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天氣越來越冷。

都叫天蘭穿著一襲白衣，站在涂凰城上眺望遠方拿嫣大營。涂凰是拿嫣邊關三城之一，從九月初遲素揮兵至此，兩月時間里，雖然云敘白努力不管不問，也在都叫天蘭的智計下奪下兩城。

都叫天蘭怔怔的看著遠方泛黃的天空發楞，直到不知何時過來的云敘白替她披上披風。

“王上?！倍冀刑焯m的語氣疏離又客氣。

云敘白看著這個眉心緊顰著的姑娘，她很聰明，一直都聰明，哪怕他故意為難不相幫她，她也在滅拿嫣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嗯”

“今日風大，下去吧?！?

“好”

都叫天蘭一步一步走得很穩，如她行軍打仗。隱約有王者之氣。

越走越不對勁，云敘白發現都叫天蘭并不回營地，也不入城府。涂凰城如今分東西兩半，東半依舊繁華，西半卻破落蕭條。

都叫天蘭來的是西城，這是她第一次走入她攻下的城池，卻在一進城門的時候，被那些無辜可憐的，眼里盡是驚恐的衣不蔽體的人們所震撼。

尋尋常常的小巷里，有許多受戰爭連累無家可歸又無糧可食得人。許多人顫微發抖，衣不蔽體。

都叫天蘭越走眉頭越皺得厲害，云敘白看著她的眼睛都放在過往的難民身上，想開口說些什么，動了動唇，終是沒出聲。

“姐姐！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我妹妹病得很重！沒有藥，她會死的！”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子跑上來抱住都叫天蘭的腿不讓她動，但其實他的力氣小得可憐，也許都叫天蘭使勁一推，他都會飛出去好遠。

“放肆！”隨行的侍衛大喊出聲。

云敘白的眉頭也皺了，眼神示意身后的隨從把這個臟兮兮的孩子提溜開，卻見下一秒，都叫天蘭蹲下身子看著那個孩子。

“你妹妹在哪？我有藥，我可以救她?！?

“她就在前面，我帶你去。”

“好?！?

云敘白有些狐疑這個孩子的來歷，卻看到都叫天蘭淺碧色的眼睛里含著淚水，繼續噤聲。果然，哪怕一時為仇恨所困，她也依然愛著這世間無辜的人們。

那孩子帶著他們跑過一條街，來到一出破爛的殘桓下。殘垣斷壁，被火燒過后烏黑烏黑的，一處尚能避風的地方，躺著一個小姑娘，身上蓋著像塊破布的被子。

“姐姐你快看看她的，她身上好燙好燙！我怕她會死！”

“好”都叫天蘭嗓子有些啞，等她蹲下去為小姑娘診脈的時候，云敘白清晰的看到，一滴水從她眼里滑出，跌落塵埃無跡可尋。

“她在發燒，天愈來愈冷了，她的風寒已經很嚴重了。”

“姐姐你救救她吧，我會做牛做馬來報答你的！”

“你為什么要救她？她還小，會拖累你的。”

“可是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一打仗，我爹爹和哥哥都被人拉去充軍了！娘，娘也死了，要是妹妹沒有了，我活著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男孩看都叫天蘭不肯救，一急就哭了出來。

“三尾?！?

“末將在！”一直跟在都叫天蘭和云敘白身后的人上前一步。

“把這孩子還有他妹妹帶去東邊，給他們找個住處，再給他妹妹請個好的大夫?！?

“是！”

三尾抱起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臟兮兮的孩子雖然想要阻攔，但看著人不像對他們不利的樣子，就也隨著他一起去了。

走前，孩子熱絡的同都叫天蘭道謝，“姐姐你真是大好人！巫神大人會保佑你的！”

拿嫣人同遲素人一樣，都信奉巫神。

看著三尾帶著孩子遠去，都叫天蘭嘆息一聲?？粗鴦偛乓恢毖b隱形人的云敘白，“王上，你覺得我是好人嗎？”

“是?！?

“為什么？”

“就是相信。”是直覺，也是天性。

“你覺得，巫神會保佑我們么？”

“也許。你覺得呢？”你也是神啊。

“不會。神啊，太冷血了。他們吃著人的供奉，卻又嫌人污穢?！倍冀刑焯m嘴角突然勾起一絲笑容。

“他們冷漠的看著人類在天災人禍中受苦受難，就像現在這樣，卻依然無動于衷。他們說人無情可怕，可是，真正冷血的，是神啊?！?

“……”

這話，好像也有人同他講過。云敘白微微一愣，沒有多管，追上都叫天蘭的腳步。

一晃七日過去。

“王上，圣女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我們勝了不繼續打？一休養生息就是七天，在這樣下去，士氣會淡的！難道那個婦道人家的眼界就只有一座涂凰城？！”一名身著青色鎧甲的壯碩武將，在王帳里氣急敗壞的吼叫。

云敘白眉心突突的跳著，起身一腳把人踢出賬外！這本是輪不到他親自動手的，然而這人真的放肆得討厭！

“給孤拉下去砍了！”

“王上，不可啊，如今大敵當前，濫殺大將恐失軍心??！王將軍從軍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請王收回成命！”帳前恭敬的跪倒了一片人。

云敘白冷眼一掃，冷哼一聲，“軍杖五十！”

“我王深明大義！遲素萬古千秋！”

云敘白面無表情的走開，把眾人撂在原地，去尋都叫天蘭。

都叫天蘭并沒有在帳篷里休息，云敘白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一架運糧馬車上，雙眼無神的盯著天空發呆。

“阿蘭？”云敘白小心翼翼的出聲。

“王?！?

“聽侍從說，你又不喝藥了？”

“……”

“為什么？”自從那天救了那個孩子以后，都叫天蘭回來就不大正常了，要不是那天云敘白全程跟著，只怕他也要以為拿嫣對都叫天蘭做了些什么了。

“王，你有沒有在哪一瞬間，覺得自己活著很多余過？”

云敘白心頭一跳。

“哦，我忘了，王一直是萬眾矚目的存在，怎么會多余呢……”都叫天蘭說話的聲音有些小，聽起來像是撒嬌，卻讓人如置冰窖。

“你也是，你是百姓愛戴的圣女……”恍然間，云敘白好像知道了都叫天蘭反常的原因。

“不，不是！我是怪物！是惡魔！要喝人的血才能活！殺了那么多人了，卻還自以為我是對的！那些無辜的人啊，其實我才是該在地獄里的……”

云敘白知道，支撐都叫天喝下那些人血活下去的，是為承天宮報仇的執念。當那些正當的理由，變成了肆意殺人的借口，生性善良的她，肯定陷入了迷茫，甚至是對自己的厭惡！

傷人者不自知，知而自傷！

“不，不是這樣的！阿蘭，我會治好你?！痹茢讏远ǖ恼f。

都叫天蘭看著他的眼睛，好像里面突然有了萬丈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