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增長的真實邏輯
- 韋森
- 94字
- 2019-01-03 08:40:59
5 中國經濟增速漸進下移
從國家發展戰略上講,在中國經濟增速漸進下行的趨勢中,與其靠啟動更大規模的投資來“保增長”,毋寧努力尋找中國逐漸進入中等收入國家和即將進入中速增長時期的一些新的增長點。
為何判斷中國經濟增速正在漸進下移?
今天圓桌討論的主題是“尋找經濟新增長點”。我想先提出一個基本判斷:中國經濟大致進入了這一輪工業化的中后期——如果說還不是末期的話,這就基本上決定了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正在趨緩,中國經濟正逐漸進入一個中速增長時期。
剛才林毅夫教授在主題演講中再一次談到他對未來20年中國經濟的樂觀預期,即認為中國經濟未來仍有8%以上的增長潛力。毅夫之所以得出這個判斷,正如他剛才解釋的,主要依據是人均GDP水平。目前中國人均GDP只有5000多美元,毅夫判斷中國大致處于日本在20世紀50年代初、新加坡在1967年以及韓國和中國臺灣在1975—1977年的水平,而這些國家和地區隨后都利用了自己的“后發優勢”,實現了一個20年左右、年均8%上下的經濟高速增長,由此他預計中國的GDP可能還有20年、年均8%以上的增長潛力。
我沒有林毅夫教授那么樂觀。我覺得在未來20年,中國經濟能維持5%到7%平穩的GDP年均增速就很不錯了。因此,未來政府決策層和各界人士似不宜再強為不可為、逆經濟發展大趨勢而為,再力圖“保八”,再千方百計地維系一個難以維系的經濟增長速度。
中國整體的資本邊際回報率已經多年開始下行,這一點本身也就表明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長率在下移。這里,我特別推薦一下新近一期《財經》(2012年第27期)上發表的伍曉鷹教授的一篇文章,按照他多年的跟蹤研究,自1995—1999年以來,中國的資本邊際回報率“下降速度是驚人的”。由此伍曉鷹得出結論說:“當經濟進入低谷,為了實現增長的投資努力往往是以犧牲效率為代價的。”我非常同意這一判斷。實際上,今天在坐的彭文生博士的研究團隊最近一兩年所作的幾個研究報告,也表明和支持這一觀點。
資本的邊際回報率普遍下降,意味著整體上中國經濟的潛在增長率在下移。我之所以得出這一判斷,在理論上得益于今年年初我重讀凱恩斯的“貨幣三論”——即《貨幣改革論》(1926)、《貨幣論》(1931)以及《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即《通論》,1936)——所得到的一些感悟。在《貨幣論》第30章中,凱恩斯曾強調指出:“我要提請史學家特別注意的明顯的結論是:各國利潤膨脹時期和萎縮時期,與國家的興盛時期和衰敗時期異常地相符?!敝赋鲞@一點,凱恩斯還覺得不夠,又補充道:“本書的重要論點是,國家財富不是在收入膨脹中增進的,而是在利潤膨脹中增進的;也就是說,發生自物價超越成本而向上奔馳的時候?!?/p>
凱恩斯的上述判斷,是一個極其偉大和深刻的理論發現。他這一段話的核心思想是,一個國家的興盛與衰退,與資本的邊際回報率或言平均利潤率的高低密切相關,或者反過來說,資本的邊際回報率是一國繁榮興衰的重要經濟指標。當然,經濟學的業內行家會知道,從宏觀經濟的技術分析上說,資本邊際回報率短期可能與經濟的去庫存化周期有關。但是,伍曉鷹、彭文生的研究團隊以及其他研究機構的研究都表明,中國各行各業的資本邊際收益率多年來已經保持了一個下降的趨勢,這就可能不是一個短期去庫存化的問題,而可能是個經濟增長趨勢性的問題了?;蛴靡痪渫ㄋ椎脑拋碚f,當各行各業都感覺賺錢難或不再賺錢的時候,就意味著一個國家在一段歷史時期的經濟繁榮已經差不多到了頂峰。
最后要指出的是,我之所以在今年以來初步感到中國經濟增速正在趨勢性地逐漸下移這一點,也與我多年來一直在研讀世界經濟史和中國經濟史的文獻有關。從1979年算起,中國經濟已經連續高速增長30多年了,年平均增長速率超過了9%;尤其是在中國加入WTO后到2011年,盡管有2009年上半年的短期經濟增速下跌,但是我們可以說經歷了10多年的黃金增長時期,年平均GDP增速超過了10%。這么長時期和這么快速的經濟增長,在人類歷史上是非常少見的。
從人類近現代和當代經濟史來看,在歐洲近代崛起過程中,工業化導致一個國家的經濟起飛,先是有一個“快速”增長時期,然后進入中速增長期,最后進入一個長期停滯時期。按照麥迪森(Angus Maddison)教授生前的研究,英國從1830年到1870年的年復合增長率才2.05%。到1873年第一次世界經濟大蕭條就結束了。然后從1870年到1913年進入中速增長期,年復合增長率為1.90%。1913年后,出現了“英國病”,二三十年經濟增長率為零,失業率超過10%甚至20%。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差不多1950年后,英國才隨二戰后的一波全球經濟快速增長而從“英國病”中走出來。從近代史上來看,德國的經濟崛起時間也大約只有30至40年,自俾斯麥1871年統一德國到1913年,德國的GDP年平均增長率為2.83%,然后,德國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國家變成一片廢墟。再看日本,日本戰后的高速增長期為18年,實際上這還要歸因于日本在戰爭廢墟上的經濟恢復,才有這一波相對快速的經濟增長。從1955年到1973年,日本GDP年平均增速為8.89%,1975年至1990年為中速增長期,年平均增速為4.29%。1990年后,日本陷入長期的蕭條期,到目前,這20多年年平均增速只有0.85%。
通觀人類一些國家的近現代和當代史,反觀中國經濟目前的整體發展階段,我有一個不甚成熟的判斷:目前中國經濟大致相當于日本經濟在1973年到1975年所面臨的情形,即正在從高速增長期逐漸向中速增長期移位。
剛才林毅夫教授講到他仍然主張依靠進一步的政府基礎設施投資來維持“保8”的增長,我感覺,盡管這一政策建議的思路值得同情和理解,正如我上面已經指出的,任何國家的高速經濟增長期,都是投資尤其是固定資產投資的快速膨脹期,但是,今天我們也應該意識到這一政策導向也有許多局限性和潛在風險。
我粗略計算了一下,從2009年到2011年的三年中,中國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總額加起來為80.49萬億元,年平均增速為25.8%。如果2012年政府的貨幣政策再一放松,財政刺激政策再加大,這四年,中國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總額加起來將會超過110萬億元,這將是2012年GDP總量的兩倍,也將超過中國的廣義貨幣M2和中國的銀行儲蓄總額。理解了如此大規模的固定資產投資,才能真正理解在過去三四年中為什么全球經濟復蘇步履維艱、一片低迷,中國經濟仍有超過9%的GDP年增速了,隨之也就能理解中國經濟增速下移將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自然趨勢這一點了。因為,任何一個社會都不可能在如此天量的投資推動下保持長期可持續的經濟增長。在全社會的資本邊際回報率下降的大趨勢(這一下降趨勢反過來看恰恰是天量固定資產投資快速增長的必然貢獻因素)下,等到所投項目不賺錢了,大多數企業利潤為負的了,誰來還款?誰來為這超過百萬億元的固定資產投資埋單?因此,我這幾年根據奧地利學派米塞斯和哈耶克的商業周期理論一再呼吁:要警惕中國經濟潛在的風險。按照這一學派經濟學家的分析思路,等到還款期到了的時候,等到投資要清算的時候,大蕭條就不遠了。
未來中國經濟的新增長點在哪里?
認識到中國經濟增速在未來將會逐漸下移,是否意味著政府在未來經濟增長中就要完全退出和無所作為了呢?顯然不是。剛才毅夫在主旨講演中提出他主張在未來一段時間中,要繼續增加政府在基礎設施方面的投資,并把這一點作為未來中國經濟增長速度的一個重要貢獻因素。
對于這一點,我基本上表示同意和支持。盡管在過去數年中政府有許多的不當投資和浪費性投資,且給各級地方政府留下了巨大的負債包袱,但是在目前中國經濟的發展階段上,考慮到各級政府實際上掌握著近20萬億元的財政收入(“第一財政”、土地出讓金以及各種“預算外收入”和“制度外收入”),中國政府在一些地區和城市——尤其是在中西部一些城市——繼續投資改進民生和一些公共設施項目,還是應該支持的。在財政體制上,我同意賈康等學者的看法,應該允許地方政府靠發債來進行基建投資,這將推進地方政府陽光財政、陽光融資,更重要的是推動中國政府的市場化融資,而不是現在這樣靠銀行貸款和各種各樣的政府融資平臺來進行暗箱操作。通過銀行貸款和政府融資平臺進行基建投資融資,已經給中國經濟埋下巨大的隱患,也成了許多官員尋租性腐敗的重要渠道和溫床。各級政府通過發債來進行基建投資,有利于減輕銀行的負擔,把風險留給市場,留給投資者自己。這也將從整體上長期降低銀行業的風險。
盡管保持一個相對較高的投資率尤其是基礎設施投資率是必須的,但是我個人覺得,從國家發展戰略上講,在中國經濟增速漸進下行的趨勢中,與其靠啟動更大規模的投資來“保增長”,毋寧努力尋找中國逐漸進入中等收入國家和即將進入中速增長時期的一些新的增長點。
未來中國經濟的新的增長點到底在哪里?在這個問題上,林毅夫教授在最近出版的《新結構經濟學》和《繁榮的求索》中,提出除了繼續依靠政府基建投資外,主張還要靠政府指導和引導下企業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來求得未來中國經濟的新增長點。實際上,中國政府尤其是發改委在過去幾年中在這些方面已經做了大量工作。雖然看來有些成績和成效,但現在所造成的問題也不少。其中,像太陽能和多晶硅行業的大量企業——如無錫的尚德和江西的賽維——這幾年在盲目發展中導致企業負債累累,資不抵債,企業面臨清算倒閉的窘境,就是一些典型的例子。
那么,除了基建項目投資外,未來中國經濟的新增長點主要在哪里?我覺得一個經常講,人人講,但卻在現實中被忽視了的因素是發展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服務業。
這一點說來已經好像不是什么新的理論了,因而好像也構不成新的增長點了。我覺得問題的關鍵在于,要從經濟學的基本理論上理解這么一點: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服務業,并不只是為制造業和實體部門服務和融資的部門,它們本身也創造GDP。
回顧人類近現代經濟史,尤其是當代經濟史,我們發現,各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繁榮,并不僅僅表現為科技進步、制造業部門的產業升級,而且表現為市場分工越來越細,生產越來越迂回,更多的交易部門和服務部門的出現,結果是第三產業產值占GDP的比重越來越大,尤其是金融服務業的比重越來越大。就此而論,服務業的發展,服務業所創造的國民收入占GDP的比重的增加,是現代經濟增長的一個典型的特征事實或者說內在構成部分。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先問這樣一個問題:近幾年來,中國物質生產部門的許多產品的總量都為世界第一了,但是目前中國的GDP總量差不多只是美國GDP現價的一半。這到底是因為什么?譬如,按照國際鋼協2012年初發布的數字,2011年中國的粗鋼產量已經達到6.955億噸(按中國工信部2012年3月發布的數字,這一數字實際為7.3億噸),占全球粗鋼總產量15.27億噸的45.5%,比日本、美國、俄羅斯和印度的總和還多。2011年,中國的水泥產量也高達20.85億噸,占世界總產量的比例已經超過60%。2011年,中國煤炭產量為19.56億噸油當量,遠遠將位居世界第二的美國(5.56億噸油當量)甩在身后,在全球產量中的份額已經提升到大約50%。中國汽車產量在2011年達到1840萬輛,比美國1370萬輛高出了470萬輛。2011年,中國的造船噸位完工量高達6800萬噸,也保持了世界第一。另外,按照2011年3月4日中國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字,到2010年,中國已有220種工業產品產量居世界第一了,那為什么中國的GDP卻不是世界第一而只有美國GDP的一半?其中的原因,就在于中國的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服務業——發展的落后,服務業創造的產值占GDP的比重,遠遠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甚至低于印度等發展中國家(見圖1)。

圖1 2011年各國第三產業產值占GDP的比重
資料來源:Wind,中金公司數據
從圖1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在服務業和第三產業的發展上,中國還遠遠落后于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甚至落后于印度(按比例)。2011年,在美國15.9萬億美元的GDP中,服務業所創造的價值超過76%,而同年在中國大約7.5萬億美元GDP總量中,服務業所創造的份額只占43.1%,尤其是金融服務業所創造的GDP占比還不到7%(而中國香港這一指標為22%—25%,新加坡為26%)。這一數據充分說明,服務業,尤其是其中占很大成分的金融服務業,才是現代經濟增長的主要構成部分。
另據CEIC數據庫的統計數字,1950年,美國制造業的規模占GDP的比重高達27.03%,金融服務業只占11.49%。60年后,到了2010年,制造業的產值占美國GDP的比重下降到只有11.72%,而金融服務業的占比則提高到了20.7%。由此看來,與其認為現代經濟增長主要是由于實體經濟部門內部的產業升級所推動的,不如認為主要是由第一產業向第二產業、第三產業尤其是其中的金融服務業的過渡和轉變所實現的。
理解了現代經濟增長很大一部分主要靠服務業的擴張來實現,也就能大致理解在過去二三十年中國實體部門高速增長所推動的經濟增長末期經濟增速下滑這一經濟社會的大轉型期合宜的國家發展戰略了。
在目前中國經濟社會的格局中,以及在目前的世界經濟大環境中,要想維持一個穩定且可持續的經濟增速,光靠政府的基建投資顯然不夠,且十分危險。完全指靠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就目前看來,還構不成未來中國經濟進一步增長的主要推力?,F在要實現中國經濟的進一步提升,要保持中國經濟一個相對穩定的增速,看來還是要遵循人類現代社會經濟發展的一般法則,即跟隨西方國家已經走過的路,發展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服務業了。反過來看,只有金融服務業繁榮發展了,才有望為實體部門尤其是企業的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服務,才能更好地提供投資和融資服務。更重要的是,金融服務業的發展,也會反過來通過財富效應來提升人們對未來投資和消費的信心。
如何發展服務業?社會各界在這方面已經有大量研究報告和政策建議了。我這里只想指出一個看似虛無但實際上卻至關重要的問題:由于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服務業的發展需要一個良序運作的法律制度環境,沒有進一步的改革,尤其是政治體制改革,就不能期望我們的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服務業有長足的發展。道理說來簡單,如果現代法治民主的政治體制不能建立,如果司法部門是政府官員腐敗的重災區,如果政府官員運用手中掌握的權力和巨大資源進行尋租性腐敗的現象越來越嚴重,法制形同虛設,從而導致全社會感到社會收入和財富占有上越來越不公平,社會緊張程度越來越大,如果一些民營企業家對未來缺乏安全感紛紛把資產轉移到國外,未來中國又怎么會有繁榮的服務行業和可持續的經濟增長?
也正是從這個角度,我們認為,如果說過去30年中國經濟高速增長,主要得益于中國經濟吃“市場化的紅利”和如蔡昉教授所堅持認為的那樣是靠吃“人口紅利”而得來的話,在這兩個紅利都快“被吃盡”的情況下,未來中國經濟增長,就要主要靠“吃制度改革和法治民主建設的紅利”了。
兩周前,我在廣州“嶺南大講壇”講完當前中國宏觀經濟形勢及其走勢的報告后,一個聽眾問我這樣一個問題:“既然中國整體的資本投資邊際回報率在下降,你又怎么能期望中國股市繁榮?”這是一個很好、很深刻且很尖銳的問題,其背后的邏輯值得我們進一步推敲。對于這個問題,這里可以反過來問兩個問題,大家也就可以有自己的答案了:
(1)在過去三四年中國經濟仍然有超過9%的GDP年增速,為什么中國的股市表現卻在世界上排名倒數第一?甚至比希臘和西班牙還差?
(2)過去三四年美國的平均年GDP增速不超過2%,為什么道瓊斯指數和納斯達克指數均不斷創歷史新高?
一旦深究這兩個問題,我們就會很容易發現這樣一個問題:中國金融市場之所以一再萎縮,中國金融服務業之所以不怎么發展,關鍵還是制度原因。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沒有根本性的制度改革,中國金融服務也不可能得到大的發展,中國的股市也不可能有真正長期穩定的繁榮。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未來中國的經濟增長,主要靠吃“制度改革的紅利”這一點了??赡苷且驗檫@一點,全中國乃至全世界人民都對即將召開的中共十八大有諸多期待,大家都在期盼著十八大選出的新一代中國政府領導人能夠真正有所作為,能夠在深化經濟改革的同時,穩妥漸進地啟動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