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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01 田納西的樹

火車開過的地方

文/喻北

01

她終于決定要逃亡。

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日頭在她眼皮上明晃晃地跳動。窗外的梧桐樹已經足夠高大,它強壯的枝丫貼著窗戶瘋長。多少個小時,多少天,多少年過去了呢?她算不清楚,她早已喪失了計算時間的能力。

她一路狂奔,這明亮的陽光跳躍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巷子圍墻上的牽牛花紫紅一片開到糜爛。

她突然想起這里是來過的。那時候她和于童在讀小學,她背著粉紅的書包,于童背著藍色的同款書包。他們每個黃昏都在這里逗留,把一朵朵花摘下來捏出汁水,染紅每個指甲蓋。有時候他念詩給她聽,在黃昏的柔和光線里,他站得筆直,一些奇妙的句子從他小小的嘴里蹦出來,使他的身上鍍上一層閃閃發亮的光圈。那時候她就想,于童一定是上蒼派來拯救她的天使。

可是他現在在哪里呢?那個臉頰上有小酒窩的男孩,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男孩,他說好要帶她離開的,他說好這個黃昏要在鐵軌旁帶她離開的。她為這一天的到來準備得太久了,因為太過于期待甚至胸口隱隱作痛。她穿上壓在棉被底下的碎花裙子,把又長又黑的頭發用紅繩系住。她的臉頰因為激動呈現不正常的緋紅,雙手不安地握緊又松開。

他們約定好就在這個時辰,當有些陳舊的綠皮火車呼嘯著開過來的時候,他們就一起跳上去,一起感受風劇烈吹刮身體的感覺。

就像許多年前他們的逃亡一樣。

02

龐大的綠色森林。綠色像墨水一樣浸染森林,遠遠近近的植物散發出致命的香味。成群結隊的鳥從她的頭頂飛過,她的肩膀上落滿羽毛。

“于童,你知道嗎,我總覺得自己在這里居住過很久很久,我是屬于這里的。”

她想看他的眼睛,而他從不正視她。

他們那天走了很久的路,鞋子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出嘶嘶的聲音,像某種絲綢破裂的聲音。直到身體的水分快要消耗殆盡了,他們才開始休息。

在小溪旁,清澈的水從小石頭上蜿蜒跑過,還有小魚兒,它們歡快地游玩。她和他都在沉默,不動聲色地相互依靠是他們之間感情的表達方式。水流過她的手心時,她突然產生了想要訴說的欲望。可是她猶豫,她害怕他對她表達的是同情,她厭惡同情。可是除了于童以外,不會有其他人更值得信賴,于是她嘗試著開口。

“很多次我都想把弟弟推下樓。”

她忐忑著開口。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聲音里彌漫著悲涼的氣氛。

“是嗎?不要擔心,我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沖動。”

她仔細地咀嚼著他說每一個字的語調,最后悲哀地發現他是如此漫不經心。于是她放棄傾訴,她的自我世界是一座城堡,偶爾失去防備但馬上完善防御的城堡。也許在內心深處她是渴望于童能理解她的,并且只希望他一個人理解她,這樣她就永遠滿足與安全了,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晚上他們在廢棄的教堂過夜,白色的西式建筑,棕色的長椅脫落了油漆碎片,露出原本淡淡的木頭色。蠟燭熄滅的時候,她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抱抱我。”

她半是命令半是懇求。很快她感覺到來自男孩的體溫,和他身上清淡的體香。她沉淪其中,懷抱著溫暖不愿意松開。

“親吻我好嗎?”

她又開口了。就在這同時她懷抱里只剩下空蕩蕩的風,一直刮啊刮,直直吹到她的心里去。

黑暗中她流下眼淚,好在夜真的太黑了,沒有人能發現她的懦弱,連她自己都不會找到理由批判自己。所以她放心地哭,越哭越清醒。不知過了多久,她嘗試著叫他,而他已經熟睡。

她推開門,門外的樹木在說著纏綿悱惻的情話。門檻上雕刻著繁復美麗的花紋,她邊摸索邊猜想這些是什么圖案。風依舊沒有停息,把她的長發吹散在風里,碎花布裙也吹得鼓鼓的,她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變成熱氣球飛走了。她無法欺騙自己說,不享受這樣的感覺。

03

每次火車迎面而來的時候,她會跳上鐵軌,轉兩圈,然后飛快地跑下來。她喜歡這樣刺激的感覺,喜歡想象火車駕駛員驚恐的表情。這是她獨一無二的娛樂方式。

她通常起得很早,在天地都寂靜的時候,藍色天空還沒被層層疊疊的白云遮擋的時候,她拎著白色塑料桶,穿過村莊后面的樹林,開始一天的勞作。洗衣服的時候她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一雙無神的眼睛好像在告訴她自己的愚蠢,她躲避自己,麻木地刷洗衣服。

正午的時候她被關在房間,被命令做功課。她撫摸手中的書,覺得它們好像也是滾燙的,灼傷她的皮膚。她的耳朵里充斥著球賽激烈亢奮的尖叫,永不停歇。她試圖阻止,卻只是徒勞。父親的自以為是深深地傷害了她。

當夜幕降臨,她的心情變得愉悅。她的白裙子沾滿陽光和塵土的味道,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落到她的書桌上。她裸露著身體,不斷轉圈,潔白的月光就灑在她美好的身體上。她一遍一遍舞蹈,一遍一遍想象自己變成了有著純白羽毛的飛鳥,在遠處的天空自由飛翔。

很久以后,她都重復做一個夢。如血的夕陽下,往世界盡頭延伸的鐵軌旁邊,穿著碎花裙子的扎馬尾的女孩,沿著鐵軌一直走一直走,穿越星空,穿越白晝,她追隨世界的盡頭。

她告訴于童,她的夢境和她的渴望。也就是那一天,她發現于童對她懷有深切的同情。雖然他在紅色天空下像對情人允諾般對她說,我會帶你離開。

04

她的記憶總是錯亂。有一天她突然發現,她的主觀意識在不知不覺篡改記憶。

但是她并不慌張,反而為這感到新奇。她在這個純白的世界躺了太久,連同她的頭發都沾上藥水的刺鼻味道。起初總會有醫生和護士來進行診斷,后來來得少了——自從門上掛了一把鎖之后。

那時候她望著窗外的梧桐樹,就決定要在梧桐樹足夠高的時候逃出去。因為她記得她和于童約定過,要一起離開這個地方。而在此之前,她必須要努力長大,否則他將不會帶她離開——她是如此稚嫩。稚嫩是可恥的。他們之間隔著寬闊的河流,她站在河的對岸無能為力。

她突然想起于童的容貌應該已經改變了。她逃出來的時候問過路人現在是什么年份,她這才在對方驚訝的眼神中明白自己丟失了五年的時間。是的,她的臉龐變得愈發消瘦,黑漆漆的瞳孔像鑲嵌在白布上的黑寶石,她早已褪去了孩童時代的嬰兒肥。

她站在鐵軌旁邊,火車開過去的時候塵土飛揚,灑落在每一根發絲上。只是她還在等待,六點鐘還沒有到,下一趟火車還沒有來。

她突然想起幾年前的逃亡。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她和于童搭上了火車,大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她和于童興奮地大喊大叫。他們爬到車頂上,仰面看著云朵一朵接一朵地飛快滑過去,他們年輕的身體暴露在空氣里。她好像看到了大片大片黑色的飛鳥在她的頭頂不停環繞。

還有那個夜晚,他本應該親吻她的,她想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他,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這樣的權利。可是他沒有,他說,不要這樣,我們不應該這樣。她是如此悲傷,于童肯定覺得她是不知廉恥的壞女孩了。所以他很久很久都不出現在她面前,就像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一樣。

05

她不停地走啊走,順著鐵軌,并且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已經五點四十分了,還有二十分鐘火車將又一次到來。但是于童還沒有來,她最親愛的男主角還沒來,他不登場整場戲將難以結束。她的辮子有些松散了,碎花裙子被塵土吹得霧蒙蒙的,黃色煙霧迷了她的眼睛,她突然變得沮喪。

但她還是在等待,于童是不可能違約的。他一直都扮演著她最貼心的守護者,即使他認為她幼稚不可理喻,即使他不愛她。但他至少試圖去理解她,去傾聽她對家庭的諸多無奈和絕望。

所以她還在等待。天空的火紅色好像快燃燒起來,黑色的鐵軌綿延至遠方看不到盡頭。她穿著狼狽的碎花裙子,焦急地等待于童來赴約。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可能過了一個小時她就會被找到,然后再次被關進那個只有白色的小房間。她絕不要,那里太冷了,太黑暗了,陽光直直地照射到她的病床上,可是她還是感覺冷。沒有人擁抱她,沒有人念那些美麗的奇妙的句子。她絕不要再回去,她只想像正常的小姑娘一樣漫步在開滿牽牛花的巷子里,而不是被一群奇怪的人當作精神病隔離開來。

她看著手表,時針已經指向數字6。她聽到指針嘀嗒嘀嗒轉動的聲音,和著她劇烈跳動的心臟一起。突然,她聽到不遠處火車鳴笛的聲音,她驚恐地看著舊綠色火車越來越近,心底盼望著于童的聲音,那清脆的可愛的聲音。可是沒有。

就在火車將要從她面前經過的時候,她跳上了鐵軌,伸出雙臂攔住它。她的心情如此愉悅,就像她每天清晨跳上鐵軌時一樣。而這次她倒下的時候,她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穿著同樣的衣服站在鐵軌外,而于童倒下的地方和她一模一樣。她突然想起來于童來赴約了,他并沒有遲到。而且他已經攀上了火車,隨著它去了遠方。想到這里,她高興地笑了起來。

在記憶的最后,她恍惚間聽到自己的身體發出了愉悅的歌聲,沖破她的身體,盤旋在火車上方。

就像那天看到的成群黑色飛鳥一樣,它們嘩嘩地振動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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