靜等著獵物上鉤。
他開始慵懶地揣摩著風力運輸船去哪里了。那東西本來是全自動的,既然是由伯勞教會他們贊助朝圣之旅,所以推測起來,應該是他們編制的操作程序。那東西還可能有什么別的任務嗎?領事搖搖頭,坐直身子,擰擰自己的臉頰。即使是在回憶風力運輸船的時候,他也在睡夢和清醒之間游移。之前他在光陰冢里脫口說出十五小時的時候,還覺得那似乎是一段很短的時間。他瞥了眼通信志;現在才過去五個小時。
領事將飛毯升到兩百米高,小心地察看著有沒有大草蛇的影子,然后操縱飛毯逐漸下落,在距離草面五米高的地方盤旋。他小心地取出繩索,打了一個結,移身到飛毯前部,繞著飛毯纏了幾圈,留了足夠的長度把身子套進去,然后拉緊繩結。
如果飛毯不慎掉落,這套索不僅毫無用處,反而把事情攪得更糟,但是一圈圈溫暖的繩索靠在背上,帶給他一種安全感,他往前探著身子,再次敲擊飛行裝置,在四十米高度保持了飛毯的平衡,然后將臉頰靠在溫暖的織料上。陽光滲過他的十指,他意識到,自己裸露的前臂已經被曬得很慘。
他太累了,都懶得坐起身來捋下袖子。
一陣微風吹起。領事能聽到身下傳來一陣沙沙聲和簌簌聲,不知道是風吹草動還是有什么龐然大物滑了過去。
他太累了,沒工夫去想。領事閉上雙眼,沒過三十秒,他就睡著了。
領事夢見了自己的故鄉——他真正的故鄉——茂伊約上的故鄉,夢境異彩紛呈:望不到頂的藍天,南海那深藍廣闊的海域,從赤道淺海的邊緣起,深藍色逐漸被碧綠取代,移動小島那令人驚嘆的綠黃淡紫粉紅,它們被海豚趕往北方放牧……自從領事孩提時的霸主侵略起,海豚就滅絕了,但它們卻在他的夢里栩栩如生,縱身躍起穿越水面,激起一千條水棱鏡,折射的五彩光芒在清醇的空氣中舞蹈。
在領事的夢里,他又成了孩子,站在第一家族島上樹屋的頂層。祖母希莉站在他身旁——不是他認識的那位聲名顯赫的貴婦人,而是他祖父遇見并相愛的年輕美貌女子。南風吹起的時候,樹帆獵獵作響,移動小島牧群以精確的隊形穿過淺海間湛藍的通道。在北方的地平線上,他能看到首批赤道群島的島嶼駛來,映襯著傍晚的夜空,蒼翠、永恒。
希莉扶著他的肩膀,指向西方。
小島在燃燒,下沉,它們的龍骨根在毫無意義的痛苦中痙攣。牧島海豚消失了,天空中下著火雨。領事認出了十億伏高壓的激光矛,它們炙烤著大氣,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灰藍的影像。水下爆炸照亮了深海,令成千上萬的魚類和脆弱的海洋生物在臨死的劇痛中浮上海面。
“為什么?”祖母希莉問道,但她的聲音卻是花季少女口中的輕柔低語。
領事試圖要回答她,但喉嚨哽咽了,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想要抓住她的手,但她已不在那里,她離去了,他永遠不能彌補自己的過錯,這感覺讓他痛不欲生,甚至不能呼吸。他的喉嚨塞滿了感情,但發不出聲音。然后他意識到,是濃煙熏灼著他的雙眼,充塞著他的肺部;家族島嶼著火了。
還是個孩子的領事搖搖晃晃地走進藍黑的晦暗之中,盲目地尋找著誰,能抓住他的手,讓他安心。
一只手扣上了他的手。但那不是希莉的手。那只手無比堅定地捏著他,手指都是利刃。
領事驚醒,大吸涼氣。
天黑了。他至少已經睡了七個小時。他用力掙脫繩子,坐直,看著通信志顯屏的光芒。
十二小時。他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
他探過身子,向下望去,做這個動作時,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疼痛不已。
霍鷹飛毯穩穩地保持在四十米的高度,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低矮的山丘在身下連綿起伏,有些峰頂距離飛毯僅有兩三米,定是堪堪掠過;橙色柳草和矮小地衣混雜叢生,活像滿是孔洞的海綿。
過去幾小時里的某時某處,他已經飛過了草之海的南岸,錯過了邊緣小港和霍利河碼頭,也就是他們的浮置游船“貝納勒斯”號的停泊處。
領事沒帶指南針——指南針在海伯利安上毫無用處——他的通信志也沒有慣性定向儀的程序。他本計劃沿著霍利河向南再折向西,回到濟慈,免得像他們朝圣的來路一樣費盡周折逆流而上,途中還要應付河流偏向和漩渦。
可現在,他迷路了。
領事將霍鷹飛毯降落在一個低矮的山頭上,走到堅實的地面上,痛得不由得呻吟了一聲,然后折疊好飛毯。他知道,現在飛控線的電量一定至少已經耗去了三分之一……可能更多。他不知道隨著飛毯變舊,效率降低的幅度到底如何。
山峰看起來和草之海西南面的丘陵地帶相差無幾,但找不到河流的蹤影。通信志告訴領事,天黑僅過了一兩個小時,然而西方卻看不見任何日落的余跡。天空愁云慘淡,遮蔽了本應在視野中的星光和所有的空戰。
“該死。”領事低聲說著。他四處走動,直到自然的召喚來臨,他在一片小陡坡的邊緣方便完畢,然后回到飛毯旁拿起一個水瓶喝水。好好想想。
他之前給飛毯設定的是西南航向,那么穿越草之海時應該是抵達了邊陲港城,起碼是它附近。如果他只是在睡著的時候飛過了邊陲和霍利河,那么河流應該在他南邊的某處,也就是左下方。但如果他是從離開朝圣者宿營地起就定錯了方向,往左偏離了幾度,那么河流應該在他右邊的某個地方,向著東北方蜿蜒。哪怕是走錯了路,最終他也能找到路標——別的不說,至少找得到鬃毛北部的海岸——但這樣就會讓他耽擱上整整一天。
領事踢著一塊石頭,抱起雙臂。白天很熱,現在空氣倒很涼爽。他突然一陣發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太陽曝曬后傷得不輕。他撓撓頭皮,然后咒罵著彈開了手指。究竟是哪條路?
風呼哨著穿過低矮的鼠尾草和海綿狀地衣。領事感覺,他已經遠遠地逃離了光陰冢和伯勞的威脅,但依然能覺察到索爾、杜雷、海特·馬斯蒂恩、布勞恩、失蹤的塞利納斯、卡薩德的存在,那感覺如急迫的壓力箍在他的肩膀上。領事加入朝圣者隊伍只是最終出于虛無主義的舉動,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自殺,只為了給自己的痛苦畫上句號。霸主在布雷西亞上的密謀戕害了他的妻兒,而現在,竟連他們的記憶皆已失卻;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可恨的背叛——背叛他已經服務了幾近四十年的政府,背叛那些信任他的驅逐者,這些都讓他無比痛苦。
領事坐上一塊巖石,想著在光陰冢山谷里等待的索爾和他年幼的孩子,感到那種空穴來風的自我厭惡逐漸褪去。他想起布勞恩,那勇敢的女人、能量的化身,她正無助地躺著,頭骨上接出的伯勞邪物如水蛭般蔓生。
他坐起身,激活飛毯,升到八百米高,如此接近云層頂,似乎舉起手就能觸摸到。
左面遠遠的地方,云層倏忽裂開,露出一絲漣漪的鱗波。霍利河正在南方大約五公里外。
領事將霍鷹飛毯猛地傾斜轉彎向左,感覺著疲憊的密蔽場力不從心地將他壓向飛毯,但綁在身上的繩子給了他一些安全感。十分鐘后,他就已高高地凌駕于水面,飛撲而下,以確定那就是寬闊的霍利河,不是什么分流旁支。
那正是霍利河。輻射蛛紗在沿岸低矮的沼澤地帶閃閃發亮。建筑蟻筑出的鋸齒狀高大城塔將幽靈般的浮影投上天空,天色比地面亮不了多少。
領事上升到二十米,拿起瓶子喝了點水,然后全速向下游前進。
抵達杜霍波爾林村莊時,日出的霞光照在了他的身上,那里十分靠近卡拉船閘,御用傳輸運河急轉向西,流往北方的城市居民點和鬃毛。領事知道,這里距首都還不到一百五十公里——但是依霍鷹飛毯的超慢速推算,還要經過七小時才能到達,那真令人發狂。旅途到此境地,他希望能發現一艘正在巡邏的軍事掠行艇,或是從納雅得灌木林駛出的載客飛艇,哪怕一艘可供他征用的機動快艇。但霍利河沿岸除了偶爾出現的燃燒建筑或遙遠窗戶內的酥油燈之外,沒有生命活動的跡象。碼頭空蕩冷清,門可羅雀。河流船閘之上的蝠鲼圈欄現已空寂,大門洞開。河流在下游地段闊展至兩倍寬,但再也看不到一排排的運輸駁船。
領事咒罵著,繼續向前飛行。
這是個美麗的清晨,日出照亮了低云,在地平線邊緣斜射而來的光芒中,每一棵灌木和參天大樹都搖曳著身姿,這讓領事感覺似乎好幾個月沒見過真正的植物了。堰木和兩分橡樹在遙遠的絕壁上宏偉挺拔,而漫灘上,華麗的光芒照耀著一百萬棵潛望豆嫩綠的幼芽,它們正從土著的稻田中勃勃生長。雌木根和火蕨縱貫兩岸,每一根枝條和蜷曲的幼芽都在日出的清輝中毫發畢現。
烏云吞沒了太陽。開始下雨了。領事扣上嚴重磨損的三角帽,在卡薩德那件額外的斗篷下蜷成一團,以每分鐘一百米的速度向南方飛去。
領事努力回憶著,瑞秋那孩子還剩下多少生命?
盡管前一夜睡了許久,領事的頭緒還是因疲勞的作用昏沉沉的。他們抵達山谷的時候,瑞秋還能再活四天。而那正是……四天以前。
領事揉揉臉頰,伸手去拿水瓶,但發現它們全都空了。他可以很輕松地如蜻蜓點水般降下,把瓶子填滿河水,但他不想浪費時間。雨水從帽檐滴下,被太陽曬傷的地方疼得讓他發抖。
索爾說過,只要我在天黑時能回去,一切就相安無事。換算為海伯利安時間,瑞秋的出生時刻是在二十點整之后。如果沒有記錯,如果沒有算錯,她還能活到今晚八點。領事擦擦臉頰和眉毛上的水。如果再過七個小時我能到達濟慈,再花上一到兩個小時放出飛船,可以讓西奧幫忙……他現在是總督了。我能夠說服他,讓他相信拒不執行悅石隔離飛船的命令是本著霸主的利益。要是他不肯聽,干脆就告訴他,是她命令我與驅逐者共同密謀背叛環網。
假如是十小時加上飛船十五分鐘的行程,那么在日落之前至少還能省出一個小時。瑞秋將只剩下幾分鐘的生命,可是……那又怎么樣?除了將她送入冰凍沉眠艙以外,我們還能嘗試什么別的辦法?毫無辦法。只能這樣。盡管醫生警告說,那樣做可能會殺死這個孩子,可這也只是索爾最后的選擇。但到那時,布勞恩會是怎樣?
領事渴了。他又穿上斗篷,但是雨點已經稀少下來,變成蒙蒙細雨,僅夠潤濕唇舌,讓他感覺更渴。他低聲咒罵著,開始慢慢下降。也許在河流上方盤旋一會兒,裝滿瓶子這點時間還是夠的。
離河面三十米處時,霍鷹飛毯突然失靈。它一會兒漸緩地下降,光滑得像是低傾角玻璃斜面上的地毯,一會兒又失去了控制,翻滾垂落,這張兩米長的毯子載著嚇壞的男人,像是被人從一座十層建筑的窗戶外扔了出去。
領事尖叫著,想要跳離,但是繩子將他和飛毯綁在了一起,粗呢繩拴在他的腰帶上,把他和飄揚的霍鷹飛毯攪纏在一塊,然后他們一起掉了下去,翻滾著,盤旋而下,最后的二十米之下,等待著他的是霍利河堅實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