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睡過了嗎?”我們走上樹梢遠距傳輸接待區的時候,利·亨特問我。
“睡過了。”
“我希望,你做的是個好夢吧?”亨特說著,對于我這種在政府的達官要人辛苦賣力時還膽敢睡大覺的人,絲毫沒有要隱藏諷刺和偏見的意思。
“不是特別好的夢?!蔽艺f著,環顧身前通向就餐樓層的寬闊樓梯。
在環網,每一塊大陸上每一個國家里每一個省的每一座城鎮都似乎夸口說擁有四星級餐廳;真正的美食家數不勝數,鑒賞力經過兩百顆星球珍饈佳肴的千錘百煉,但哪怕在這個烹調技術高超、餐飲業鼎盛發達的環網,“樹梢”也能獨樹一幟。
“樹梢”坐落于巨杉成林的星球上,位于最高的某棵樹上,占據了好幾英畝面積的上枝,距地面達半英里。我和亨特爬上一段樓梯,此處有四米寬,掩映在寬如大街的龐大樹枝之間,它們的樹葉都如船帆大小,而主干——被聚光燈照亮,只能從樹葉的縫隙間瞥見——比大多數山脈的正面還要峻峭和雄偉。樹梢的上層建有涼亭,其中坐落著二十個用餐平臺,入座的依據是階銜、特權、財富和權力的升序排列。特別是權力。在這個社會,擁有億萬家財幾乎是家常便飯,盡管樹梢的一頓飯花費高達一千馬克,但還是有上百萬人有實力支付,而最終裁定地位和待遇的就是權力——這永不過時的貨幣。
傍晚的聚會選在最上層甲板的一個堰木質地的弧形平臺(因為繆爾木不允許被踐踏),從那里可以望見漸暗的檸檬色天空,一片無垠的略矮樹梢延伸至遼遠的地平線,圣徒的樹屋和禮拜室發出柔和的橘紅色光線,從遠處微微曳動的綠色、焦茶色和琥珀色樹葉墻面之中透過來。參加宴會的大約有六十人;我認出了科爾謝夫議員,他那頭白發在日式提燈下熠熠閃光,還有阿爾貝都顧問、莫泊閣將軍、辛格元帥、普羅·特恩·登齊爾-希亞特-阿明總統,全局發言人吉本斯,另外還有十數個議員,來自諸如天龍星七號、天津四丙、北島、富士星、復興姐妹星、麥塔科瑟、茂伊約、希伯倫、新地、伊克塞翁等強大的環網星球,以及一群地位較低的政客。行為藝術家斯賓塞·雷諾茲也在場,他穿著一身華美的栗色天鵝絨正式上衣,此外我沒有見到任何藝術家。我倒是看到泰倫娜·綠翼-翡正在人滿為患的甲板另一側——這個從出版商轉行來的慈善家身著一襲由上千片薄如蟬翼的皮革花瓣綴成的禮服,深藍色的秀發高高盤起,塑成波浪形,禮服卻是手工縫制出的獨創樣式,臉上的妝容惹人注目,卻拒人千里之外,和五六十年以前比起來,她的姿色確實大不如前。我在摩肩接踵的大廳里朝她的方向擠去,賓客在倒數第二層甲板上四處游蕩,洗劫那里數不清的酒吧,等待著主人用餐的一聲令下。
“約瑟夫,天哪,”我擠完最后幾碼的時候,綠翼-翡驚呼道,“你怎么也被邀請到這樣一個沉悶的宴會上來了?”
我微微一笑,遞給她一杯香檳。這個掌管了文學風尚界的皇太后之所以認識我,只是因為一年前她曾去希望星參加了為期一周的藝術節,而當時我恰恰與一些環網聞名的大師級人物交好,譬如薩姆德·布列維三世、哈弗爾的米龍,還有李思梅·考伯。泰倫娜是一只拒絕滅絕的恐龍——要不是厚重的粉底遮蓋,她的手腕、手掌和脖頸都會因重復多次的鮑爾森理療而大泛藍光,此外,她花費數十年的時間參與短程星際巡航躍遷,或是令人難以置信地去那些高檔得都少有人知道名字的礦泉療養地接受昂貴的冰凍沉眠;結果,泰倫娜·綠翼-翡堅韌不拔地將人類社會在手中牢牢抓了三個多世紀,還沒有任何要放手的意思。每次從長達二十年的沉眠中醒來,她的財富便已翻上一倍,傳奇指數也急速膨脹。
“你還住在我去年游歷過的那顆沉悶的小行星上嗎?”她問。
“那是希望星?!蔽议_口道,心里明白,她知道那顆無足輕重的星球上每一位重量級藝術家宅邸的確切位置。“不,從表面上看,可以說我目前已經移居到了鯨心?!?/p>
綠翼-翡做了個鬼臉。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大約有八到十個旁觀者正專心地注視著我,心里揣測著,這個進入她內層軌道的無禮年輕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對你來說真是太慘了,”泰倫娜說,“竟住在一顆滿是商販和政府官僚的星球上。我希望他們準許你早日解脫!”
我舉起酒杯向她敬酒?!拔乙蚕雴柲?,”我說,“你以前是不是馬丁·塞利納斯的編輯?”
這位皇太后放下酒杯,冷冷地瞪著我。剎那間,我想象著如果梅伊娜·悅石和這個女人專注地進行意念對決,會是什么情景;我打了個冷戰,等待著她的答案?!拔矣H愛的孩子,”她說,“這過去的事,都老掉牙了。你這么漂亮的年輕腦瓜怎么會糾纏在這種陳腐的瑣事上呢?”
“我對塞利納斯很感興趣,”我說,“對他的詩作感興趣。我只是很好奇,不知道你是否和他有聯系。”
“約瑟夫,約瑟夫,約瑟夫,”綠翼-翡女士嘟囔道,“可憐的塞利納斯已經好幾十年杳無音訊了。唉,那個可憐蟲一定早已老邁不堪?!?/p>
我沒有向泰倫娜指出,她擔任塞利納斯的編輯時,詩人可比她年輕得多。
“真奇怪,你竟然會提起他,”她接著說,“我以前所在的‘超線’公司,最近放消息說,他們正在考慮出版馬丁的一部分作品。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同他的居所聯系過?!?/p>
“他的《瀕死的地球》系列書籍?”我問,想起了多年以前曾經頗為熱銷的思懷舊地的書卷。
“不是,說也奇怪。我確信他們打算出版他的《詩篇》。”泰倫娜說。她笑了,從一個修長的烏木香煙盒里抽出一支隱藏其中的印度大麻,一名扈從匆忙上前點燃了它。“真是個古怪的選擇,”她說,“竟是考慮到可憐的馬丁尚在人世之時,還沒有人讀過《詩篇》。唔,我總認為,沒有任何東西會對藝術家的職業生涯有幫助,除了他們微不足道的死亡和退隱?!彼α恕怃J細微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金屬在磨銼巖石。圍在她身邊的人當中有一半都附和著笑起來。
“你最好確認一下塞利納斯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說,“完整的《詩篇》讀起來會順暢得多。”
泰倫娜·綠翼-翡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用餐的鈴響穿過曳動的樹葉傳了而來,斯賓塞·雷諾茲手臂一揮,向這位尊貴的夫人做了個紳士的舉動。人們開始攀爬那最后一截似乎通往星辰的樓梯,而我喝光了手中的酒,把空杯子留在欄桿上,快步上前,加入眾人的行列。
我們坐定后不久,首席執行官和她的扈從便到場了,悅石作了番簡短講話,這也許是她今天的第二十次講話,還不包括她早上向議院和環網作的演說。今晚舉辦宴會的初衷是要認可為阿馬加斯特救濟金籌款作出的努力,但悅石的講話很快又轉移到了戰爭,以及積極高效地參戰的必要性,同時,環網各地的領袖要促進團結。
她發言的時候,我的視線越過欄桿向外面的景色望去。檸檬色的天空已經溶解成了暗淡的藏紅花色,很快又褪入熱帶地區色彩鮮亮的黃昏,好似一塊厚重的藍色簾幕掛上了天空。神林有六顆小月亮,從這個海拔看去,有五顆都清晰可見。在我觀賞星星隱現的時候,有四顆正競相穿越天穹??諝庵懈缓鯕?,幾乎有些令人陶醉,并帶著一種濃重的濕潤的青草香味,那味道讓我想起了自己逗留在海伯利安的清晨。但是神林不允許駕駛電磁車、掠行艇或任何一種飛行工具——因此從沒有石化尾氣或融合細胞尾波污染過這里的天空——這里也沒有城市、交通干線,在電燈的光芒映照下,星星看起來明亮得幾乎可以和那些懸掛在樹枝和支柱上的日式提燈及熒光球媲美。
日落之后,微風重又漾起,現在整棵樹都微微搖動著,寬闊的平臺就像一艘在平靜海面上的船,輕微地晃動著,堰木和繆爾木支柱和扶柱略微有些膨脹,發出輕柔的吱嘎聲。我看見遙遠的樹梢之間有燈光星星點點地亮起來,意識到它們中的大多數來自“房屋”——圣徒出租的幾千房屋中的幾間——它們也可以連接到由遠距傳輸器互相連接的跨星宅第,不過前提是你付得起以百萬馬克計的起步價,才能享受這樣的奢華。
圣徒在“樹梢”的日常經營和代理出租并沒有玷污他們的聲譽,他們只是為這些努力設立起嚴格而不可褻瀆的生態條件,但他們也從這些事業中收益了上億馬克。我想起他們的星際巡游船“伊戈德拉希爾”號,一棵采自這顆星球最為神圣的森林中一公里長的巨樹,由霍金驅動奇點生發器推動,覆蓋有最為錯綜復雜的能量護盾保護,還承載有最大限量的爾格能量場。不知何故,真是莫名其妙,圣徒竟會同意將“伊戈德拉希爾”號送去執行疏散任務,那僅僅是去替軍部的反入侵特遣部隊挨槍子兒。
當價值連城的東西被暴露在危險之下,什么樣的事都可能發生,“伊戈德拉希爾”號在進入海伯利安軌道的時候被摧毀了,是亡于驅逐者的進攻,還是其他什么力量,尚不得而知。圣徒有何反應?究竟是為了什么,令他們讓世上僅有的四艘樹艦之一冒覆滅的風險?他們的樹艦船長——海特·馬斯蒂恩——被選中成為七名伯勞朝圣者之一,又為什么在風力運輸船快要抵達草之海岸邊的籠頭山脈時,突然失蹤了?
該死,戰爭卻才打響幾天,疑團就已經這么多了。
梅伊娜·悅石結束了她的講話,指示大家享受晚宴。我禮貌地鼓了掌,然后揮手叫來一個服務生幫我斟滿酒杯。第一道菜是古典沙拉,依照帝國時代的制法,我滿懷熱情地享用著,意識到那天除了早飯以外我再沒吃過什么東西。叉起一小枝豆瓣菜的時候,我記起了西奧·雷恩總督吃熏肉、雞蛋和腌魚的情景,當時細雨正溫柔地從海伯利安湛青色的天空上灑下。那是夢嗎?
“你對戰爭有何看法,賽文先生?”行為藝術家雷諾茲問道。他在寬闊餐桌的另一面,斜對著我,但聲音聽得清清楚楚。我看見泰倫娜坐在那里,朝我揚了揚眉毛,她的座位在我右邊,中間隔了三個人。
“一個人對戰爭能有什么看法?”我回道,再次品起酒來。品質優良,雖然環網中什么都不能同我記憶中的法國波爾多葡萄酒相比擬。“戰爭無須評判,”我說,“只有生死存亡。”
“恰恰相反,”雷諾茲說,“自從大流亡以來,人類已對許多事物重新定義,戰爭也不例外,它正要跨過藝術殿堂的門檻?!?/p>
“藝術殿堂?!币粋€留著栗色短發的女人嘆道。數據網告訴我,此人便是蘇黛·謝爾女士,加布里爾·費奧多·科爾謝夫議員的夫人,而她自己也擁有懾人的政治權力。謝爾女士穿著一身由金屬箔片綴成的藍金相間的長袍,臉上帶著興趣盎然的專注神情?!皯馉幨撬囆g形式,雷諾茲先生!這是多么引人入勝的觀念!”
斯賓塞·雷諾茲比環網的平均身高矮一點點,但比普通人俊美得多。他的卷發理得較短,膚色似乎是被仁和的陽光鍍上了一層古銅,又略微涂上了精妙的人體彩繪,他的服飾和基因修飾雖奢華卻不做作,舉手投足間昭示著隨性的自信,那種自信對所有的男人來說都夢寐以求,但只有極為少數的人能夠得到。他的智慧飄揚在外,他對別人的關注情真意切,他的幽默感傳奇如詩。
但我立即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雜種。
“所有的一切都是藝術形式,謝爾女士,賽文先生,”雷諾茲笑道,“或者早晚會變成藝術形式。我們曾經認為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強加,現在我們已經超越了這個論斷?!?/p>
“外交?!弊诶字Z茲左側的莫泊閣將軍說道。
“對不起,您說什么,將軍?”
“外交,”他說,“而且不是‘強加’,是政治的‘繼續’?!?/p>
斯賓塞·雷諾茲站起身鞠了個躬,略微擺了擺手。蘇黛·謝爾和泰倫娜柔聲笑了。阿爾貝都顧問的影像從我左邊探過身來說道:“我相信,那是馮·克勞塞維茨的名言?!?/p>
我朝顧問望了一眼。在他頭上和身后兩米外,有個輕便投影儀器在盤旋,那玩意兒比在樹枝間飄動的輻射蛛紗大不了多少。這影像比不上政府大樓里的那個,并非十全十美,但已遠遠好過我見過的任何私人全息影像。
莫泊閣朝這位內核代表點了點頭。
“無所謂,”謝爾說,“將戰爭看作藝術的觀點,真是太天才了。”
我吃完了沙拉,一名人類侍者迅速撤下碗具,換上一道我不知道是啥玩意兒的深灰色湯點。湯汁正冒著熱氣,略微帶著肉桂和海洋的芬芳,吃上去可口無比。
“戰爭是藝術家的完美手法,”雷諾茲又開始滔滔不絕,高舉起他的沙拉盤,像舉著一根指揮棒,“我不是說那些……學習過所謂的戰爭科學的手藝者?!彼撮w將軍右邊的另一名軍部官員報以微笑,將兩人都逐出了考慮范圍,“而是那些愿意將視線超越戰術、戰略的官僚政治底線,超越那過時的只求‘勝利’意愿的人。只有他們,才能真正地將現代社會的戰爭——這一使起來尤為不易的手段運用自如?!?/p>
“過時的只求勝利的意愿?”那名軍部官員說道。數據網悄聲告訴我,他就是威廉·阿君塔·李指揮官,一名在茂伊約戰爭中脫穎而出的海軍英雄。他看起來相當年輕——約摸五十五六歲的樣子——從軍銜可以看出,他的年輕是由于多年在行星間穿行的經歷,而非鮑爾森理療的效用。
“當然過時了,”雷諾茲笑道,“你認為雕塑家會想去戰勝黏土嗎?畫家會去攻擊帆布嗎?說得再淺顯一點,一只雕或者托馬斯鷹,愿意襲擊天空嗎?”
“雕已經絕種了,”莫泊閣嘟囔著,“也許它們是應該襲擊天空。因為天空背叛了它們。”
雷諾茲轉身對著我。侍者拿掉了被他丟棄的沙拉,奉上鮮湯?!百愇南壬?,你是名藝術家……至少是名畫家,”他說,“幫我向這些人解釋解釋我的意思。”
“我并不清楚你的意思?!蔽逸p敲酒杯,等待著下一道菜。杯子立即被斟滿了。我聽見悅石、亨特還有幾名救濟基金會主席正朗聲大笑,笑聲從桌子最前端、距我三十英尺的地方傳來。
斯賓塞·雷諾茲對我的無知毫不驚詫。“我們的民族要真正地接觸到開悟,要轉入我們的眾多哲學所宣揚的知覺與進化的下一層面,就必須將人類致力的所有方面,都有意識地向藝術的高度奮斗?!?/p>
莫泊閣悠長地飲了一口,輕蔑地哼了一聲。“包括這些身體官能,譬如吃飯、性交,還有排便,我想是吧。”
“特別是這樣的官能!”雷諾茲叫道。他張開雙手,包納著這張長桌和它上面的眾多佳肴?!澳阍诖怂姷氖莿游镄缘男枨螅瑢⑺廊サ挠袡C化合物轉化為能量,吞噬其他生命的低級行為,但是樹梢已經將它變為了藝術!長久以來,文明人類舞蹈的精髓已經替代了生殖活動原始的獸性起源。排泄必將成為純粹的詩歌!”
“下次我去拉屎的時候一定會記起你這句話。”莫泊閣說。
泰倫娜·綠翼-翡微笑著轉向右邊身著黑衣紅褲的人?!懊上?,貴教……天主教,是早期的基督教,對吧?……關于人類達到一個更高位的進化形態,您定是有什么可喜的古老教義吧?”
我們都轉頭朝這名矮小、沉默的男人看去。他穿著黑色長袍,戴著一頂奇特的小帽。早期基督教教派現在只在佩森和一部分殖民行星上擁有信徒,愛德華蒙席正是這幾乎已被遺忘之教派的代表,他位列賓客之席,只因為他參與了阿馬加斯特的救濟計劃,自開宴以來,他都只是默默地獨自品嘗著湯水?,F在,他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驚訝,露出數十年來憂慮刻下的飽經風霜的線條。“啊,有的,”他說,“圣忒亞的教義就是探求向歐米伽點的進化?!?/p>
“歐米伽點是不是類似于咱們禪靈教完美開悟的觀點?”蘇黛·謝爾問。
愛德華蒙席眼帶渴望地看著他的湯水,似乎那比當前的話題更為重要。“事實上,并不怎么相似,”他說,“圣忒亞認為,所有的生命、有機體意識的不同層面都是逐級進化的一部分,最終,我們將獲得神性?!彼⑽櫫税櫭肌!斑^去的八個世紀里,忒亞的見解曾多次得到修正,但核心的思想依然不變,那就是,我們認為耶穌·基督是人類這一層面上終極意識化身的例證?!?/p>
我清了清嗓子?!瓣P于忒亞假說,耶穌會士保羅·杜雷不是出版了一本廣布星球的詳盡著作嗎?”
愛德華蒙席探過身子,看了看泰倫娜和身邊各人,然后直視著我。那張好奇的臉上帶著驚訝。“噢,是的,”他說,“但我很驚奇,你竟然對保羅·杜雷的著作如此熟悉。”
我也回視著這個男人,他是杜雷的朋友,甚至在杜雷因叛教而被流放至海伯利安的時候,這段友情也未曾終止。我又想起了另一名來自新梵蒂岡的難民,年輕的雷納·霍伊特,他現已死去,正躺在一座光陰冢里,十字形的線蟲攜帶著他和杜雷變異的DNA,正在開展它們殘忍的復活運動。一邊是對十字形的憎恨,一邊是忒亞和杜雷關于人類會不可避免地向神性進化、榮享福祉的觀點,兩者怎么會并行不悖呢?
斯賓塞·雷諾茲顯然覺得談話已經長時間偏離了自己的掌控。“重點在于,”他說,低沉的嗓音突然從桌子那邊殺將過來,淹沒了其他人的對話,“戰爭,跟宗教或者其他任何一種在此層面上開發并組織人類活力的努力一樣,它必須棄絕先前拘泥于物自身的幼稚成見——這通常會通過一種具有‘目標’的盲從追捧來表現——并且在自己全部作品的藝術緯度里得到充分縱放。而我本人最新的策劃——”
“那么貴教的目標是什么呢,愛德華蒙席?”泰倫娜·綠翼-翡問道,悄悄把話題的繡球從雷諾茲那里偷了過來,既沒有抬高她的音量,也沒有把視線從神父身上移開。
“幫助人類了解上帝,并為之服務?!彼f著,響亮地咂吧著嘴,把湯喝完了。這位年老的矮小神父沿餐桌看過去,望著阿爾貝都顧問的投影?!邦檰栂壬?,我聽流言說,技術內核正在追求類似的目標,這真是無巧不成書。聽說你們在試圖建造自己的上帝,這是真的嗎?”
阿爾貝都的笑容調整得恰到好處,充分顯示了他的友善,又沒有表現出任何屈尊俯就的意思。“幾個世紀以來,內核成員一直致力于創造遠遠超出我們貧乏智力的人工智能,至少是創造一個理論模型,這早已不是秘密?!彼隽藗€反對的手勢。“但這幾乎不能算作是在創造上帝,蒙席。我們更多地是在從事對該種可能性研究的工作,貴教的圣忒亞與杜雷神父身先士卒的探索過程,不也正是為了這個?”
“但是你相信,將自身的演化和諧地編配出如此高級的意識是可行的,對不對?”指揮官問道。李,這名海軍英雄此前一直在側耳傾聽?!熬拖裎覀冊浻霉韬臀⑿酒O計出你們拙劣的祖先一樣,你們想要設計一個終極智能?”
阿爾貝都笑了?!翱峙?,此事既非如此簡單,也非如此宏偉。當你們稱呼‘你們’的時候,指揮官,請記住,我不過是眾多智能中的一個人格罷了,但是,我們之間的多樣性并不遜于這顆星球上的人類……實際上,甚至也不遜于整個環網內的所有人類。內核并不是什么獨塊石碑,其中也有很多不同陣營,不管哪個方面:有哲學、信仰、假說——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稱之為宗教——一如具有多樣性的公社必然具有的東西。”他雙手互握,像是這席話中隱含了一個笑話,令他歡愉。“雖然我傾向于將尋求終極智能看作是業余愛好,而非宗教。你可以將其比作制作瓶中船,指揮官,或者是爭論針尖上能站立多少位天使,蒙席。”
大家甚為禮貌地笑了,只有雷諾茲無意地皺著眉,毫無疑問,他正在搜索枯腸,怎樣才能重新奪回談話的控制權。
“那么,有個流言,說內核在尋求終極智能的過程中,已經建好了舊地的完美復制品,您又作何解釋呢?”我問道,連自己都為這個問題感到驚異。
阿爾貝都的笑容沒有一絲衰減,友善的目光也沒有任何動搖,但是剎那間,我感到有什么東西通過這個投影傳達了過來。那是什么?震驚?憤怒?可笑?我不知道。在那永恒的一秒里,他完全可以通過我的內核臍帶和我進行私人交流,或是沿著我們在迷宮數據網——那個人類以為只是弄巧成拙的東西里——沿著我們為自身保留的無形走廊,傳遞出不計其數的數據?;蛘咚部梢詺⒘宋?,利用內核任意神靈的職權,控制我這樣的意識周圍的環境——這就跟研究院首長要求屬下的技工將一只討厭的實驗室老鼠永遠麻痹掉一樣,簡單至極。
餐桌上下,其余的討論都停止了。就連梅伊娜·悅石和她身邊那群超級要人也朝我們的方向望過來。
阿爾貝都顧問的笑容卻更加燦爛?!罢媸橇钊诵佬廊坏墓殴至餮?!告訴我,賽文先生,一個人……特別是像內核這樣的有機體,你自己的評論也將之稱作‘一伙無實體的大腦,脫離了電路的失控程序,將大部分時間用于從它們并不存在的肚臍中拉出智能毛絨’……他們怎么可能建造出‘舊地的完美復制品’? ”
我看著投影,視線穿越了它,第一次意識到阿爾貝都的菜品和食物也都是投影;我們說話的時候,他也在用餐。
“還有,”他繼續說道,顯然被深深地逗樂了,“難道這個流言的散布者就沒有想過一個‘舊地的完美復制品’實際上就有可能是舊地本身?要這么大費周章探索高級人工智能矩陣理論上的可能性,這有什么好處呢?”
我沒有回答,與此同時,一陣令人不安的靜默在餐桌的整個中央部分沉淀下來。
愛德華蒙席清了清嗓子?!斑@似乎是說,”他開口道,“任何一個……啊……能夠任意創造某一星球精確復制品——特別是一個近四個世紀以來已被摧毀的星球——的社會,沒有必要去追尋上帝;它自己就將成為上帝?!?/p>
“完全正確!”阿爾貝都顧問笑道,“這流言很瘋狂,但是聽起來真痛快……真是痛快極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笑聲填補了先前寂靜留下的空洞。斯賓塞·雷諾茲開始談起自己的下一項計劃——試圖要讓二十顆星球上自殺的人同時從橋上跳下,并讓全局密切關注——泰倫娜·綠翼-翡又以一個簡單的動作偷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攬住愛德華蒙席,邀請他參加她無限極海漂浮莊園的裸泳派對。
但我看見,阿爾貝都顧問正盯著我。我轉過頭,看見利·亨特和首席執行官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然后我旋過椅子,看著侍者們送上銀盤裝盛的主菜。
菜肴可口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