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伯利安四部曲
- (美)丹·西蒙斯
- 8058字
- 2019-01-03 20:58:42
03
六個成人和一個孩子身處條件惡劣的地帶,燃起的篝火在迫近的黑暗中顯得極其微不足道。在頭頂和遠方,山谷的峰巒像一堵堵墻壁連綿起伏,而近一些的地段,那些包裹在山谷黑暗中的墓群,它們龐大的外形似乎像上古時代蜥蜴的幽靈,慢慢地爬近了。
布勞恩·拉米亞的身體又累又疼,心情也煩躁不安。索爾·溫特伯嬰孩的哭聲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她知道其他人也非常困倦了;過去的三晚,沒有人睡過幾個小時,而快要結束的這一天,恐懼一直折磨著大家。她把最后一塊木頭添到火上。
“有木柴的地方已經被咱們搜羅光了。”馬丁·塞利納斯厲聲說道。火光從下方照亮了這個詩人形如色帝的臉。
“我知道。”布勞恩·拉米亞說,她太疲倦了,都懶得發火,語調中也聽不出一點活力。柴火是從多年前一個朝圣小隊帶來的儲藏品中找到的。依據傳統,朝圣者們在直面伯勞的前一夜,會在一個固定地點扎營,他們的三個小帳篷正設在那個地方。營地距離那座叫作獅身人面像的光陰冢很近,一塊黑色的翼形垂下物遮蔽了一部分天空。
“等柴火用完,我們可以用提燈。”領事說。這位外交家看起來竟比其他人還要疲憊。閃爍的火光在他憂郁的面容上投下紅色的色調。他這天本來穿了一身外交華服,但是現在那斗篷和三角帽看起來同領事本人一樣又骯臟又萎靡。
卡薩德上校回到火邊,把夜視護目鏡滑到頭盔頂上。卡薩德全副武裝地穿著格斗裝備,唯一沒有被活性變色聚合材質遮蓋的是他的臉,那張臉就好像在距離地面兩米的空中漂移。“沒有異常情況,”他說,“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熱蹤跡。除了風以外沒有任何聲音。”卡薩德把軍部突擊步槍靠在巖石上,自己則坐在其他人旁邊,緊制裝甲的纖維活化已經解除,現在變成了一片暗淡的黑色,但還是同先前一樣難以辨認。
“你認為伯勞今晚會來嗎?”霍伊特神父問。這名神父用他的黑色斗篷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就跟卡薩德上校一樣,已經與黑夜融為一體。這個瘦家伙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卡薩德的身子朝前傾了傾,用指揮棒撥了撥火。“沒法知道。夜里我會放哨,以防萬一。”
突然,布滿星點的夜空爆發出一陣色光,橘黃和鮮紅的花朵寂靜綻放,湮滅了星野,六個人不約而同抬頭朝天上望去。
“過去幾個小時都沒這樣過。”索爾·溫特伯說著,搖著自己的嬰孩。瑞秋已經停止了啼哭,現在正試著要抓她父親短短的胡須。溫特伯親著她的小手。
“他們又在測試霸主的防御力了。”卡薩德說。撥過的火中冒出幾點火星,灰燼向天空飄去,似乎要融入那里更為明亮的火焰。
“誰贏了?”拉米亞問,她說的是那暴虐的寂靜空戰,它們在前一天整個夜里和這一天大部分時間中,將天空塞得滿滿當當的。
“誰他媽的在乎?”馬丁·塞利納斯說。他在自己的皮大衣口袋里翻找,一副里頭藏著滿滿一瓶酒的架勢。但是他什么都沒拿出來。“誰他媽的在乎啊。”他又咕噥了一句。
“我在乎,”領事疲倦地說道,“如果驅逐者突破了防線,他們將會在我們找到伯勞之前摧毀整個海伯利安。”
塞利納斯嘲弄地笑起來。“噢,那可真是可怕呀,是吧?在我們尋求到死亡之前就先掛掉了?預定的死期還沒到,就先被宰了?迅速而毫無痛苦地滅絕,卻不是永遠地在伯勞的荊棘樹上扭擺?噢,這個想法,真是太可怕了。”
“閉嘴。”布勞恩·拉米亞說,她的聲音還是不帶感情,但是這次卻字字帶著威脅。她看著領事,“那么伯勞在哪兒?為什么我們找不到它?”
外交家凝視著火堆。“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也許伯勞已經走了,”霍伊特神父說,“說不定在你摧毀逆熵場之后,它就被永遠釋放了。也許,它這條禍根已經到了其他什么地方。”
領事搖搖頭,什么都沒說。
“不會。”索爾·溫特伯說,他的嬰孩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他會來這兒的。我感覺得到。”
布勞恩·拉米亞點點頭。“我也覺得。它在等。”先前她已經從背包中拿出了幾份定額食物,現在她拉開加熱標簽,把食物分發到其他人手中。
“我知道這個世界扭曲的本源就是虎頭蛇尾,”塞利納斯說,“但是這他媽的太荒唐了。所有人穿戴得好好的,卻找不到地方去死。”
布勞恩·拉米亞瞪了他一眼,但是什么都沒說,他們安靜地吃了一會兒東西。天空中的火光散去,密布的星點又重新顯現,但是灰燼依然上升,似乎在尋找逃亡的出路。
我的思維完全被布勞恩·拉米亞朦朦朧朧的夢境牢牢包裹,于是自從上次夢見他們以來,我第一次試圖把這紛亂的夢境重新整理一遍。
朝圣者在破曉前下到了山谷中,一路高歌。距離頭頂十億公里之上戰場的亮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身前。整整一天,他們都在探測光陰冢的究竟。每一分鐘,他們都期待著死亡。幾小時之后,太陽升起,高地沙漠的冰冷被熱氣取代,他們的恐懼和歡欣也逐漸褪去。
漫長的白日里,除了沙粒摩擦的聲音,偶爾響起的尖嘯,還有繞過巖石和墓群的狂風在一刻不停地、幾乎是下意識地哀吟之外,沒有別的聲音。卡薩德和領事兩人都帶了一件工具,用以測量逆熵場的強度,但是拉米亞第一個發現全無這個必要,因為時間潮汐退潮或流動的時候,人會微微感到一陣惡心,同時還伴隨著一陣揮之不去的幻覺記憶感。
距離山谷入口最近的建筑是獅身人面像;然后是翡翠塋,只要映照在晨光和暮靄中,那建筑的墻面就會變得透明;再往里,深入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矗立著叫作方尖石塔的墓冢;然后朝圣之路往逐漸變寬的干河床延伸,它們當中最大的墓冢,位于正中央的水晶獨碑,就會出現在眼前,它的表面沒有任何機關或入口,平坦的碑頂與山谷山壁的頂端平齊;再往里是三座墓穴,現在還能辨認出它們的入口,只因為那條飽經風霜的小路由此就到了盡頭;最后——山谷往里將近一千米深的地方——端坐著傳說中的伯勞圣殿,它尖銳的邊緣和外張的尖頂令人想起那個傳說中常在這個山谷中出沒的怪物身上的尖刺。
整整一天,他們都在各座陵墓中穿行,沒有人敢單獨行動,整個小隊會在那些該進入的人工遺跡前面略微躊躇一下,然后走進其中。索爾·溫特伯在看見并進入獅身人面像的時候,幾乎被自己的情感淹沒,這里就是二十六年前他的女兒感染上梅林癥的地方。她當年的大學小組所裝置的設備依然放置在墓冢外的三腳架上,雖然大家都不知道它們是否還起作用,是否還執行著它們的監測任務。獅身人面像內的過道現在就像瑞秋的通信志記錄所顯示的那樣,狹窄,錯綜曲折,許許多多研究小組遺留下的一串串熒光球和電燈泡現在都已耗盡能量,不再發亮。他們用手持火炬和卡薩德的夜視護目鏡探測著這個地方。沒有瑞秋曾經所在屋子的跡象,也無從得知墻壁如何朝她合攏,疾病怎樣降臨到她身上。眼前只是曾經強烈的時間潮汐退卻后留下的殘跡,但看不到伯勞的影子。
每一間墓穴都有它懾人的時刻,讓人心里充滿希望和可怕的預感,但是當看清了積滿灰塵的一間間空蕩屋室仍舊是幾百年來旅游者和伯勞朝圣者眼中的平常樣子,這種預感便會在一個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后,逐漸消散。
最終這一天在失望和疲乏中過去,東面山谷峭壁投下的影子橫跨過墓群和山谷,就像幕布垂下,宣布一場不成功演出的結束。白日的熱度已經消失,高地沙漠的寒冷很快返回,伴著一陣狂風吹來,風中夾帶著雪花和西面二十公里之外籠頭山脈高處的氣息。卡薩德提議扎營。領事向大家指出扎營地點,這是慣常情況下伯勞朝圣者在謁見前夜應該等待的地點。獅身人面像附近的平地上面,有一些研究小組和朝圣者亂扔雜物的痕跡,這讓索爾·溫特伯有些開心,他想象著自己的女兒曾經在此宿營。其余人也都不反對。
現在,在全然的黑暗中,最后一片木頭熊熊燃燒,我感覺到他們六人逐漸靠攏……不只是靠近火的溫暖,更是互相向對方靠攏……他們在“貝納勒斯”號懸浮游船中相伴逆行而上,又一起橫越草之海到達時間要塞,這段共同的經歷所編織成的脆弱但切實的聯系驅使他們靠在一起。不只如此,我還感受到了一種比情感維系更為明顯的團結;過了一陣子我才發現這個聯系,但很快就意識到這種聯系其實是基于小隊共享數據與感知網結成的微型網絡。在一個地域性數據傳遞被戰爭的苗頭撕裂的原始星球,這個小隊把通信志和生物監視器連接在一起,共享信息,并盡最大可能照料著彼此。
雖然登錄屏障看上去既明顯又堅實,但我沒費多大力氣就穿過了它,深入其里,往下獲取有界卻無限的線索——脈搏、表皮溫度、腦波活動、存取請求、數據詳目——這些都讓我能夠洞察每一個朝圣者所思、所感、所為。卡薩德、霍伊特,以及拉米亞都有植入物,他們思維的流動是最容易感覺到的。在那個時刻,布勞恩·拉米亞正在反思尋找伯勞是不是一個錯誤;有什么東西正在她耳邊絮叨,恰好在表面之下,偏偏又不依不饒地一定要讓她聽見。她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相當重要的線索,足以讓她解決……什么?
布勞恩·拉米亞向來都很鄙視奇詭之事;這也是她離開舒適休閑的生活去當私家偵探的原因。有何奇詭呢?她差一點就可以解決她的賽伯客戶——同時也是她的戀人——的謀殺案,并且已經來到海伯利安達成他最后的愿望。但是她也意識到,這個糾纏不休的懷疑和伯勞并無太大關系。那到底是什么呢?
拉米亞搖搖頭,撥弄了一下快熄滅的火堆。她身體強壯,在盧瑟斯一點三倍重力下成長,并且通過訓練,變得更為強壯,但是過去好幾天里她都沒有睡過覺,因而極度疲乏。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有誰在說話。
“……洗個澡拿點吃的,”馬丁·塞利納斯說,“也許還可以用你的交流單元和超光鏈接看看這仗誰打贏了。”
領事搖搖頭。“還不行。飛船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能啟用。”
塞利納斯打了個手勢,指指夜晚、獅身人面像,還有漸起的風。“你覺得這樣子還不算緊急情況嗎?”
布勞恩·拉米亞意識到,他們正談論是否該讓領事把太空船從濟慈城招過來。“你確定你所說的緊急情況不就是指你沒有酒喝嗎?”她問。
塞利納斯怒視著她。“我們喝酒你會死啊?”
“不算。”領事說。他揉揉眼,拉米亞想起他也是個大酒鬼,但他卻拒絕把船帶到這里。“等到不得不這么做的時候再說吧。”
“用超光傳送器怎樣?”卡薩德問。
領事點點頭,從小背包中拿出古老的通信志。這個儀器是他的祖母希莉用過的東西,是她祖父母留下來的傳家寶。領事碰了碰觸顯。“我可以用它來發送電波,但是無法接收信息。”
索爾·溫特伯將自己熟睡的孩子放在最近的帳篷的入口處。現在他轉身對著火堆。“上次你發送信息,是在我們到達時間要塞的時候?”
“是的。”
馬丁·塞利納斯的語調充滿了嘲諷。“那么我們應該相信……一個自稱叛徒的人手里的東西嗎?”
“是的。”領事的聲音只剩下極度的疲憊。
卡薩德瘦削的臉龐在黑暗中飄浮。他的身體、雙腿和手臂像是在本已盡黑的背景上又描上了一層黑影,幾不可辨。
“但是,如果需要,我們就可以召喚飛船?”
“是的。”
霍伊特神父把斗篷裹得緊了些,免得它在漸起的風中胡亂飄飛。沙粒刮擦著羊毛和帳篷布料。“你難道不怕港口當局或軍部把飛船拖走,或者改動它的設置?”他問領事。
“不怕。”領事的頭微微動了動,似乎他太累了,都懶得完成一個搖頭的動作,“我的通行牌是悅石大人親手頒發的。而且,總督也是我的朋友……曾經是我的朋友。”
其余人在剛著陸不久就見過了近日才被擢升的霸主總督;布勞恩·拉米亞覺得,西奧·雷恩看起來像是被硬塞進了遠遠超越自己天分的重大事務里面。
“快起風了。”索爾·溫特伯說。他轉身護著自己的孩子不受飛揚的沙子擊打。這名學者依然斜眼朝風中張望,他說道:“我想知道海特·馬斯蒂恩在不在外頭。”
“我們找遍了每個地方。”霍伊特神父說。他把頭埋進了斗篷的褶子里,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
馬丁·塞利納斯笑了。“抱歉,神父,”他說,“但你真是在胡說八道。”詩人站起身來,向火光的邊緣走去。狂風把他大衣的皮毛吹得沙沙作響,也把他的話吹散在了夜色之中。“懸崖壁上有一千處藏身之所。水晶獨碑的入口咱們是找不到的……但是對圣徒來說又如何呢?還有,你看見翡翠塋最深的房間里有一條通向迷宮的臺階嗎?”
霍伊特抬起頭,在飛揚沙粒的痛擊下,奮力瞇起眼睛。“你覺得他在那兒?在迷宮里?”
塞利納斯笑著抬起了胳膊。他寬松上衣的絲綢泛起波紋。“我他媽的怎么可能知道,神父?我所知道的不過是海特·馬斯蒂恩現在有可能在外頭,正監視著咱們,等待時機回來拿回他的行李。”詩人朝他們那一小堆裝備中間的莫比斯立方體做了個手勢。“要不然,他也可能已經死了。說不定更糟。”
“更糟?”霍伊特說道。神父的臉在過去的幾小時內蒼老了許多。他的雙眼映射出深深的痛苦,微笑也成了齜牙咧嘴。
馬丁·塞利納斯大步跨向漸熄的火種。“更糟,”他說,“他有可能正在伯勞的鋼鐵之樹上扭動。我們也會去那里的,過幾——”
布勞恩·拉米亞突然起身,揪住了詩人的前襟。她把他舉離地面,不停搖晃著他,直到他的臉垂到和她的臉一樣高度,才把他放下來。“你要是敢再說一遍,”她輕聲說,“我就會讓你死得很難看。我不會真的殺死你,但你會巴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詩人露出他色帝式的微笑。拉米亞把他扔到地上,轉過身。卡薩德說道:“大家都累了。回營吧。我來警戒。”
我關于拉米亞的夢里摻雜了拉米亞自己的夢境。參與一個女人的夢境,了解一個女人的想法,并不是件愉快的事,特別是那種與我相隔了時光與文化的鴻溝,比任何可想象的性別差異造成的距離更為深遠的女人。她以一種既陌生又奇異的鏡像似的方式,夢見了死去的戀人——喬尼——他小得可憐的鼻子和極為堅定的下巴,垂在衣領上方的極長卷發,他的雙眼——那雙極富表現力,流露出滿腔情感的眼睛,讓這張臉充滿了無限的活力。要不是有這雙眼睛,這張臉就會同那些生在倫敦郊外距離市區一天車程的一千名農民的臉一樣平淡無奇。
她夢見的是我的臉。她在夢里聽到的也是我的聲音。但是她夢見的纏綿性愛——我到現在還記得——卻不是我所經歷的。我試圖要逃離她的夢境,回到自己的夢中來。要我去當一個偷窺狂,還不如讓我從過去的夢中東拼西湊,偽造出虛假的記憶呢。
但我卻無法做自己的夢。現在還不行。我懷疑我的出生——從臨終臥榻上的重生——是不是只為了夢見我死去的遙遠的孿生人格的夢境。
我聽天由命了,不再掙扎著要醒來,而是繼續把夢做下去。
布勞恩·拉米亞很快就醒了,她不斷地翻來覆去,有什么聲音或是動靜把她從甜美的夢中驚醒。起初那漫長的一秒鐘之內,她完全沒搞清楚當下的狀況:身處暗夜,傳來一陣噪音——不是機械的聲音——比她居住的盧瑟斯蜂巢里的噪音還大;她因為疲憊而神情恍惚,但是知道自己還沒睡多久就被驚醒了;她正單獨一人在一個狹小的密閉場所,身處一個像是超大號尸袋的東西內部。
布勞恩·拉米亞生活的星球上,密閉的空間意味著安全保障,遠離污濁的空氣、風和動物,那里大多數人在面對少有的幾處空曠地域時,都會遭受廣場恐懼癥,但是幾乎沒人知道幽閉恐懼癥是什么意思,然而她現在的反應卻像是一個幽閉恐懼癥患者:雙手亂抓,尋求空氣,驚慌失措地掀開鋪蓋卷和帳篷壁,想要逃離這個小小的纖維塑料繭,爬著,用雙手、雙臂和肘部把自己朝前拖,直到手掌觸摸到了沙子,頭頂露出了天空。
那不是真正的天空,她意識到這一點,兀然間,她看清了四周,記起了自己在哪兒。沙。一陣狂刮、怒吼、飛旋的沙暴席卷而來,滿是塵礫,像顆顆小針把她的臉刺得生疼。營火已經滅了,上頭覆滿了沙。沙子已經堆積在三座帳篷的迎風面,而帳篷的側邊則獵獵飛舞,在風中啪啪作響,好似步槍聲。新刮來的沙子堆積成丘,在營地四周茁壯成長。帳篷和裝備的背風處,布滿了條紋、沙脊和溝壑。其他帳篷里沒人醒來。她和霍伊特神父同住的帳篷已經垮了一半,差一點就要被逐漸上升的沙丘掩埋了。
霍伊特。
正是他的失蹤喚醒了她。哪怕是在夢中,她意識的一部分也能感知到熟睡的神父在和痛苦搏斗時發出的微弱呼吸和不真切的呻吟,而他卻在不到半小時前的某個時刻離開了。可能只是幾分鐘以前的事;布勞恩·拉米亞知道,雖然自己在睡夢中見到了喬尼,但在砂礫打磨地面的聲響和狂風的咆哮之下,她也隱隱意識到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滑步而出。
拉米亞站起身來,伸手遮擋著沙暴。天色很暗,群星都被高云和地表風暴遮蔽了,但是隱約有一點類似電光的光芒充滿了天空,光線從巖石和沙丘的表層反射而來。拉米亞意識到,那就是電光,空氣中充滿了靜電,讓她的發卷飛舞翻騰,如同美杜莎的發綹旋轉纏繞。靜電電荷順著她的外衣袖一路爬行,像圣愛摩火一樣沿著帳篷的表面漂移。眼睛逐漸適應了光線之后,拉米亞意識到漂移的沙丘也泛著暗淡的火光。東邊四十米之外,那座叫作獅身人面像的墓冢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外部輪廓在夜色中正有節律地閃動著。波動電流沿著它兩邊通常稱作翅膀的外張形附屬物上爬行。
布勞恩·拉米亞打量著四周,沒有見到霍伊特神父的影子,她琢磨著要不要呼救,然后意識到,在風聲呼號之下,別人是不可能聽到自己的聲音的。她又稍微思考了一下,神父會不會只是去了其他帳篷,或是去了西邊二十米之外的簡陋廁所,但冥冥之中她感到事實并非如此。她朝獅身人面像望了望——只是略微一瞥——似乎見到了一個人形,黑色的斗篷像垂下的三角旗一樣呼啦啦飛舞,肩膀在風中瑟縮著,形體在墓冢的靜電光芒中清晰可辨。
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布勞恩·拉米亞猛地扭身轉開,蹲下進入備戰狀態,左拳伸展,右手運力。她認出了站在那邊的是卡薩德。上校的身高幾乎有拉米亞的一點五倍——身寬卻還不及她的一半——他俯下身,朝拉米亞高聲耳語,微型閃電橫掃過他精瘦的身體。“他往那邊走了!”上校瘦長的黝黑手臂朝獅身人面像一指,活像一個稻草人。
拉米亞點點頭大聲朝他回話,她的聲音在風聲的咆哮中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我們要不要叫醒其他人?”她已經忘記了卡薩德之前一直在警戒。這個人從不睡覺嗎?
費德曼·卡薩德搖搖頭。他的護目鏡推到了額頭上,頭盔已經變形,在他武裝到牙齒的戰甲后部形成一個附加罩。在裝備的反光映襯下,卡薩德的臉看起來十分蒼白。他朝獅身人面像做了個手勢。那把多功能突擊步槍牢牢地頂在左肘窩,手榴彈、雙筒望遠鏡盒,還有更為神秘的物件從他緊致裝甲的吊鉤和網帶上垂下來。他又朝獅身人面像指了指。
拉米亞身子朝前傾了傾,大聲喊道:“伯勞把他帶走了嗎?”
卡薩德搖搖頭。
“你能看見他嗎?”她朝他的夜視鏡和雙筒望遠鏡做了個手勢。
“看不見,”卡薩德說,“有沙暴。熱信號都給攪得亂七八糟。”
布勞恩·拉米亞轉身背對著狂風,沙粒就像投槍上射出的針頭般擊打著她的脖頸。她查詢了通信志,但是它只告訴她霍伊特活著,還在移動;公共波段上再也沒有別的信號。她挪挪身子,重新回到卡薩德旁邊,他們的背部在大風中連成了一堵墻。“咱們去找找他吧!”她嚷道。
卡薩德搖頭。“這個地方得有人守著。我沿路留了信號裝置,但是……”他朝沙暴做了個手勢。
布勞恩·拉米亞低頭閃進了帳篷,套上靴子,然后又帶著她的全天候披風和父親的自動手槍重新出現在門口。一把更為常規的武器——基爾擊昏器,放置在斗篷的胸袋中。“那么我去。”她說。
開始她以為上校沒有聽到她的話。但是接下來她看到他灰白的眼珠中有東西閃動,于是明白他聽到了。他輕輕敲擊著手腕上的軍用通信志。
拉米亞點點頭,確認她的植入物和通信志都設置到了最寬波段。“我會回來的。”說完,她便開始朝不斷徙長的沙丘跋涉。短褲的褲腿在靜電電荷中泛出微光,電流淌過斑駁的沙丘表面,在銀白脈沖的襯映下,沙子似乎都活了起來。
剛走了二十米遠,宿營地就完全沒了影兒。再往前走十米,獅身人面像就巍然矗立在她的面前。但是沒有霍伊特神父的蹤跡;在沙暴當中,還不到十秒,足印就完全消失了。
通往獅身人面像的入口敞開著,自從人類發現這個地方以來,它就一直開著。現在,它在泛著微光的沙墻中看起來只是個黑色的矩形。根據邏輯分析,霍伊特如果是要躲避沙暴的話,可能是進入其中了,但是冥冥中有什么東西告訴她,那不是神父的目的地。
布勞恩·拉米亞拖著沉重的步子繞過獅身人面像,在它的背風處休息了一陣,從臉上抹下沙子,順暢地呼吸了一會兒,然后又繼續前行,循著一條沙丘間若隱若現的被踩實的小徑往前走。前方,翡翠塋在夜色中發出乳液狀的綠光,光滑的曲線和頂峰油光閃亮,令人心生不祥的預感。
布勞恩·拉米亞斜著眼睛,又望了望,發現有什么人或是什么東西在飛瞬即逝的一剎那間在光芒中顯出了身形。然后那影子又轉瞬即逝,也許是進了墓冢,也有可能是藏身在了入口處那黑色的半圓中。
拉米亞垂下頭繼續前進,大風推搡著她,好像在催促她趕著去辦什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