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嘉木莫爾多:現實與傳說(2)
- 落不定的塵埃:阿來藏地隨筆(中外名家隨筆精華)
- 阿來
- 3511字
- 2017-09-07 14:09:08
但這里,最初卻是與佛教斗得你死我活的苯教的一個中心地區。正是從莫爾多山上一百零八個山洞里發掘出來的伏藏,加上不斷興建的苯教寺院,改變了苯教在佛教的進逼面前步步退讓的局面,而使青藏高原東北邊緣的這個地帶,成為苯教的中心地帶。而有了書面經典的苯教的廣泛傳播,又進一步刺激了這一地區的文化發展。
就在我的思緒這么信馬由韁的時候,喇嘛回來了。
他臉上的表情依然顯得異常詭秘。我不是一個著急的人,就那么靜靜地望著他。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黃緞包裹著的東西放在我手上。
耷眼一看,這塊黃綢似乎是剛才包裹上去的。黃綢是一塊上好黃綢,厚實而又光滑如水。除了在寺院里,世面上是很難見到了。黃綢一層層揭開,里面露出了一個溜圓的石頭。
石頭本身只比雞蛋稍大一些,但卻顯出加倍的重量。
與這簇新的黃綢不同,石頭是很有些年頭的樣子了,說明這絕不是一顆尋常的石頭。石頭通身顯出一種油浸浸的黑,而且拿在手里,又有一種非同一般的光滑。
喇嘛說:“這可是我們寺院的鎮寺之寶。”
我笑了,為了這喇嘛的故弄玄虛。這是一座佛寺,而不是伊斯蘭教的寺院。只有麥加的一所清真寺,才有一塊黑色的石頭被當成鎮寺之寶。一是因為那石頭來自天外某星體,也因為,伊斯蘭教是沒有偶像供崇拜的教派。而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那么復雜龐大,差不多每一個神佛都有具體的偶像,被供奉在不同的地方。而每一個寺院,要表示其地位與來歷,都至少會有一兩件鎮寺之寶。那些鎮寺之寶,要么是一尊有來歷的佛像,要么是一些集中了最多金銀珠寶的某一世活佛的靈塔。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某一座寺廟里會把一塊石頭當成鎮寺之寶。雖然,這塊石頭看起來有些不大尋常。它比別的石頭更重、更黑、更圓潤。
喇嘛等我好奇夠了,才有些得意地一笑,說:“這是野人的石頭。”
“野人的石頭?”
喇嘛點點頭,告訴我,這是野人的武器。打野牛,打豹子,打野豬,一打一個準,而且,每一石頭只打獵物的額心,所以,石石斃命。喇嘛還給我講了一個傳說中一家窮人發財致富的故事。
這個故事與藏族人喜歡使用的豹皮有關。
當年,吐善大軍剛剛征服嘉絨時,軍隊里的軍官都是以胸前斜襟上的獸皮來識別軍階。但凡斜襟上佩有豹皮者,都是孔武的軍官或武士。于是,豹皮成了男人們十分喜歡的珍貴之物。豹子這類猛獸,即或在過去的時代,也不會有很多數量。冷兵器時代,要獵獲這種猛獸并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情。豹皮成了一種很珍貴值錢的東西。流風所至,直到今天,豹皮也還是一種非常珍貴的東西;而且,比過去任何時代都顯得更加珍貴了。
這個故事說,野人喜歡上了山下村子里一個被休回娘家的女人。被休的女人總是顯得非常憤懣。但是,故事里沒有講是不是因為這種憤懣使山上的野人愛上了她。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野人下山來擄走了這個女人。
沒有人看見這個野人下山,只是第二天發現,那個女人音信全無。但是人們在她的床前發現了兩張豹皮。豹皮上,沒有被火槍打過,沒有被箭射過,也沒有被刀砍過的傷痕。那是兩張最完整的豹皮。
人們抬頭看看山,知道那是野人所為。
女人被野人擄上山去,做了野人的洞中主婦的故事,已經不是發生一回兩回了。
只是這一回,這家人遇上了一個好野人。每隔一段時間,家里的某個地方,就會出現一兩張豹皮。于是,這家便靠著出售豹皮慢慢地富裕起來。好多年過去以后,這家人屋頂上一次性地出現了兩捆豹皮。其中一捆中間,包裹了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男孩。
這個小男孩長大以后,成為一個身材高大、性情溫和但卻異常勇敢的武士。
史稱豹子武士。
我不能肯定這個故事的發生地就在莫爾多山區,也不能肯定這些河谷平疇中的山村的某一處,有這個豹子武士的后裔。我只相信,所謂野人絕不是一個好事者杜撰出來的虛妄的存在。至少,在過去,在這些荒涼的地帶還被無邊的森林所覆蓋的時代,野人應該是一種實實在在曾經的存在。
文章寫到這里,我接到現在居住在成都的蕭蒂巖先生的電話,說他在商業上很成功的夫人陳女士要在西郊的鴕鳥園請我吃飯。
蕭先生寫過前述關于西藏野人,或者國際上通稱的喜馬拉雅雪人的書,還出任過中國野人研究會副會長,正是這個原因,促使我關了電腦欣然應約。
鴕鳥園中果然飼養著一些比牦牛還要高大的鴕鳥。我們在旁邊的樓里喝茶神聊。其間,我不經意中提到了那塊野人的石頭。
蕭先生細小而有神的眼睛陡然放出更多的光亮:“你真的見過那種石頭?”
“那石頭真是野人的武器。”
蕭先生說:“我搞野人研究多年,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但我知道有這個東西。”
他說,這種石頭應該是一種堅硬的燧石。野人常常將其夾在腋下,遇到獵物,扔出去,百發百中,而且都是直取額心命門。沒有哪一種野獸在這猛力一擲之下再得生還的道理。石頭扔出去了,野人還要將其撿回來,夾在腋下,日久天長,油汗浸潤,就成了我見過的那種樣子。
這些故事,那個喇嘛并沒有告訴我。
在嘉絨地區,尋求某種風習的沿革、某一狹小地區的歷史淵源,往往需要做這種拼圖游戲。你不能期望在一時一地,就獲取到所有的碎片,并一絲不爽地再完成必需的整合。從來藏族地區,特別是嘉絨地區地方文化史研究的人,必須永遠做這種拼圖游戲。
這當然不只是指單獨的一個野人的傳說。
即或是嘉絨這個部族名稱,也是一個頗費周章而又難以一時給以定論的事情。
4 一座山之于一個地區
前面我說過,嘉絨的意思,是靠近漢區的農業區。還有一種意見認為是大河的谷地。
再一種說法,這些年來,隨著研究工作的深入,正在得到更多人認同。
這種說法與嘉木莫爾多神山有關。
而我所以特定數次前往尋訪,也絕不僅僅因為野人神秘美麗的傳說。大小金川在丹巴匯合后,才在地理書上,或地圖上被標注為大渡河。就在大小金川及其眾多支流逐漸匯聚的這一地區的叢山之中,聳立著一座富含云母與金砂大巖石大山,當地人稱嘉木莫爾多。
嘉木莫爾多,藏語意為地王母,或土地神。而據當地僧人介紹,這個詞在藏語書面文字中,又有禿頂光亮的含義,所以有這樣一層字面下的意思。只要站在山腳下一看就知道了,這座山峰在超出四周群峰的高度后,便光禿禿地直插天空,沒有一草一木的遮蔽。更因為巖石中富含錫箔狀的云母,在陽光照射下,總是閃閃發光。因了這種光芒,高大的莫爾多神山是氣象萬千地超拔在大渡河中游地帶的萬山之上。
有一個當地流傳頗廣的傳說使人們相信,在很久遠的古代,神靈們還經常顯身在大地上自由來往,不大隱藏行跡的時候,雪域高原的各大神山,曾召開過一次有萬座山峰的萬個山神參加的群神大會,目的是排列座次,明確隸屬關系,并進一步規定了各自的朝向。
那時,以青藏高原最高處的喜馬拉雅山為中心,向東南西北四方輻射,每個方向上都有九萬九千座大神山。每個方向上的眾神山都推選出自己的代表去參加這次萬山聚會。會議最后議定,通過文比講經說法,武比功夫與力氣的方法,以最后勝出者為群山的首領。會議開始時,每一個出席的山神都有指定的座位,只有會場上首一把龍頭扶手的玉石雕花寶座是空的。與會者心里都清楚,那將是通過比賽產生的眾山法王永恒的寶座。
作為會議發起人與主持者的喜馬拉雅山神見會場中已經座無虛席,以為眾山神已經聚齊,便用宏亮的聲音唱一段贊詞,隨即宣布會議開始。
突然,天空一暗,眾神抬頭看時,卻見東方又駕云飛來一位山神,他按落云頭,腰束云豹皮,氣宇軒昂地走進會場。見場中除了上方那唯一的寶座外,并沒有留下別的空位,他便弓腰打聽哪里還有空著的座位。但已經獲得座位的眾神并沒有人想要理睬這位不速之客。于是,他干脆轉身走出眾神的座席,徑直登上了那個玉石雕花寶座。
場中不禁一片嘩然。
但這位山神欠欠身子,不慌不忙地開口道:“我知道講經說法靠辯才排座位,比武以身手高下分優劣。但既然下面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想必是大家推我來坐此位,我怎么能違拂了眾神的好意。”并離開寶座向大家躬身致謝。
眾神不服,提出要與他辯經說法,誰知這位東方山神于佛法的造詣卻是十分高深,加上無礙辯才,終于在七七四十九天后,戰勝了最后一個對手。
眾神依然不服,提出比武。于是,又經過九九八十一天的搏斗,這位山神顯示出種種神力與功夫,比如,他能站在一面鼓上,隨意飛行,并徒手斬取光線,使其變為手中的刀劍。就這樣,一個個有著非凡功力的對手被他全部打敗了。
于是,眾山神心悅誠服地讓他再次登上寶座。
當他登上寶座向眾山神脫帽致謝時,大家才發現他原來是個禿頂,而且這禿頂還特別地閃閃發光。眾神不由都脫口而出:“莫爾多!莫爾多!”
原來,早在佛教還未傳入藏地之前,釋迦牟尼從天界俯察廣闊雄渾的雪域高原,發現東北方某一處金光四射,再定睛細看,卻見那里山河秀麗,氣候和美,人民勇敢忠厚,便預言了將來佛音會在那一處地方傳播廣大。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莫爾多在古代藏文中,還有禿頂閃光這一層字面意義。所以,看到這位奪魁的山神脫帽時露出光禿的頭頂,眾山神不由得想到了佛的預言,才脫口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