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遼茲回憶錄:狂飆之子與十九世紀西歐文藝
- (法)埃克托爾·柏遼茲
- 3021字
- 2019-01-03 20:41:50
第十章
父親不再給我生活費;我又回到拉科特-圣安德烈市;外省人對藝術及藝術家的看法;我的絕望;父親的驚恐;他同意我回到巴黎;母親的偏執;她的詛咒。
我的彌撒曲的首演獲得了某種成功,這多少在一段時間內減輕了家中對我的敵視態度,而我早已是忍受了太多的敵視。不過,一個新的突發事件再次將這種敵視激起,更加劇了家中的不滿。我報名參加了法蘭西藝術研究院的音樂作曲競賽,它每年舉辦一次。參加者在獲準參加比賽之前,必須先通過選拔賽。根據這一原則,能力差的人將會被淘汰。很不幸,我榜上無名。父親知道這件事后,毫不猶豫地警告我,如果我仍固執己見待在巴黎,我就不能再指望他過活。我的老師可親之致,立即給父親去了一封信,言辭懇切,力勸父親改變初衷。他向父親保證,父親根本不必懷疑我在音樂方面具有光明的前途,因為我的每個毛孔都散發出音樂的芬芳。為了說服他們在我的音樂天賦面前做出讓步,他在論證中還加入了某些宗教思想。這些思想的意義對他們來說可是重于泰山的。然而,在此時提起宗教卻不合時宜。父親的回信言辭粗魯,直截了當,幾近蔑視,不可能不強烈地傷害了勒絮爾先生敏感的內心及信仰。父親的回信竟是如此開始:“先生,我不信仰任何宗教!”您對下文可想而知。
但我仍抱著一絲縹緲的希望:或許我可以通過為自己的事業辯護來贏得家里的支持。這個念頭使我變得足夠容忍,使我竟可以遵從他們的意愿。于是,我回到了拉科特-圣安德烈市。
我受到了冷遇。父母幾天都沒有理睬我,讓我自己去想;最后竟至勒令我:既然我不喜歡醫學,我就必須再選擇其他某一項職業。我回答道,我對音樂的愛好是唯一與絕對的,很難想像我不能回到巴黎投身于音樂之中。
“不過,你必須拋棄這種念頭,”父親說,“因為你將不能再回到巴黎!”
從這時起,我變得沉默寡言,幾乎不回答他們對我提出的任何問題,甚至不吃不喝。我一天的全部生活,一部分消磨在森林或田野的漫無目的的游走之中,另一部分則是將自己緊鎖在房門之內。其實,我根本沒有任何計劃。我的思想還在孕育之中。我受到了很多限制。這些都好像使我的智慧處于混沌狀態。我的憤怒之火甚至也熄滅了。我快要窒息而死了!
一天清早,父親來叫醒我。“起來,”他對我說,“穿好衣服后,到我的房間來,我有話對你說。”我只得同意,不知將要發生什么事。父親的表情與其說是嚴厲,不如說是嚴肅而憂郁。進了他的房間之后,我已經準備好承受新一輪的轟炸。可是父親的話出乎我的意料,令我愕然。“幾個晚上我都徹夜未眠,我已做了決定……我同意你回到巴黎學習音樂……但是只能給你一段時間。記住,如果經過了新的磨難,而結局仍然不利于你的話,你要給我一個公正的答復:你要宣布我已經做過所有我應該做的合乎情理之事;而我會因此認為你將會決定開始另一種生活。你知道我對那些平庸的詩人的看法;任何種類的平庸藝術家都不比普通人更為杰出;而如果看到你竟然混跡于這樣一群無用的人當中,那對我將是一種致命的痛苦,一種徹底的恥辱!”
然而,父親卻沒認識到,他對那些平庸的醫生卻表示過極大的寬容。這些人不僅同那些蹩腳的藝術家具有同樣的數量,而且他們不僅毫無用處,并且更具有危險性!父親總是這樣,而某些精英分子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能夠用一些完美而確切的推理來批評別人的意見,殊不知他們用以攻擊的武器也是一柄雙刃劍,對于他們自己的見解和主張也具有同樣的攻擊力。
不過,我并沒有等待下去,而是沖上前摟住父親的脖子,并向他答應他所希望的一切。
“不過,”他接著說,“你媽媽對這件事的看法同我的還很不一樣,我認為現在告訴她我的最新決定還不是時候。所以,為了避免各種不愉快的場面,我要求你不動聲色,秘密地前往巴黎。”于是從那時起,我便小心翼翼地不透露一絲風聲。不過,突然從憤怒憂傷和沉默寡言轉變到狂熱的喜悅,我很難掩飾這一變化。它來得如此不同尋常,以致引起了妹妹們的好奇。我的大妹南希便是如此。她央求我好久,讓我告訴她緣由,最后我只好向她承認了一切……并再三叮囑她要保守秘密。可以想像,她哪能像我一樣保守秘密。很快全家人及我家的朋友,最后連我的母親也知道了這一消息。
母親的偏執非常厲害,因此,為了更好理解下面將要發生的事,就應該了解母親對于與歌劇多少有點關系的各種藝術所抱有的一種偏執態度。而非常不幸,今天在法國仍有很多人都浸透著這種思想。在她看來,演員、歌唱家、音樂家、詩人、作曲家都是一些可憎的、為教會難容的造物,就像那些注定要被打入地獄的人一樣。對于這一點,我的一個阿姨(無論如何,她今天仍然在真心地關愛著我,并且我也希望她今天仍能對我給予重視)有一天給了我一個令人驚愕的回答。要知道她滿腦子都浸潤著母親的那種“自由”思想。我有一次同她討論時,我對她說:“親愛的阿姨,按您所說,我想,如果拉辛(Racine)與您是同一個家族,您會非常氣憤的。”
“噢!我的朋友……我對他可首先是充滿‘尊敬’! ”
不久之后,當我在巴黎向勒絮爾引用這個詞時,他差一點笑得背過氣去。因而,他只能認為,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才會有的看問題的方法,所以當他高興時,他總是會向我打聽拉辛的敵人、我的那位“老阿姨”的最新狀況,雖然在那時她仍然年輕,并且如天使般美麗。
母親卻因而確信,既然我已決心投身于作曲事業——依照法國人的觀點來看,這仍然沒有脫離歌劇創作之列——我就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它將使我在這個世界上名譽掃地,在另一個世界被罰入地獄。所以,她剛一聽說此事,便怒氣沖沖。她那憤怒的眼神告訴我她已知道了一切。我想在出發之前逃避她,所以我處處保持謹慎。但是,我剛剛在我的小屋里安靜了幾分鐘,她就跟了進來,目光炯炯,一切舉動都表明她非常激動。
“您的父親,”她對我說,不再用習慣的“你”來稱呼我,“您的父親很軟弱,他同意您回到巴黎。他支持您荒謬而充滿罪惡的計劃!然而我,為了日后不自責,我要明確反對您離家出行。”
“媽媽!”
“是的,我反對這件事。埃克托爾,我請求您不要在您的瘋狂之中固執己見。您看呀,我,您的母親,跪在您的腳下,謙卑地,請求您放棄吧!”
“噢,上帝!母親,請允許我扶起您,我無法忍受我的眼中所見。”
“不,我要這樣!……”
但是,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說:
“你拒絕了我,你這個可憐的家伙!你竟能看到你的母親跪在你的腳下而無動于衷!好吧!你走吧!將自己墮入到巴黎的腐化之中去吧!任你的名譽掃地,讓我們,你的父親、母親,在恥辱與痛苦中死去!在你離開之前,我會離開家。你不再是我的兒子!我詛咒你!”
這能令人相信嗎?宗教的偏執加上外省對藝術家的成見,它們所具有的一切最為傲慢無禮的、蔑視一切的東西,竟然會出現在一個像她這樣溫柔的母親與一個像我這樣經常充滿感激與崇敬之情的兒子之間?!這是怎樣的一幕,充滿了難以置信的、令人恐怖的激烈沖突!我永遠難以忘記!它更加激起了我心中對中世紀的這種愚蠢的理念的滿腔仇恨。而這種理念今天在法國的大部分省份中竟保存得毫發無損。
這種磨難還不止于此:母親失蹤了。她自己躲避到我們在圣-安德烈坡市附近所擁有的一座叫“蘇州”(Chuzeau)的鄉間別墅中去了。出發的日子終于到了,父親希望能對我作最后一次努力,讓我向母親道別,也希望她能收回她近乎殘忍的話語。我們同我的兩個妹妹來到了“蘇州”別墅。母親正在果園的一棵樹下讀書。看到我們,她連忙站起來走開。我們等了很長時間;我們跟著她,父親呼喊她,妹妹和我潸然淚下。但一切都是徒勞的。我只得遠走了,沒有擁吻母親,沒有得到她的一絲囑咐,一個母愛的眼神,卻帶著她的詛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