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邪惡之路(3)
- 邪惡之路(諾貝爾文學(xué)獎大系)
- (意大利)黛萊達
- 4922字
- 2018-03-12 15:40:53
“薩碧娜也要來……”彼特羅的耳邊又響起這句話。他的欲望、愛情和夢幻如今全部系在這句話上面,他的欲望緊緊纏繞著他,就像蛇毒一樣,在他的全身擴散、蔓延,正在同他和未來的欲望融為一體:他已經(jīng)無比渴望和擁有著一頭金發(fā)的薩碧娜同床共枕、同桌用餐。
“薩碧娜也來!”年輕的傭人繼續(xù)進行他的狂想,“要是那個小氣的娘們兒允許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話,我一定要好好吻一吻她。我一定要吻遍她的全身!我一定要把她抱起來!她那鮮艷的櫻桃小嘴啊……”
炙熱的欲望漸漸冷卻,化為更加實用一些的目標:
“我要給我們建一所屬于我們自己的小房子,我們會有一輛大車、兩頭牛。她在家里收拾家務(wù)烤面包,我就出去找活干,好賺錢養(yǎng)家,讓日子過得更加容易一些……”
月亮好像聽見了彼特羅的夢想,她微笑著。但是這微笑就像她朝著田野里的其他正在做夢的夢想家微笑一樣,是無差別的。她并不分辨他們的夢想是好是壞。她就像是一位高傲的皇后,朝著她的民眾微笑,但是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人。
第二天,瑪麗亞并沒有如約而來。彼特羅十分熱情地盼望著他的女主人在路上出點什么事情,他好找個借口安慰自己,但是他依舊坐立不安。——自然地,他的薩碧娜也沒有來。他從谷底向上走去,一直走到大路邊上。他手搭涼棚眺望遠方:提著無花果籃子的女人和孩子、裝載著滿滿的葡萄的大車、騎著不堪重負又無比順服的小馬經(jīng)過這條路的奧利埃納農(nóng)民……但是,就是沒有他的女主人瑪麗亞和他朝思暮想的薩碧娜。
“去她的吧!我第一次這么等著一個人,她居然放我的鴿子!他可以馬上就去見鬼啦!”失望之極的彼特羅在心里默默詛咒。
又過了一天,可是谷底的葡萄園還是沒有一個人影可以打破這一片孤寂。不過,隨著時間的漸漸流逝,彼特羅開始不安起來:她們還會來嗎?橄欖樹的影子已經(jīng)開始西斜,灼熱的陽光也開始降低了溫度。彼特羅正在擔(dān)心的時候,葡萄園的看門狗開始狂吠。哈哈,彼特羅興奮起來,不用看,他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
瑪麗亞和薩碧娜騎著馬一路奔馳而來,她們紅潤的面色在飛揚的塵土中顯得更加閃閃發(fā)光。馬兒的汗珠也在夕陽下閃著亮晶晶的光芒。它們拼命地拍打著后腿,甩著尾巴向著葡萄園前進。
她們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到了。她們下了馬,把馬拴在葡萄園的柵欄門口就進到葡萄園里來了,那兩匹馬在啃著果樹的葉子?!昂?,彼特羅,最近這里有什么新聞發(fā)生嗎?”瑪麗亞和薩碧娜下了馬,和他打招呼。彼特羅很想主動過去和她們打招呼,但是他最終還是一動沒動,倒是薩碧娜沖他笑了笑。
“來,到這邊來。”他終于沒有戰(zhàn)勝自己的心跳,幫她們拴好了馬。他甚至還主動幫薩碧娜卸好了兩個柳條筐和兩條口袋。瑪麗亞自己忙著。兩匹馬在啃著果樹的葉子。
薩碧娜穿得十分得體:紅黑色緊身上衣搭配白色的襯衫。因為馬上要開始勞作,她把頭巾解開了,于是就露出了她修長白皙的脖子,以及她黑亮黑亮的秀發(fā)。
薩碧娜也十分美麗。那是不同于瑪麗亞的一種美:瑪麗亞是性感的美麗,薩碧娜是一種秀麗的美。薩碧娜與其說是美,不如說是俏。解開的頭巾里露出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前額,眼睛顯露出一種稚氣。
她是多么使彼特羅著迷??!她那清亮而慵懶的眼神一直是彼特羅所神往的。尤其當她半閉著眼睛的時候,那時候她的眼睛就更加迷人。
“喂,彼特羅,你丟了魂嗎?你快過來幫幫忙,來拴住這匹倒霉的馬!它簡直和你一樣的倔脾氣!”
他聽到瑪麗亞的喊聲,并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過去把馬拴好。陰影遮住了他整個身體。
瑪麗亞脫掉鞋子,開始恢復(fù)了女主人架子,一個勁催促年輕的傭人干活。
“快點開始吧,不要磨蹭,彼特羅·貝努。你是專門做這個的,你有時間,可是我們很忙!”
彼特羅心里很不屑于被她指揮,他報以沉默,默默地挎著一個籃子爬上一棵梨樹開始摘梨子。
兩個表姐妹就在樹下摘梨,她們有說有笑,推推搡搡。有時,她們會把已經(jīng)裝了不少梨子的圍裙張開,彼特羅就往下扔幾個梨子下來。梨子在她們的圍裙里蹦蹦跳跳。
“這個梨一定是扔給我的!”
“不是,一定是給我的!”
“才不是呢,因為他總是扔梨子給你,這次總該輪到我了,你瞧!”瑪麗亞一邊說一邊張開她的圍裙。
“不,彼特羅,一定要扔梨子給我!”薩碧娜大叫著推開她的表姐,“看,彼特羅,就是那個,最頂上的那個,像金子一樣的那個!”
“對了,它就是為你準備的,你要當心,我會把它直接扔在你的懷里去!”彼特羅回答道。
他微笑著,看著她的臉。
真的,他真的把那個成熟的梨子扔得從她的胸部一掠而過,梨子在她的圍裙里蹦跶了幾下,落定了,但是卻把其他的梨子弄掉了,梨子撒了一地。
“哦,我的天!”薩碧娜大叫起來,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這個時候,瑪麗亞已經(jīng)開始彎腰撿拾地上散落的梨子了,“哦,瑪麗亞,你別罵我!”
彼特羅暫時停了下來,他躲在梨樹上笑了起來,像個任性得逞的小男孩。他的臉完全被埋在樹葉的陰影里面。但是,過了一會兒,他看見兩個表姐妹在爭吵。
“你推我干嘛,討厭!”
“我哪有推你,是你自己不小心把自己圍裙的扣子給弄開了的?!?
“彼特羅,你評評理,這到底是誰干的,你在樹上,你看得見?!?
“哈哈,這是我干的呢!”
她們倆都笑了,這是彼特羅第一次看到瑪麗亞的笑窩。他發(fā)覺他的薩碧娜在她臉色紅潤又性感靈巧的表姐身旁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瘦弱。
“這棵樹上的活兒干完了?!北颂亓_利落地從梨樹上滑了下來,落到地上。他像這棵剛剛已經(jīng)被他們摘了個精光的梨樹打了個招呼,道了一聲再見?!懊髂暌?,我的大梨樹,只要明年我們還活著就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瑪麗亞從彼特羅的臂彎里把裝梨子的籃子拿走,裝進大口袋里。
“彼特羅,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真奇怪!”薩碧娜的目光正好碰見了彼特羅的目光,于是她問道。
“我有幾句話想和你單獨說。”他回答道,一邊說一邊抱著另一棵梨樹的樹干。
薩碧娜早就明白了這“幾句話”指的是什么了,她盼望這幾句話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她恨不得馬上就聽到這“幾句話”。但是這個時候,表姐瑪麗亞又走了過來。年輕的薩碧娜臉上泛起陣陣紅暈,染紅了她蒼白的面孔,她慵懶的眼睛閃爍著亮光,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抖:
“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好嗎,彼特羅?!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
“過幾天吧,你過幾天還會一起來收葡萄的,不是嗎?”彼特羅一邊說,一邊不慌不忙地拿眼睛瞄著走過來的瑪麗亞。
薩碧娜沉默了。
這時候,彼特羅爬上另一棵梨樹,迅速地繼續(xù)開始工作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登天。是啊,薩碧娜也愛他!他知道她愛他了,從她羞紅了的臉和她因為激動而顫抖的聲音就可以知道一切。她的眼睛她的神態(tài)已經(jīng)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從這一刻開始,這兩個年輕人莊重起來:他們不再說話,不再打鬧,甚至相互連看都不看。彼特羅在樹上摘梨,兩個表姐妹在樹下摘梨。彼特羅也不再往下扔梨子了,有幾個梨子自己落下來,夕陽把它們照得近乎透明并且果子的香氣溢滿了周圍。陽光透過寬大的梨樹葉子灑在周圍,金光閃閃,十分好看。
瑪麗亞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沒有使氣氛重新活躍起來。另外兩個人就是不再說話了:薩碧娜的臉色又恢復(fù)了沉默的蒼白,紅潤不再;彼特羅也不再開玩笑,他叉開腿,兩只腳踩在樹枝上,手上也沒有閑下來,一直不停地摘著梨子。
樹上的彼特羅仰起臉來看著天空,下午暖烘烘的陽光曬著他的臉,他的眼睛里閃著光芒,是太陽照射山坡上的橄欖樹反射過來的光。
不一會兒這一棵梨樹上的梨子就又摘完了。表姐妹穿上鞋子。瑪麗亞一刻也沒有離開,她就像是故意這么做的,離開時,她提議道:
“我們到地里面去看看吧,表妹?”
“當然可以。”薩碧娜回答道。
“你也一起去好嗎,彼特羅·貝努?”瑪麗亞轉(zhuǎn)過臉,問已經(jīng)在忙著照顧尥蹶子的小馬駒的年輕傭人。
“鬼讓你們轉(zhuǎn)圈兒玩兒去吧!”他又恢復(fù)了不屑的口氣。
彼特羅突然間傷心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緣何傷心。他目送著兩姐妹離開,看著她們從小路遠去,她們跑著笑著鬧著;接著,她們在一片草叢中消失,又在溪流邊重新出現(xiàn),她們的緊身衣就像花朵一樣好看。瑪麗亞爽朗地笑著,清脆的笑聲和潺潺的流水混合在一起,薩碧娜在核桃樹下的那個小小瀑布那里洗了臉,又用衣襟把臉擦干。
忽然,薩碧娜朝彼特羅的方向看了一眼,揮了揮手,然后就和瑪麗亞耳語起來,接著,她們倆就哈哈大笑了起來?!班?,她們一準是在說我。真沒有想到,薩碧娜是這樣的女人。她一定是把我的話告訴了她那個富有的表姐,然后她們一起來嘲笑我,她們一定會嘲笑我沒有房子、沒有耕牛、沒有大車、沒有農(nóng)具……她們一定會嘲笑我什么都沒有還想結(jié)婚,嘲笑我癡心妄想!……”彼特羅這么想著,“我就不該對薩碧娜說那些,更不該對她們倆改變我的看法,這兩個有小姐架子的娘們兒!”彼特羅開始痛恨自己。
“再見!”薩碧娜回過頭來,然后她把滿載梨子的馬車拉下去。
彼特羅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走到大路邊,她又站住了。接著兩姐妹彩色的身影和裝滿了今天勞動的成果的馬車一起消失了?!诖舐忿D(zhuǎn)彎的地方消失了,在被夕陽映紅的巖石和果樹的陰影下消失了。于是,在谷底,就只剩下彼特羅孤零零的身影,只有他一個人。他的心也籠罩上了陰影。
“不行,我這種愛理不理的樣子是不行的。不不不,薩碧娜她并沒有嘲笑我,是我自己過度敏感了,我想多了,這不好。她是愛我的呀。可是我是一個標準的窮光蛋啊,我什么都沒有。窮人的心態(tài)就像病人一樣,碰不得,一碰就敏感得要命,這樣不好。唉,可是現(xiàn)在我又有什么辦法呢?以后再補救吧!她收葡萄的時候還會再過來,到時候我就單獨請她到遠遠的我一向摘葡萄的那排葡萄架去,那是在葡萄園的最深處。我們就一直往前走,遠離人群。我用鐮刀割斷葡萄藤,她就在一旁撿拾葡萄,我們可以說很多很多的知心話兒。然后我可以把筐子戴在她的頭上,然后,我們就可以牽手,再然后我們就可以接吻了……不錯,瑪麗亞是更加性感一些,可是,要我看薩碧娜更漂亮人更好。
“啊,至于那另一個姑娘,”頓了一會兒,他卻又漸漸想起他年輕的女主人了,想起她那性感的緊致的身軀,他不禁情欲沖動起來,“她真是狡猾啊,她故意不離開我們,她故意不讓我和薩碧娜單獨在一起!我真希望她現(xiàn)在就出現(xiàn)在這里,我要把她掀翻在地,我要馬上就咬她吻她!瞧,你活該被這樣對待!你這蛇蝎心腸的女人,你不許別人談情說愛,你不許我親吻你的表妹。好啊,那現(xiàn)在就只有你來承受這些惡意的吻了!——至于薩碧娜,我要盡我最大的柔情去吻她,因為她比你心腸好,你是一個壞女人,瑪麗亞。你是一個處處擺臭架子的壞女人?!?
“快點到這里來,到這里來!因為這里是個好地方!”彼特羅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站在一排葡萄架旁大聲喊出了聲:
“薩碧娜,到這里來,我就可以吻你了呀!”
就這樣,瑪麗亞性感的身影消失了,鋪滿葡萄藤的葡萄架中間充滿了薩碧娜飄逸著一頭金發(fā)、臉色微微發(fā)紅的羞澀身影,頭上還頂著葡萄筐。
但是,就在這個動人的時刻,很多黃鸝鳥落下來,它們啄食葡萄,飽餐一頓之后,它們又在已經(jīng)在葡萄園中搭成的窩里面安睡。它們把彼特羅從自己的白日夢中驚醒,使得他不得不開始拍手驅(qū)趕鳥兒們。鳥群在彼特羅的驅(qū)趕下嘰喳叫著,在那甜美的空氣充盈的黃昏飛走了,微風(fēng)吹落了梨樹上的葉子,又把這些葉子送到彼特羅腳下。3
但是,約定收葡萄的那天,只有瑪麗亞一個人來到葡萄園。
“你表妹呢,她怎么沒來?”彼特羅問道。
年輕的女主人半閉著眼睛,狡黠地笑了:
“老爺不讓她過來啦!”
接著,瑪麗亞就到山上的茅屋去做通心粉了。過了一會兒,她半彎著腰,和一個生就一張玫瑰臉色的姑娘一起站住說話了。那個姑娘叫羅莎,她們還沖著他指指點點的。彼特羅為此十分傷心并且憤怒。——他的憤怒就像一股邪惡的熱浪一樣,不時地向他的心襲來,為此,他整整一天都沒有說一句好話,只是在簡單地說粗話。他從那塊巖石旁邊經(jīng)過——就是他無數(shù)次幻想過在那里親吻薩碧娜的那塊巖石。他攥緊拳頭,朝那塊巖石吐唾沫。
是的,這兩個有一點兒臭錢的娘們兒正在譏笑他,就因為他是個徹底的窮光蛋!好啊,那就開始吧,那他也拿這兩人尋尋開心!對,就這么辦!
“你要不就別做,要做就做好!不然,我就連你和你的筐子一起踢!”彼特羅粗暴地對羅莎大喊。這個姑娘正在一邊說笑一邊干活兒:她已經(jīng)落下了很多,她沒有及時把彼特羅已經(jīng)割下來的葡萄撿到筐子里。
羅莎生氣地走開了,她在葡萄園的盡頭大喊:
“看吶!野馬就是野馬!你今天是脾氣不好嗎?那你就自己去那棵大無花果樹上去上吊吧!我這里有結(jié)實的鞋帶,你要不要?!你這只死貓!”
彼特羅沒有搭理羅莎,他一直彎著腰,專心致志在收割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