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是美麗,遭遇是壯麗。
假如遇見之后,我忘了你,也請你耐心一點,不要放棄。
我一定一定等著你來。
從香山回北京市的路上,聶諶沒再睡著,只是開了廣播默默地聽著,時不時地看看窗外。廣播里是個聲音很渾厚的男聲在哈哈大笑,今天的話題是——“你做過最糗的事是什么?”有走錯了男女廁所的,有在地鐵上拉錯了女朋友的手的……
梁初聽得樂不可支,好幾次等紅燈的時候都笑得直不起腰來。為此聶諶不得不建議這位不太謹慎的女司機:“換個臺?”
“別,這個節目特別好玩,聽音樂我開著開著就快睡著了?!绷撼跣Φ蒙蠚獠唤酉職?,“師哥,你做過最糗的事是什么?”
“這才活了幾年,就已經有‘最’了?”聶諶直接將電臺切換到音樂頻道。
梁初眉飛色舞地說:“不能這么想,如果你這么想的話,人生過得多沒意思啊。你要想,我已經活了二十多年了,我經歷過那么多事,好玩的、不好玩的,別人就不一定能經歷我經歷過的事?!?
“經歷過的,也會忘記。”
梁初一愣,而后悻悻一笑:“師哥,怎么可能有人事事都記得住呢?”
“你記不住,不代表別人記不住。”聶諶淡淡地說。
梁初撇撇嘴:“想那么多干嗎?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想,別人哪有我這么帥的臉啊,簡直做夢都要笑醒?!?
她言辭生動,語氣滑稽,聶諶倒是真笑起來:“好像是挺高興的?!?
梁初更有興致了:“那當然。就比如剛才那個話題,我干過最糗的事。高中那會兒才流行用手機,我們一大群同學去河邊玩打水漂,我看他們打得不遠,就說我可以打六個旋兒。他們不信,我隨手就示范了一個,這次打了七個旋兒。我可高興了,結果回家發現,我扔的哪是石頭啊,那是我的手機!那手機還是我爸給我買的生日禮物,我這輩子就收過那么一次禮物,現在想想,心里特別不是滋味。”
“后來呢?”
“后來我自己掙了錢,換了很多部手機。”
“還是喜歡那一部?”
梁初笑道:“我最喜歡現在這部。那份生日禮物我記得就行了,揪著不放太累。現在這部是我去年買的,自己挑的?!?
聶諶低頭看到駕駛座旁邊的手機座上,一部白色的三星手機套著深藍色的外殼,還有個銀色的笑臉貼在上面。
“師哥,你小名是不是叫嘉嘉?真有文化,我爸就喊我妞妞,到十五歲還是喊妞妞。”
“那是我姑姑給取的。”聶諶靜靜地看著窗外,“我還沒出生,我爸就因為生意崩盤跳樓死了?!?
梁初的話頭頓時被掐住,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聶老師是個好人?!?
“嗯。”
“嘉是善和美的意思,師哥你長這么好看,多虧了聶老師給你取的小名。”
傷感的氣氛頓時散得一干二凈,聶諶睨她:“那你的意思是,我不叫這個名字就不好看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說不定更好看。”
聶諶的眉眼微微一彎,梁初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只聽他說:“謝謝,我覺得妞妞這個名字也很適合你。你爸很有眼光?!?
“……”
梁初不甘心地又問:“那師哥你做過最糗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聶諶認真地想了一下:“大概是剛出道的時候要領一個最佳新人獎,穿了贊助商的一套禮服,后來晚宴的時候被潑到了香檳,就只能去找贊助商買下來。因為是限量版,贊助商很不客氣地對著陶微發了一個多小時的脾氣,我想他大概是罵給我聽的?!?
“說不定他們本來是想送你的,結果你自己給買下來了?!绷撼踔锌系亟o出評價。
聶諶轉頭看她,那張幾近完美的面容上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很好,如果我請你做經紀人,大概能省下很多開支?!?
梁初笑瞇瞇地說:“那當然了,我既會賺錢,又會攢錢?!?
“小孟說你打算向我買那塊黃玉,準備出價多少?”
梁初的話立馬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表情也可憐巴巴:“師哥,我真的很窮。”
聶諶笑而不語,面上卻透出一種心滿意足的愉悅感。
過了大約四十分鐘,才到了聶諶所說的家里。這是一片鬧中取靜,一眼望去皆是中式風格的別墅。兩人停好車,順著小區里的林蔭小道往深處走。月光照在梁初帶著亮片的鞋尖上,像是一閃一閃的星星。
梁初踢踏著腳,走得高興,覺得十分有趣。她很少在晚間出門,多數都窩在房間里做扇子或是打磨原石。她的生活很單調,家里——扇坊——研究院,三點一線,再無其他。除了師姐孟細源和舅舅梁寶寧,她幾乎不跟其他人打交道,仿佛與世隔絕。
一個人的生活沒有什么不好,卻也沒有什么特別好。因為不曾有人來,便也不曾有人走。
打開大門,聶諶家的裝修風格亦是中式的。共分四層,地下一層是停車場,上面三層都是房間,一樓還有個園林小隔間,十分幽靜。梁初一進門便大呼“土豪”,聶諶讓她自己選房間,她毫不猶豫地選了一樓。
聶諶聽了沒說話。
推開房門后,梁初立即明白了。這應該是聶諶自己的房間,裝修得十分簡潔,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柜外,什么都沒有。床單和被套都是嶄新的白色,半點裝飾也無,看上去像是酒店的套房。唯有床頭放了一個鏡框,里面放著一張合照。走近看才知道,那是年輕時的聶嶸和年幼的聶諶。
梁初幾乎瞬間就有了猶豫:“師哥,我還是睡樓上吧?”
聶諶挑眉:“你要是想睡樓下,我也沒意見?!?
聶諶其實并不是很在意房間,因為這里的每個房間幾乎都是如出一轍的裝潢。聶嶸也曾說他這里一點人情味也沒有,冷得就像磚瓦房。
梁初忙搖頭,表示一定不染指他的房間。聶諶低頭,微露笑容:“好夢?!?
梁初燦爛一笑:“晚安?!?
梁初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換上睡衣后躺在床上,卻開始翻來覆去睡不著。有人說說笑笑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到獨自一人待在房間里,她的情緒就慢慢低落下去。想到那把南宋纏枝牡丹紋玉梳,她心里就有種惶惶不安的感覺。
正想著,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梁寶寧發來的短信。說是與陸瑜春已談妥,與中間人的會面安排在三個月后交貨的那天,地址是杭州西湖邊的知味觀。
梁初瞬間毫無睡意,二樓的房間正靠著窗戶,自上往下能看到一樓的小園林。梁初趴在窗前往下看,竹筒里有泠泠的流水聲,池子里還有幾條錦鯉游來游去。再上面是用隔板懸在空中的小盆景,有些是多肉,有些則是老樹根。園子最東面的角落里立了塊大石頭,遠遠望過去,大約是黃石。石頭上刻了兩個字,隔著隱隱的水霧,看不太真切。
她猛地想到了什么,也顧不上穿拖鞋,赤著腳便從樓上直接跑了下去。
小園林雖是在一樓,可四面都被玻璃隔在了房子中央,梁初幾乎是將臉貼在玻璃上,才看清了那兩個字:瑾瑜。懷瑾握瑜,是個淺顯的好詞。只是刻得不是很好,有些一板一眼,字的拐角處刀工也很粗糙。不過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或許是聶諶學生時代的練手之作吧。
梁初心里說不出到底是哪里失望,她就這么呆呆地看著那塊石頭上的兩個字,不知站了多久。
“你在看什么?”
梁初一驚,下意識地往后一退,膝蓋卻不由自主地軟下去,差點跪在地上。
聶諶眼明手快地托住她的手臂,讓她靠著玻璃窗慢慢在地上坐好。梁初齜著牙不說話,只低頭用手揉著麻掉的雙腿。
“我睡不著,下來走走。”她回答得有些心虛,不敢抬頭看他。
聶諶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袍,頭發濕漉漉的,還帶著水珠,面容顯得困倦。他無奈地揉了揉額角,低身蹲下,將一雙新拖鞋放在她的腳邊,說:“跟我來。”
聶諶帶她去的是地下一層,這里是一間小型工作室,放了一張桌子和一個沙盤,桌后還有一扇小門,緊鎖著。
梁初顯得很憂郁:“師哥,你是打算現在就開始集訓嗎?”
“不急,明天還有人過來陪你。”聶諶指了指角落,“你要的東西?!?
一塊巴掌大的黃玉靜靜地躺在柜子里,旁邊還有堆疊得整整齊齊的各式材料。梁初快步走過去,粗略地看了一眼。木材大約不下十種,還有小瓶裝的木屑,每瓶都用貼紙標明了種類,還有林林總總的水晶玉石、金塊、銀塊等等。梁初喜出望外地發現這塊黃玉質地圓潤,色澤鮮艷,內有紅紋,是極好的原材料。
聶諶開了柜子的鎖,又從里面取出一套完整的打磨工具放在桌上。
“如果睡不著,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闭f著,他揚了揚自己手里的書,“我看會兒書,你困了就自己上樓去睡覺?!?
梁初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聶諶的精神并不是很好,白天的時候就一臉疲倦,現在他說不困,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她愛不釋手地抱著那塊黃玉,期期艾艾地說:“師哥,我看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你別管我了,我困了自己會去睡的。”
聶諶將書從面前拿開,幽深的藍眼睛里果真看不出一點困意。只是臉色素白極了,下頜尖尖的,看上去有幾分文弱。
“我昨晚才從英國回來,需要倒時差?!?
梁初頓時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有些赧然。
“還有,”他又補充了一句,“不要質疑我的身體素質,我比大多數二十二歲的人要強壯得多?!?
梁初知道自己大概就是他口中的“大多數二十二歲的人”,忍不住瞄了他幾眼,心里腹誹不知聶諶有沒有八塊腹肌。正偷偷看著,聶諶的頭抬起來,一雙清澈的眼睛正對上她。梁初心虛地低下頭,研究起手里的黃玉來。
玉雕是一件費時又費力的事,首先要在大塊的玉石上選料,選出適合雕刻的部分進行初切割。聶諶這塊黃玉的厚度恰好,且看得出已經打磨過了。因為它的外部邊緣十分圓滑,可以說聶諶替她省去了至少兩道工序。唯一有些風險的是雕刻中的損耗問題,若是力度偏大,導致內部碎裂的話,就等于浪費了這塊原料。
這塊玉看上去并不太新,打磨圓滑后至少放了五年以上。梁初猜測,這應該是聶諶親手打磨的原料,只是不知為何雕刻計劃被擱淺了。所以梁初的工作直接從作畫開始,她調出手機里的玉梳細節圖,開始在玉上進行立體化的描摹。這很需要花心思,因為還要留下一定的空余部分。頭腦一轉動起來,她就徹底不困了,神采奕奕、摩拳擦掌地動工了。
等她初步畫完時,動了動酸痛的脖子,再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她扭頭看向身后,聶諶還拿著書坐在桌前。
梁初站起來打算問他要不要吃點夜宵,走近幾步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沉沉地睡了過去。書還打開著拿在手里,另一只手卻支著頭,雙眼輕合,只留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她的心一下子變得很柔軟,連自己也未曾發覺地微微勾起嘴角。
“咕?!緡!?
她瞬間僵住——好像真的是太餓了,靜坐著干活還不覺得,一站起來覺得簡直就是前胸貼上了后背。
她躡手躡腳地轉身,打算去廚房找點東西吃。手才剛轉動門把手,就聽見迷迷糊糊的一句“你在干什么”。
梁初回頭,看到聶諶微微睜著眼睛,神態迷蒙,顯得無辜又乖巧。梁初瞬間就想到他床頭的那張照片,聶嶸抱著小小的聶諶坐在長椅上,小時候的聶諶更像白人,眼睛的顏色也更淺,就那么乖巧地窩在聶嶸懷里,睜著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微微笑著。
她迫使自己從這種錯覺中清醒過來,換上輕松的語氣:“我打算去買點夜宵,師哥你介意來點垃圾食品嗎?”
聶諶似乎認真地想了一下:“好?!彼恼Z氣十分溫和。
梁初嘻嘻一笑,開門出去打外賣電話。估算了一下兩個人的飯量,梁初點了一個KFC全家桶,然后就坐在客廳里等著。半夜的宅急送效率極高,不到二十分鐘就送到了。她聞著香味就覺得口水快要流下來,忙不迭地抱著全家桶下樓去工作室找聶諶。
她之前并未關門,只是虛虛地掩上。才剛走到門前,就聽到里面傳來略顯沉重的呼吸聲。聶諶又支著頭睡了過去,這一次甚至連做掩飾的書都被放到了一旁。他真的是累極了,從英國一下飛機就馬不停蹄地直奔首映式,而后帶她去香山,又陪她在工作室熬到半夜。
梁初輕輕放下全家桶,轉身去聶諶的房間拿來薄被,小心翼翼地蓋在他的身上。聶諶那兩道又濃又長的眉毛此刻正舒展著,他睡著的時候安靜又溫順,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又一瞬襲來。
一定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回到客廳坐下啃雞翅。
目光投向客廳中央的那個小園林時,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第二天,梁初睡得昏天暗地,睜開眼睛一摸手機,看到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驚得立馬坐了起來。她一向早起,雖課業不好,卻從不遲到。在楊承淮對她的教育中,一個人可以沒有天賦,卻不能連勤勉也失去了。
梁初匆匆洗漱好,忙奔下樓??蛷d里隱約傳來說話聲,想到昨晚的事,梁初有些赧然。她對著樓梯口的鏡子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這才快步走了出去。
聶諶一身白色短袖加黑色長褲的裝扮,坐在餐桌前跟人說話,下頜干干凈凈,顯然一早起來刮過。他還悠閑自在地做著三明治,十指修長白凈,倒是比食物更賞心悅目。
他對面坐著的,是個年齡不大的男生。一張標準的娃娃臉,目光自矜而驕傲,甚至還帶著幾分咄咄逼人。
梁初主動打了一聲招呼:“早?!?
聶諶將最后一層面包做好,放在盤子里推到她的面前。梁初受寵若驚,沒想到睡到現在才起床還能吃到聶諶親手做的早餐。她開開心心地接過來,一口咬下去,味道還挺不賴。
“你們昨晚干嗎啦,都這么晚起?”一旁坐著的男生抱著手肘,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梁初險些將喝到一半的檸檬水噴出來,憋得一臉通紅。
聶諶置若罔聞,為梁初介紹:“這是林文容?!?
梁初立刻維護起聶諶的形象來:“我們在做功課。”
“這、么、認、真。”林文容拖長了音調。
梁初心里不爽起來,嫣然一笑:“那當然,我得給師弟做好榜樣不是?”她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語氣十分溫柔地繼續說,“孟師姐說,你以后就交給我帶了?!?
林文容很是不屑:“誰帶誰還說不定呢!”
“功課上當然是聶師哥教了?!绷撼跣Σ[瞇的,“可我要給你記考勤,還有作業情況。哦,對了,領用材料也歸我管。”
林文容一張娃娃臉頓時黑了。
“葉老師送你來可不是為了讓你耀武揚威的。”聶諶好整以暇地敲敲桌子,“收拾一下你的東西,半小時后開工。”
林文容怒氣沖沖地轉身,拖過行李箱就往樓上去了。
“他是葉老師的外孫,難免會驕傲些。”聶諶像是解釋一般對梁初說。
梁初笑笑:“就算他不是葉老師的外孫,我也沒什么好生氣的。但我好歹是他的師姐,怎么著也應該客氣一點,這叫長幼有序。”
聶諶沒再說話,只是晃了晃手里的咖啡:“你下午繼續做翡翠福豆的設計稿,順便把工作室里的木材分個類。”
梁初頓時一臉菜色,垂頭喪氣地答了句“好”。不是她不肯用功,而是靈感這方面她真的沒有辦法,腦子里一片空白。近二十年的家族傳承擺在前面,在雕工上她絕對是橫掃本專業的,可原創設計就……
這種抽象的東西……梁初忍不住抽動嘴角,她還是在制扇上更有天賦一點。至于玉雕,不過是日積月累下來的功夫罷了。
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實在太像沒找到食物的小動物。
“有問題的話,隨時來書房找我。”聶諶克制住自己想伸手摸一摸她的頭的想法,放下手里的書,微微一笑。
梁初果然在美色里恍惚了一下,然后茫然地點了點頭,乖乖轉身去了地下室。
梁初在打了無數個噴嚏后,終于從一堆木材里直起身來,椅子被她帶得發出“吱”的一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你做賊呢?”
梁初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見過動靜這么大的賊嗎?”
林文容冷冷一笑:“一般你這個水準的賊早被抓了?!?
“你說句好聽的會死嗎?”
林文容探身過來看她的成果:“我說,這個是陰沉木吧,你給分哪兒去了?”
梁初咬了咬牙:“我又不是木雕專業的?!?
“我也不是?!绷治娜萏籼裘迹樖职涯菈K木頭揀出來,又往她桌上看,“這又是什么鬼?”
“你有完沒完?”梁初將設計圖一把搶回來,怒道,“做你自己的功課去。”
林文容得意地一笑,指指背后,那表情活像個剛做完功課求表揚的小孩。一塊巴掌大小的鏤空玉佩靜靜地躺在絨布里。梁初走近一步拿到手里細看,林文容的雕工規整細致,構圖奇巧,陰刻線條連貫性極好,幾乎一氣呵成,拋光也十分細膩,這已接近成品的玉佩隱隱透著羊脂的光澤。
林文容確有驕傲的資本,但也不盡完美。梁初用手指輕摸了摸玉佩的背面,露出輕嘲一笑,同樣對林文容挑挑眉。
“你這拉絲工做得也太爛了,全是鋸痕?!绷撼鹾敛豢蜌獾鼗鼐?。
林文容用的絲鋸極細,所以痕跡細密且明顯,拉切痕近乎垂直于玉表,一般在完成雕刻后都會對這些部位進行修飾,淡化鋸痕。不過林文容大概急于向她炫耀,所以直接跳過了最后一步。這不是什么大問題,或者說根本就不算問題。
但林文容依舊怒氣沖沖地搶回玉佩:“總比有人只會模仿好?!?
梁初深吸一口氣,對著他揚眉一笑:“難道你沒仿?”
“我有自己的作品,不需要仿造?!绷治娜堇湫σ宦暋?
“你一個學玉雕的跟我說你從來沒仿過古?就跟學語文的說自己沒學過古文一樣好笑?!绷撼跞骈_啟嘲諷模式,嘖嘖有聲,“就算讓你仿,你也比不過我。”
林文容的目光中隱隱有著狂熱的亮光:“你別廢話,有本事我們比一比。”
梁初的雕工十分出色。這是葉厚禎曾高度贊揚過的,讓林文容好勝之心頓起。
林文容興趣上來,梁初反倒不想比了,笑瞇瞇地說:“我才不和你比呢!”
林文容一時氣結:“那你有什么好說的?”
“沒什么。”梁初聳聳肩,“我就隨便說說?!?
林文容憤憤地一扔刨刀,坐下來不吭聲。
“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绷撼鯌械门c他爭吵,快步走到門前,手才剛搭上門把手,另一股力道忽地把門一拉。她一抬頭,就看見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倏地出現在眼前,正垂下視線看著她。
“畫完了?”
“嗯?!币驗槟静姆值脕y,并且剛剛和林文容吵了一架,梁初有些心虛。她磨磨蹭蹭地把桌子后面的設計圖拿出來,頭卻低了下去,“我已經盡力了。”
聶諶只低頭掃一眼就沉默了,不過還是勉強開口:“比昨天的要好些,雕出來看看?!?
他是沒指望梁初在畫設計圖上有什么進展了,她家傳雕工,多是手工繪圖,工筆畫功力不錯,設計圖倒是細致清爽,但樣式和結構實在是沒法看。圖上還好些,但有些東西一旦實際雕刻出來并不好看,甚至做不到一模一樣,也只有讓她自己試試才能領略一下這張設計圖的實物有多難做了。
梁初卻喜出望外:“好!”
聶諶看著她的笑容,神情中亦帶了一絲溫和的笑,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你做功課都不戴袖套的?”
梁初微怔,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剛才忘了,反正回去洗一下就好了?!?
聶諶笑笑,十分自然地低下頭來,伸手替她掖了掖袖管。這個動作太過流暢,以至于梁初整個人都蒙了。她原本是側身站著,聶諶這一低頭,雙臂幾乎將她圈在自己懷里,近到她已經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氣。
這……這是被“臂咚”了嗎?梁初覺得自己的手都僵了,動也不敢動。
很快,聶諶卷好袖管,然后站直身體,神情坦然又正直地望著她,仿佛無辜地在問她怎么了。梁初的臉微微有些發熱,想到林文容還在旁邊呢,聶諶怎么會有別的意思,只覺得是自己想多了,輕咳一聲說:“謝謝。”
聶諶抿著的薄唇動了動,卻沒有說什么。他低頭替梁初把桌上的東西收拾好,這才回頭看她:“我剛接到電話,公司臨時取消休假,我明天就要進組,這次時間會很長。”
梁初正幫忙整理,抬起頭,神色有些意外:“師哥接新戲了?”
“嗯?!甭欀R應了一聲,“你的功課我會跟小孟說說,她應該能抽出空來?!彼睦镉行┱f不清道不明的歉疚,答應了葉厚禎和聶嶸會照顧梁初,可才沒幾天就又送回孟細源手里了。
林文容極為不屑地道:“孟細源也教不好她?!?
聶諶也沒訓他,只淡淡地說:“你交十張設計圖給我,若是時間夠,把實驗室里那批新到的材料也都理好?!?
林文容依舊不肯放低態度,抬頭說:“好?!?
明著看聶諶沒說什么,但布置這么重的功課,已經算是給了教訓了。
聶諶再回頭看梁初在靜靜地看他:“還有沒有問題?”
梁初趕緊收回思緒,搖搖頭說:“沒有了?!?
聶諶似是想起來什么,從口袋里摸出一把鑰匙,遞給梁初:“姑姑最近可能要回國,她有些東西還在我的老房子那兒,你替我把鑰匙給她,若是有問題你再問她?!?
“好?!?
梁初才剛接過鑰匙,林文容的話就跟著來了:“梁初,你小心被狗仔隊跟蹤,那可是八卦大頭條?!?
梁初瞪他一眼:“閉上你的烏鴉嘴!”
“我的私宅是不會有人去的?!甭欀R淡淡地看他一眼,轉身回廚房,“你們接著做作業,我去準備晚飯?!?
“師哥,我要小雞燉蘑菇。”梁初想了想,“要不還是來個酸辣土豆絲吧!”
林文容追著說:“吃了胖三斤。”
“去死!”
聶諶的廚藝出乎想象的好,這頓晚飯吃得十分舒暢。因為要借住在這里,梁初就自告奮勇地包攬了洗碗的活。冷水“嘩嘩”地沖在手上,梁初用皂角洗了手后開始準備洗碗,可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洗潔精在哪里。
身后傳來柜子被打開的聲音,伴著窸窸窣窣的節奏,一袋東西被放在她的手邊。
梁初不由得一怔:“茶枯?”
在研究院的時候,他們一向不用洗潔精,大多是用茶枯來刷碗??伤龥]想到聶諶的這棟房子不僅裝飾得簡單,就連生活起居都像研究院一樣古樸。
聶諶朝她微微點頭。
梁初忙補充道:“我還以為會有洗潔精呢!”
“我從小就用這個?!甭欀R抬手將柜門關上,走到她身邊。
“師哥這次接了什么劇本?”
“關于一塊玉佩的故事?!?
梁初的手頓了頓,抬頭看他:“哪塊玉佩?”
聶諶那雙漂亮的深藍色眼睛轉過來看著她:“有研究表明,好奇也是一種病?!?
“那我肯定已經病入膏肓了。”這話一出口,她卻覺得聶諶一晚上等在這里仿佛就為了讓她開口問這個問題,不禁有些緊張,抿了抿唇又補充道,“師哥,你知道我對古玉很感興趣的?!?
“也很了解?!甭欀R語氣淡淡,他半靠在水池邊,一手撐在桌子上,側首看著梁初。
梁初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學這個專業的,有幾個不了解?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師哥很適合這個劇本?!?
“焉知我不是個大反派?”聶諶的神情很舒緩,有種全然的放松和愉快,梁初仿佛從他沉靜的面容里看出了淺淺的笑意。
她不由得也放松了警惕,笑道:“大明星得體諒一下我們這些小粉絲的心情?!?
聶諶卻搖頭失笑道:“恐怕你一見到我的臉,首先想到的是功課吧?!?
提到課業,梁初的笑容凝了凝,倒有些沉默了。
“你很聰明,只要試著讓自己愛上這門專業?!?
“我沒有不愛它?!绷撼躅D時有些煩躁。這種煩躁像是隱藏在全身各個角落,只要一提到關鍵詞,就會密密麻麻地冒出來,“我是真心想學好的,可你們總覺得我不夠用心。”她更覺得有些委屈,平日在實驗室加班加點卻依舊收效甚微,她捫心自問絕對比林文容要努力得多,可在這方面就是不得要領。
聶諶頓了一下,耐著性子跟她解釋:“你喜歡古玉,所以你仿得好。如果你不把做設計圖當成任務,而是發自內心地喜愛它,就能懂我的意思?!?
梁初不說話了,這一點她沒法做到,她就是對設計喜歡不起來。聶諶知道她沒聽進去,又說:“我第一次做設計的時候,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存在于腦海里的東西卻能通過你的手變成現實,它是你獨一無二的創造?!?
梁初擱下手里的碗,扭頭看他。她要怎么跟聶諶說出口,她的腦海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來呢?他怎么能理解她這種抽象的煩惱,一個擁有極高天賦的人該如何去理解一個毫無靈感的人呢?
聶諶一雙藍得發黑的瞳孔極深極亮,目光清湛,并無絲毫不悅。他生得真是極好,皮膚白皙,五官分明,有一種沉在骨子里的英氣。就譬如此刻,他不笑的時候,亦有著一種嚴肅的英俊。
梁初覺得自己沒法對著這樣的聶諶生氣,只得無奈地聳了下肩:“好吧?!?
聶諶幾乎一眼就看出她的癥結所在,越是學不好就越煩躁,越是煩躁就越學不好,這樣循環往復,又怎么可能學得好?但這些遠非一朝一夕就能更改的。
他沒再勸她,而是立即換了個話題:“你好像不太會用茶枯?!?
他本就立在梁初身側,此刻一低頭,貼得更近。梁初頓時不敢亂動,只得微微側首。
“我……多洗兩遍就好了。”
聶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干毛巾輕放進她的手里:“我來吧。”
梁初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抓緊毛巾。
聶諶伸手拿起洗碗巾,細長白皙的手指拿著淡青色的瓷碗顯得很好看。他的手穩托著碗,倒確實比梁初更有樣子。像聶諶這樣的人,竟然連洗碗都洗得這么賞心悅目,仿佛手里拿著的不是飯碗和抹布,而是哪個博物館里的藝術品。水花四濺里,熱氣蒸騰起來,顯得格外好看。這樣骨節分明的一雙手,如果握著刨刀雕玉,青玉美手,那該有多漂亮,只用來做家務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一個男人的手若是太無瑕就顯得娘氣,聶諶的手上還帶著過去留下的薄繭,指節也分明有力,這在學手工的人的眼里,簡直再完美不過。
當演員真是浪費了!梁初微微嘟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聶諶的手。
聶諶轉頭,看到昏黃的日光下,少女低垂下的長睫毛正微微輕顫,瓷白的面頰上有一種清澈寧靜的笑意。他再度低頭,也不禁淡淡一笑。
等梁初和聶諶把一切都收拾妥當回去地下工作室,梁初一路上都在捂臉。要命,看人洗碗都能看得這么聚精會神,真是太丟人了。還好聶諶沒什么反應,不然她和那些癡迷的粉絲又有什么區別?
地下室里,林文容正低頭處理他的那塊玉佩。進門的時候,他抬頭瞟了梁初一眼,目光微微有些閃躲,也沒說話。梁初腦中頓時警鈴大作,瞬間就把剛才的遐思拋之腦后,一個箭步沖到自己的桌前。
一切看上去都沒有問題,該在哪兒的東西都還在哪兒。她輕輕舒了口氣,沒好氣地瞪林文容,林文容也齜牙咧嘴回瞪她。
好好的兩個人,見面就像兩頭斗牛。
聶諶正在檢查她理的那堆木材,大致都是對的,偶有錯誤,他也只是拿出來歸好類。等全部檢查完之后,才叫她過來看。梁初認真地把分錯的木材記了一下,再重新打亂,又分了一次。
“木材很容易出錯,特別是在香氣和紋路上,有很多相近的材料?!甭欀R一邊講解一邊慢慢跟她說,“木雕雖不是你的主要專業課,但也是這個學期的必修課之一。實物雕刻我想你的問題應該不大,就是在木材辨識上還要加強一些?!彼匾庥盅a充了一句:“慢慢來?!?
“嗯。”
淡淡的木材香氣與薄荷香混合,聶諶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像是身處安靜祥和的午后。梁初的心漸漸平和下來,認真地聽他講解,然后一條條做筆記。
這一個下午的分類里,看得出梁初是下過苦功預習的,因為錯得極少,又都錯在比較容易混淆的木材上。其實她是很認真,可就是在設計玉雕上像入了魔障一樣,怎么學都沒有任何成效,也難怪她心里急躁又委屈呢。
“今晚你們可以做些自己的事?!甭欀R簡單地安排了一下,“我去樓上看劇本。”
梁初原本就不想再看到那張被她搞砸了的福豆圖紙,聽到這句話,喜形于色,又回問了一句:“今天有夜宵嗎?”
聶諶的聲音明顯一頓,帶著幾分無奈:“我做了酒釀圓子在廚房,早些吃,太晚不容易消化?!?
“知道!酒釀圓子是我的最愛。師哥你太棒了!”梁初發自肺腑地贊美他,“絕對是我的男神。”
聶諶含著笑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明晰秀美的面容上有著一種生機勃勃的神采飛揚,如同一棵默然生長的白楊,正快樂地伸展著嫩綠的枝丫。他喜歡看到她興高采烈的樣子,而不是記憶里無聲痛哭的側臉。
林文容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梁初頭也沒回:“閉嘴,即使有也沒你的份?!?
“胖十斤?!绷治娜堇淅涞鼗卮?。
梁初回頭狠瞪他:“滾蛋?!?
送走聶諶后,梁初拿出昨晚畫好的黃玉打算開工。一刀下去,卻明顯感覺到了問題。這塊薄薄的黃玉背后不知什么時候竟多了一條裂縫,而且正在中央,把整塊玉的紅紋都給截斷了。梁初立即想到了林文容的那一眼。
“林文容!”她幾乎氣得眼冒金星,“我得罪你了嗎?你至于嗎?”
“你叫什么?我怎么你了?”
林文容走過來拿起那塊玉,看了幾眼,拿眼睛橫她:“自己沒保管好卻來怪別人,真是本事啊!”
梁初勃然大怒:“不是你做的,那你剛才心虛看我干什么?我昨天用布好好地包了放在夾層里的,難不成它是自己裂開的?”
“說不好是技藝不佳,自己弄碎了也不一定?!?
“你以為我是傻子?”
“難道你不是?”
梁初完全不想跟他斗嘴,這塊黃玉對她來說很重要,關系到三個月后的交貨,甚至是楊承淮當年的往事。她絕不會記錯自己昨晚的工序,而且離開工作室的時候黃玉還是完整無缺的,只有林文容一個人在這兒待了那么久,一進門還心虛得直瞥她。
“我只問你,這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梁初一字一句地盯著他說。
林文容不由自主地別開眼睛。
梁初氣得渾身發抖:“就因為拌了幾句嘴你就要毀掉我的作品?你就這么不尊重別人的勞動成果,簡直沒家教。是,你是有天賦,你是天才,難道別人就活該都是渣嗎?”
“你才沒家教!”林文容怒目而視,轉頭又硬著脖子辯解,“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承認一下會死嗎?難道我會為了一塊玉把你怎么樣嗎?”
梁初最初確實是被氣憤沖昏了頭腦,可現在她生氣不是因為林文容做了什么,而是他做了卻不肯承認,仍出口傷人。
林文容沒吭聲。梁初強忍著怒氣坐下來,盯著手里的黃玉半天,抓起刨刀就開始動工。
林文容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這塊玉已經不能用了。”
“滾遠點?!绷撼鯊难揽p里擠出兩個字。轉移注意力是克制怒氣最好的方式,她迫使自己將所有精力集中在手上,照著原本畫好的紋路開始進行雕刻。
林文容完全不敢再跟她說話,她就這么不吃不喝地坐在桌前,從晚上七點一直做到凌晨兩點。玉梳的輪廓已隱隱出現,只可惜這注定是一塊廢品。
梁初放下手里的刨刀。林文容早已去睡覺了,她動了動酸痛的手腕,站起身去看他的功課。
林文容確實是棵好苗子,他的那塊鏤空玉佩花樣靈巧,線條流暢,令人眼前一亮。桌上還有幾張設計圖,有的秀氣精巧,有的大氣質樸,風格迥異。梁初看了好一會兒,嘆了一口氣。這塊黃玉毀了,她還得再去找新的材料,上好的黃玉還得帶紅紋,哪里會是那么好找的呢。
出了工作室,梁初摸黑去了廚房,酒釀圓子早已冷了,糊了一鍋,原封不動地擺在桌上。她用微波爐熱了熱,抱著鍋子坐在那個小園林前面開始吃夜宵。
夜里,空蕩蕩的房間格外安靜,隔著玻璃,她仿佛能聽到微微的流水聲,清脆而細碎。冷了再熱的酒釀圓子特別難吃,她吃著吃著就覺得糊了一嘴的面粉。艱難地咽下去后,她的目光又落在那塊黃玉上,久久無法挪開。
她從六歲起就被楊承淮抱坐在膝上學玉雕,可那并非她所愛。從六歲到十六歲,她付出比別人多出十倍甚至是百倍的時間去練習雕刻,她沒有上過一天普通學校的課,而是在藝術院校里度過了童年時光。而后父母相繼病故,她一夜之間成了孤兒,連父母為她準備的學費和生活費也不翼而飛。她靠著經營寶月扇坊掙錢,也替舅舅做玉雕,甚至那些玉雕還是楊承淮留下來的設計稿。
她從那天起就失去了對玉雕的所有靈感和天分,越是害怕變得和父親一樣,就越是停滯不前。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使勁揉了揉眼睛。
“睡不著?”
梁初一個激靈。
“師哥,你走路都沒有聲音的嗎?”她懶得起身,只是仰頭看去。
聶諶穿著寬大的睡袍站在她身后,低頭看著她。這一回,他的頭發不是濕漉漉的了,一根根精力旺盛地生長,有些亂七八糟地貼在頭上,顯然是睡到半路被吵醒的模樣。他眼中幽光隱隱,面容在夜色里有一瞬間模糊:“你都習慣深更半夜不睡覺的嗎?”
梁初對于吵醒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抿了抿唇:“心情不好,睡不著?!?
“為了林文容?”
梁初嘆了一口氣:“也不完全是,還有我自己的原因?!彼p手抱著膝蓋,神情悶悶不樂。
“黃玉我會替你找。”
“他犯的錯,為什么要你來彌補?”
“我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
“不想好好相處的人是他?!绷撼跽Z帶嘲諷,嘴嘟得老高,還像個在生氣的小姑娘,“他是個完全不懂得尊重人的家伙。”
“人只會對比自己強的人低頭?!甭欀R雙手插在睡袍口袋里,在她身邊半蹲下身子,“你要想他認同你,就得自己努力。”
梁初輕哼一聲:“他也就腦子好使些,比雕工他差遠了。”
“有自信是一件好事?!甭欀R微勾嘴角,還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希望你能保持到畢業?!?
梁初沒在意他的動作,只沮喪著臉:“這沒法自信。”
“連你自己都不肯相信自己,又怎能指望別人相信你呢?”
梁初嘴里嘟囔:“師哥,你這語氣怎么跟我爸似的?!?
聶諶笑笑:“我女兒都有你這么大了?!?
梁初撇撇嘴:“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聶諶又是一笑,低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你剛才在看什么?”
連續兩次待在這里傻愣愣地站著,絕對不是毫無緣由的。
梁初努了努嘴:“看那個?!?
他順著梁初剛才看的方向望過去,赫然是那塊黃石,他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我十歲的時候,爸爸跟我說他攢了很多錢買了一棟大房子?!绷撼跛餍员P膝坐著,“他說房子里有個小花園,四周用玻璃圍起來,里面建了個小池塘,四周種了很多植物?!?
“這個小區三年前才竣工。”聶諶說。
梁初笑笑:“我知道?!彼瞪档乜粗菈K石頭,“爸爸說,他在園子里的石頭上刻了兩個字,取了媽媽的姓,叫‘梁園’?!?
兩人之間靜得只剩下淙淙的水聲,梁初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兩個字,目光溫柔而安靜,水波瀲滟,隱隱含著淚光。
“可是我一眼也沒有看過那棟房子,為了給我媽治病,爸爸很快就賣掉了它?!绷撼豕首鬏p松地聳了聳肩,“我只是想體驗一下爸爸說的那個園子是什么樣子的?!?
聶諶背手而立,幽暗的月光和輕薄的水霧在他的臉上描出柔和的輪廓,可他的表情卻仍是努力克制的平靜,仿佛一汪毫無波瀾的池水:“你知道那棟房子在哪兒嗎?”
梁初搖了搖頭:“不知道,當時太小,即使爸爸說過我也不記得了。”
“你想把它買回來嗎?”
梁初沉默了很久,久到聶諶幾乎以為她已經睡了過去,才用低啞的聲音說:“不,我沒那么想過。梁園雖好,卻不是久戀之家。我現在很好,沒必要執著于早已經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聶諶忽地想起了那個面對葉厚禎的自己,他亦說過:“我現在很好。”
這種孤獨中佯裝堅強的感受,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了。
梁初只覺得頭上一重,聶諶溫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發間,她聽到聶諶靜靜地說:“是的,你做得很好?!?
不知道為什么,梁初的眼眶突然一熱。仿佛回到了十五歲那年,楊承淮臨終時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的那一句“你做得很好”。
那一刻,她百感交集,將頭埋進雙膝間,恨不能永遠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