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上海五個月了，倪時留對上海還是相當滿意的。北京和上海是兩座氣質截然不同的城市，對倪時留來說，這兩個城市就像宋詞的兩個派別，一個是豪放派，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一個則是婉約派，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
剛到北京的時候，倪時留無疑被這個中國最大氣的城市震撼到了。中國最大的城市廣場，中國最大的古跡，中國最大的宮殿，中國最大的政府機關都匯聚于此。千年的文化底蘊，皇城根下生活，讓每個北京人都特能侃，尤其是出租車司機，坐趟車，能跟你上下五千年，從中央到地方說得頭頭是道。而上海的司機師傅，一般是不會主動跟你搭腔的。
日子住久了，北京的缺點也就一一暴露出來。氣候不好，春天有沙塵暴還有漫天柳絮，夏天超熱，冬天暴冷，整個四季只有秋季是最好的季節，可偏偏太短。就拿馬路來說，太寬太大，像是專為有車一族設計的。如果說北京的馬路都是陽關大道，上海的馬路就像是羊腸小道，彎彎的，小小的，特別適合散步，路兩旁的梧桐樹也很有情調。倪時留還特別喜歡上海走幾步就有的便利店，買個早點或夜宵都很方便，不像在北京，有次倪時留加班到9點多打車回去，想買點吃的，都找不到地方。
北京多一份文藝氣息，有很多年輕人甘愿北飄，住地下室，玩地下樂隊。沒什么錢，還能湊合生活，自得其樂；而上海則更加物質，更加商業化，沒有錢感覺寸步難行。
至于人，北京人和上海人也有很大不同，并且也像很多并駕齊驅的大城市一樣，互相看不慣，上海人說北京人太粗糙，北京人說上海人太精明。其實北京人追求的是“渾不吝”，就是一種天不怕，地不怕，誰都不怕的境界；而上海人講究的是“拎得清”，就是要明辨事理，察言觀色，應對得體。
一個人的生活，孤獨感常常揮之不去，加上又剛來一個陌生的城市，除了阿輝、大黃、史詩人外，倪時留也沒什么朋友。而大城市里每個人都很忙，也并不是時時都約得到。倪時留有很多次下班，都不知道去哪，寧愿留在公司再查查資料，整理下文件。有一次，不知不覺就在公司待到10點多，偌大的公司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了白天的喧鬧，只有空調的嗡嗡聲，還提醒著倪時留這個世界的存在。倪時留驀地想起中學學過的詩：蟬躁林愈靜。以前不太明白，現在一下就領會了。
搭上地鐵末班車，也是空蕩蕩的，一眼望過一排排的扶手欄桿，一個人都沒有，倪時留這時反而是有點懷念高峰期的擁擠和喧囂了。孤獨的人吶，到哪都容易觸景生情。
回到家，倪時留趕緊就打開電視，不是為了看，而是為了能讓小屋有點動靜，可以顯得沒那么孤寂。不像別的宅男，倪時留不喜歡打游戲，不喜歡上網聊天；也不像有些人喜歡社交，總是能呼朋喚友，聚個不停；倪時留排解寂寞的方式，跟他喜歡的詩人李白差不多，就是喝罐啤酒，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看月亮。
倪時留在北京是住在一個胡同里，租的小屋隔壁就是房東一家，低頭不見抬頭見。房東一家對倪時留還不錯，而且非常熱情，經常噓個寒，問個暖，有時候做了餃子也會端來一碗給倪時留嘗嘗。搬到上海后，左鄰右舍都不認識，偶爾碰面了也不打招呼，有時候倪時留悲觀地想，自己再這么下去，搞不好就像當年張愛玲一樣，死后一個星期才被發現。當然，也可以說正是這種界限分明的距離感，讓大家都能享有隱私。在上海，無論你做什么，只要沒有影響到別人，不太會惹來閑人背后的風言碎語。
上海的春天來了，這是一個更容易讓單身男女感傷的季節。白玉蘭花在枝頭歡鬧著，仿佛一群唧唧喳喳的青春少女；小區池塘里的青蛙也徹夜不眠地發出求偶的鳴叫；路上偶遇的小狗們也在互相追逐對方的尾巴；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倪時留都在期待，能夠在地鐵里、書店里或是公園里邂逅自己的緣分，可每次晚上回家的時候都特別失落，真實的生活哪會有小說和電影描繪得那么浪漫呢。
可是愛情這東西真的很奇妙，有時候你苦苦求之而不得，然后你絕望了，它卻不期而至。因為要經常幫老板報銷，倪時留去財務部的機會比較多。有個同事叫云嫣，她長得不算漂亮，但皮膚很好而且很白，甚至是有點病態的白。齊耳的短頭發，沒有太多的修飾，整個人雖說樸素，但也看著清爽。所以一直被公司同事稱為“財務一只花”。
那天中午剛吃完飯，倪時留路過財務部門口，突然聽到“鄧總，我沒事”的聲音，他輕輕往里張望，只見財務總監鄧途站在云嫣身后，一只胖乎乎的手臂搭在云嫣的肩頭，一邊說：“你看你氣色很不好，加上一上午在這一動不動對賬，脖子很酸吧”。云嫣努力想推開那只胖手，一邊細聲細語地說“我還好，謝謝關心”。鄧途卻繼續色迷迷地說：“最不舒服的應該是脊椎，我幫你捏捏”，一邊說，一邊咸豬手順勢而下撫摸云嫣的背，云嫣左躲右閃，臉漲得通紅，又不好得罪領導，何況他還是借著關心的名義。倪時留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他一陣風地走進財務部，沖著云嫣大聲說：“云嫣，你剛剛打電話給我是說我上次填的報銷有問題??？”云嫣像突然間揀到根救命稻草，連聲說“對啊，對啊”，急忙從位子上站起來，走到存檔的柜子那邊，假裝去翻倪時留的報銷單。剩下腆著啤酒肚的鄧途，一只手還在半空中，還沒反應過來怎么突然這小子就闖進來了。倪時留卻毫不示弱地瞪著鄧途看，好像在說：“我是來弄報銷的，你在這干嗎？”的這種眼神，鄧途惡狠狠地瞪了這個壞了他好事的人一眼，轉身進去了自己的總監室，砰的一聲關上門。
云嫣很小聲地向倪時留道謝，倪時留瞬間覺得這個女孩很可憐，一個人在外地打拼，有個躲不開的色狼老板，突然有一種保護欲從他心底驀地涌起。從那以后，倪時留覺得云嫣對自己也好像有點跟以前不一樣，每次他的報銷批得都特別快，而且有什么報銷上的麻煩事，她也很盡心地幫忙。
直到有一天，公司舉辦圣誕聚餐，同事們都沒放過這個難得的宣泄機會，都表現地很嗨，大家又笑又鬧的，弄得一片狼藉。尤其是鄧途，和公司一幫豪放女喝得不亦樂乎，大家勾肩搭背，場面相當混亂。倪時留看到云嫣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小口抿著橙汁，霎時間覺得她很美，在群魔亂舞的環境中就像一個天使。倪時留突然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他走過去，邀請云嫣去外面走走。
兩人走在庭院的小路上，空氣格外的清新。云嫣小聲說：上次謝謝你。倪時留說：沒關系，這是我應該做的。云嫣說：他后來沒為難你吧。因為肥頭大耳的鄧途是集團公司副總裁的妻弟，又是合資公司從成立起就在的元老，加上他掌握著重要的財政大權，所以上上下下的人都要讓他三分。他仗著這點，經常在公司胡搞亂搞女人。能勾搭上的他就勾搭，勾搭不上的他就騷擾。倪時留突然醒悟，上星期公司的行政人事總監老馬約他做年度評估，本來以他的能力和進公司以來的表現，應該是可以加薪的。之前林總就口頭答應要幫他盡力爭取。結果老馬拐彎抹角說了一大通公司的前景，公司的困難，公司人事工作的復雜之后說，今年倪時留的薪水就不能調整了，希望倪時留能夠理解配合，不要灰心，繼續努力，貢獻自己的價值，明年年度評估一定會給他補上的云云。倪時留有點沮喪，他轉身出去的時候，老馬拍了拍他肩膀說：小倪，老大哥跟你說句肺腑的話。在什么地方，都是做人比做事更重要，外企也是一樣。尤其跟各方面的領導關系一定要處好。
倪時留心里全明白了，一定是鄧途搞的鬼，加薪的表格，最后一個簽的就是財務總監。不過他現在對著云嫣，什么都沒說“沒有啊，我現在過得挺好的，反正不同部門，他也管不到我”。他看了云嫣一眼，繼續說“我反而很擔心你，你整天要跟他朝夕相處，他后來有沒有再騷擾你？”云嫣微笑著說：“后來也有一次，不過我學乖了，他剛一動手，我就跟他說，我剛叫了倪時留來領報銷，他應該馬上就過來了。鄧途臉紅一陣，白一陣，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就走了?！痹奇绦稳萜疣囃净翌^土臉的樣子，逗得倪時留哈哈大笑。云嫣接著說：“加上他現在又勾上行政部剛來的小姑娘Jessie，這個小姑娘可不簡單，現在管鄧途是特別嚴，鄧途現在估計跟別的女生搭搭話都要東張西望呢。今天要不是Jessie沒來，他哪敢這么放肆。”倪時留心中暗道：惡人還須惡人磨。云嫣說：對了，上次你幫我大忙，我還沒感謝你呢，要不這周末請你吃飯吧。倪時留說好啊。
在飯桌上，兩人聊起了各自的家庭。云嫣出生在蘇北的一個小縣城，爸爸媽媽都沒什么正式工作。下面有一個妹妹，叫做云蕊，大?？飚厴I了，正在找工作。還有一個弟弟叫云風，現在在讀職高。這大大出乎倪時留的意料。沒想到看起來這么嬌小的云嫣，居然還是家里的大姐，難怪她平時都很省吃儉用，原來是要存錢給妹妹、弟弟念書。可是今天云嫣卻點了一大桌的菜，自己沒吃多少，倒是一個勁地勸倪時留多吃點。
倪時留很是感慨，云嫣一年到頭，千辛萬苦才省下來一兩萬塊錢給弟弟交學費，而鄧途他們那些高管經常是山珍海味，陪客戶吃一頓飯就幾萬塊。這個社會，為什么人和人的生活，人跟人的遭遇就差這么大呢？一千多年了，酒肉臭的繼續在朱門里酒肉臭，凍死骨繼續在路邊凍死骨。
倪時留則來自江南的一個小城C市，父母都是普通職工，家庭條件也很一般。不過好在是獨子，加上自己還算努力，讀大學、找工作都沒給家里添什么麻煩，所以總體還算過得去。兩個人一邊吃著熱氣騰騰的火鍋，一邊聊得也熱氣騰騰。喝了瓶啤酒，加上在云嫣面前也慢慢放開了，平時很寡言少語的倪時留開始話也越來越多。說起了職場的黑幕和潛規則，說起了這個社會的不公平，說起了大學的無用，而云嫣也只是微笑著，傾聽著肚皮吃得圓圓的倪時留把一肚子的牢騷都倒了出來。
和云嫣一起聊天時間過得很快，小火鍋店人越來越少，只剩下他們這一桌，等著下班的服務員們，有的已經開始打掃其它的桌子和地面；有的故意過來問還要不要加東西。倪時留也明白他們的暗示，就掏出錢包來買單。云嫣卻很堅持一定要她來買，推來推去，服務員都煩了，在那像看猩猩一樣看著這兩個人。倪時留看著云嫣那么堅決的眼神，想算了，下次再回請吧。
兩人走出餐館，寒風凜冽地吹著，可是街上卻格外地熱鬧，有很多對情侶都趕著去慶祝新年倒計時。突然不知從哪個角落里沖出一個小女孩，手里拿著十幾朵玫瑰花，拖著倪時留的衣角，用清脆的聲音說：哥哥，給女朋友買支花吧，姐姐這么漂亮。
倪時留有點哭笑不得，無助地看了云嫣一眼，看見云嫣猛向他搖頭。他只好對小女孩說：你搞錯了，這個姐姐不是哥哥的女朋友，所以不需要買花。小女孩還是很不相信地跟了他們一段路，然后轉身又撲向另外一對男女。
倪時留對云嫣說：“要不我們也去湊湊熱鬧，去看看倒計時”，云嫣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倪時留說要去下路邊的洗手間，讓云嫣等下他。從洗手間出來，云嫣注意到倪時留好像有點怪怪的，老是用手按住胸口，她關心地問：你沒事吧，是不是剛才喝了太多酒？倪時留說：沒事。兩人來到時代廣場，這里是每年新年倒計時的慶祝場所之一。到處都擠滿了人，每個人都帶著憧憬的眼神等待著新年的到來。廣場正中，一棵巨大的圣誕樹在熠熠發光。
終于倒計時了，這時候廣場的人群都沸騰了，每個人都在大聲數著“10，9，8，7…”。當數完1的時候，廣場上大家都擁成一團，跳躍著，歡呼著。倪時留像變戲法般地從大衣內側口袋拿出一枝粉紅色的玫瑰，微笑地遞給云嫣，原來剛才他趁上廁所的工夫，找到小女孩買了一枝花。很多年過去了，倪時留一直也沒忘記那一瞬間云嫣的眼神。仿佛像黑暗中的燭光，一下子就亮了起來。云嫣薄薄的兩片嘴唇蠕動著，想說點什么但又什么都沒說出來。倪時留一把攬過云嫣，把她抱在懷里，云嫣冰冷的臉貼在倪時留的胸口，但他的心卻熱血沸騰，滾燙得不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緊緊地，靜靜地擁抱著。倪時留正在胡思亂想，抱完松開之后，是不是要借著氣氛親一下云嫣，是親她臉頰好呢，還是額頭好呢？突然一只手輕輕拍了下倪時留的肩頭，同時一個聲音飄進，打破了倪時留的美夢?！跋壬?，可不可以幫我們合張影？”倪時留只好松開云嫣，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壞他好事的這個冒失鬼，腦海中莫名其妙電石火光般閃現上次鄧途惡狠狠瞪他的眼神。他真想對那哥們怒吼一聲“不可以，你沒看到我正忙嗎？”，心想，這廣場上這么多人，為什么你偏要來找我。而云嫣卻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倪時留。
等到倪時留敷衍地把照片照完，他看著云嫣，一下子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以他微薄的泡妞智商，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再把氣氛重新搞起來。他問云嫣：你冷嗎？云嫣說：有一點。于是他想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被云嫣阻止了。倪時留說：要不我送你回家吧。兩人一路上無語，倪時留幾次都想要不要拉下云嫣的手，結果還是沒夠勇氣。到了云嫣家的樓下，道別之后，云嫣走了進去，突然她回過頭來說：“謝謝你的玫瑰花，我很喜歡。”她的臉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起來有些紅暈，顯出無限嬌羞。倪時留不由得又看呆了，這時候如果是情場浪子阿輝，肯定會走過去一把攬住云嫣，給她一個溫柔而又溫暖的吻?？墒悄邥r留卻只是呆呆地目送著云嫣回去，腳沒動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