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寸離腸千萬結
- 劍三:逍遙游
- 夏溫甜
- 15231字
- 2017-07-22 05:55:56
一月后,明教大軍壓境,雙影隨行。丐幫率眾在龍門一帶迎戰,舵主聚首。
一時間,旌旗飄搖,戰鼓喧天,影月在刀光劍影里殺紅了眼,滿臉鮮血卻無人可敵。
一直到,一根熟悉的短棍沖著他的腰部撥過來,阻了去勢,酒香中沉穩的嗓音響起:“影月,我處理完了后事,跟我走吧。”
影月先是一僵,隨后轉身,猩紅的雙眼不再淡如琥珀,手中彎刀毫不留情得落下,凈世破魔擊出世,劃過躲閃不急的肖堯。
吹毛斷發的刀刃毫無阻攔得劃破肖堯的臂膀,手一抖險些連短棍也拿不住。影月執刀而立:“肖堯,人是會變的。”
“你說得太遲了。”
語畢,便宛如一縷腥風,再次隱入混戰。
影玉走回大帳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素手伸出,剛將門簾掀開了一條縫,便停下來,唇角勾起笑一下:“你知道嗎,現在我只需要大喊一句你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樹影動了動,跳下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影。“可是你沒有。”遮住月光的云彩飄走,肖堯那充斥著男性氣概的臉顯現。
影玉仔細得看兩眼他明顯比以前凸出的顴骨,嘆口氣,有些無奈得說:“做監護人最討厭的地方就在于,當孩子們犯錯誤的時候你一定要理智得做出正確的選擇……”
隨后,右手快如閃電,一掌摑上肖堯的臉頰:“你他媽還有臉大搖大擺得出現在我面前?!”
緊接著,又是一掌擊上胸口。“我早說過,如果你對不起影月會有什么樣的下場。”
一拳陷入腹腔,喉嚨里有血腥味沖出。“之前對你客氣是看在影月的面子上,現在你還妄想我會幫你去美言幾句?”
似是還不解氣,影玉飛起一腳,向肖堯的頭部踢去。
“我就是來帶影月離開的。”肖堯忽然出手擋住影玉的腳,目光灼灼,“這一個月里我處理完了所有的事情,現在的我已經是孤身一人!再也不用顧及什么天下大義了!”
腳的去勢被阻,影玉咬牙翻身騰起,本來踩在地上的支撐腳再次踢向肖堯的腹部。“帶影月離開?你開什么玩笑?有帶著丐幫這么多人領影月離開的道理嘛?”
肖堯重心不穩,倆人重疊著摔在地上。“當初是誰說兩人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真的是一個月內能夠解決的事情,你早干什么去了?”影玉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反手拔出背部的彎刀,架上肖堯脖頸。
“我算是看透你了,別再給我裝模作樣,肖堯。”
“阿姐。”風中飄來一句淡淡的聲音,素白及地斗篷無聲得劃過地面,一只手搭上影玉的手,“何苦臟了刀刃?”
影玉愣一下,抬頭看向影月那張藏在素白面紗后的臉:“影月……”
“阿姐,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決。”影月笑一下,眼睛彎成新月形狀,眼里卻沒有絲毫笑意,“我都已經多大了,你還把我當小孩子呢?”
影玉依舊有些憤憤不平,然而影月少有得堅定,眼神沒有分毫的波動,終是讓影玉收了刀。穿著馬靴的腳踢了肖堯一腳:“再見你欺負影月你就你給我小心點!”
“阿姐,你覺得你把他打成這樣他還能欺負我?”影月哭笑不得,推著影玉離開,“這里的事情交給我吧。”
送走影玉,他又折回來,看著趴在地一動不動上的肖堯,丟下來幾個瓶瓶罐罐,道:“說好了在戰場上一分勝負,你倒跑來這里送死!”
肖堯的臉埋在地上,一雙大手卻攥緊了泥土。
“說你癡心妄想也好,白日做夢也罷,歸根結底是我沒說清楚情況。”影月平淡得陳述著,隨后從背后拔出彎刀,手起刀落,割斷袖袍一角,丟在肖堯面前。
“割袍斷義,肖堯,你現在可知道了?”
語畢,轉身便走,留下肖堯一個人淚濕了土地,卻不敢抬頭。
事已至此,是他活該。
不知過了多久,肖堯才慢慢得爬起來,渾渾噩噩得往丐幫營地走。剛到營口,被守衛的弟子攔住:“肖堯大人,幫主有請。”
夜,靜得有些漫長。
有陰謀在蠢蠢欲動。
風起云涌。
早已過了三更天。戰時睡眠不足,每晚都彌足珍貴,然而今日,丐幫營地偏偏燈火通明,幫主舵主齊聚在主帳里,面色凝重。
肖堯感受到這微妙的氣氛,在眾人矚目下駐足,對著幫主抱拳:“長安分舵舵主肖堯見過幫主。”
郭左揮揮手,沉聲道:“肖堯,你我二人也是十幾年的兄弟了,不必多禮。之前你說希望此役結束能夠浪跡江湖,我也答應了。只是,功成方可身退,這最后一次并肩作戰的機會我很是珍重啊……”
肖堯低頭做揖:“幫主言重,肖堯雖離開,兄弟情仍在,此役定將竭盡全力。”
郭左卻并未接話,自顧自說下去:“你跟影月的事情我知道,離開的理由我也心知肚明。只是,肖堯啊,先有命才談得上愛。浪跡江湖無憂無慮的生活只怕你無福消受啊……”
郭左話里有話,肖堯聽出來了。“幫主此言,肖堯不明。”
“幫主,我都說了他一定不會主動承認的,就別兜圈子了!”心浮氣躁的揚州分舵主楊城插進來,“肖堯,此役我們打得艱辛,雖說明教早有準備但我們也不是毫無設防。偏偏明教像是有預知功能一般,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我們懷疑,幫里高層出了奸細。”
聞言,肖堯忽然明白了一切,從半夜三更的聚會到語焉不詳的幫主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于是他挑眉:“你們懷疑我?”
“我們想聽你親口證實自己的清白。”楊城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肖堯,你今晚去了哪里?”
肖堯抿嘴。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無論這出鬧劇最后的主謀是誰,都一定清楚得知道他今晚的行蹤。多說無益,不如看戲。
“你去了明教對不對?”見肖堯不語,楊城臉上浮現出些許痛心疾首的表情,“肖堯,你怎么這么糊涂!”隨即,揮手招呼弟子上前控制住肖堯。“給我仔細得搜!看有沒有明教的信物!”
肖堯冷著臉,被曾經尊稱他的弟子推搡著,呵斥著,滿堂舵主看著,沒人替他說哪怕一句話。寒意從腳底滲上來,原來多年的為人處世比不上奸臣混淆是非。
“找到了!”有弟子忽然大聲喊出來,從肖堯懷里拉出半截雪白的紗布,裂口整齊,形狀不均。
見狀,幫主的眼神才徹底暗了下去,右手輕輕擊了幾下扶手,慢慢站起身:“肖堯……”后半句吞回肚里,他搖搖頭,疲憊得揮手,“帶他去地牢,明天的戰役不用參加了。我們重新制定計劃。”
說是地牢其實只是利用山洞臨時搭建出來的監獄。肖堯被推入牢籠,趴在地上,才輕輕得嘆了口氣。
眾叛親離,歷代臥底都沒有好下場啊……沒有影月作為精神支柱連掙扎都沒有了動力……
眼皮有些沉,他闔上雙眼,白隼飛回來,抖抖翅膀,依偎在他身邊,頭縮回翅膀里休息。
忽然,角落傳來石子撞擊的聲音,熟悉的嗓音響起:“肖堯,這么一點挫折你就精神萎靡,不像是我兄弟的性格吧!”
肖堯一個激靈,翻身爬起來:“幫主!”
郭左左右望望,確定沒人這才貼上牢籠,伸手進來拍拍他的肩膀:“不錯嘛,過了這么久你還記得這個信號!”
“怎么可能會忘!”肖堯咧嘴苦笑。
早年肖堯與郭左云游天下時,為以防萬一曾定下約定:擊掌一下是知曉,兩下為否認,三下有疑問,四下見機行事。
在郭左命人帶肖堯入獄時,輕擊的幾下扶手,三短四長。
此事蹊蹺,當見機行事。
唏噓一會兒,肖堯復問:“那真正的奸細你可有懷疑對象?”
郭左嘆氣:“賊喊捉賊,倒打一耙。”
肖堯眼神一緊:“你說楊城?”
“肖堯,雙影在揚州出現不是偶然。從距離和風俗上來講外邦人聚集的長安明明是比揚州更適合潛伏的地方,他們卻不遠萬里來這江南水鄉,為什么?”
“你第一次遇到影月是在大街上我們安排的偶遇,卻偏偏在幾天后就在揚州府遇到了影玉。這真的只是巧合?”
“這一戰開始已不是一天兩天,既然奸細之前埋藏那么深,今日又怎會這么簡單被捉住?然而最重要的則是,為什么你今夜的行蹤他這么清楚?”
肖堯皺眉:“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郭左笑笑:“將計就計。心知要暴露,所以定不會把我們安排的新計劃通知明教,你帶一路人馬從旁邊包抄上去。吃了太多的敗仗,弟兄們需要一點好酒了啊~”
“可是……我現在在牢里誒……”肖堯一語戳中要害。
聞言,郭左終于哈哈得笑出聲,用力拍幾下肖堯的肩膀:“肖堯,責任在哪里,路就在哪里~身為幫主的我怎么能隨便釋放一個嫌犯呢?”
語畢轉身,大手搖幾下,長安分舵的令牌似是無意從袖筒里滑落,郭左大步離開。
“鐵肩……擔道義?”肖堯琢磨著郭左丟下的最后幾句話,右手無意間扶上被郭左用力擊打過的左肩。
領口處有什么尖銳的東西扎了一下指尖。
是一截極短的鐵絲。
他忽然眼前一亮。
晨光熹微。萬物還帶著前夜未來得及散去的濕氣。明教營地內,軍隊已經熙熙攘攘準備集合。
影玉又一次仔仔細細得擦完刀,映著帳外鮮紅的朝陽滿意得笑,招呼身邊一直在擺弄夜明珠的影月:“我們走!”
“稍等!”還未來得及出門,有人已經掀開門簾走了進來。蒼白的膚色,高大的身材。雙影幾乎是在看清來人的瞬間匍匐在地,以額觸地,低喚:“卡盧比大人!”
“今日計劃變更,你二人率領小分隊跟在大團后方。這兩天丐幫實在是太好擊退了,反而讓我有些不安。”卡盧比沒什么廢話,開門見山。
“因為我們的臥底信息傳遞足夠及時,我們能夠針對敵人的計策改變部署。”影玉沒抬頭,聲音撞到地面再反射入耳總覺得有些悶。
“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把這么多教眾的性命寄托在一個人的忠誠上,容錯率未免過低。而且,丐幫也沒那么傻,屢戰屢敗后一定會從內部尋找原因。遲早有一天這個棋子會暴露。”卡盧比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所以,今日你二人就作為明教的影守護大家吧。遇到丐幫的人,除了高層,斬立決。”
說完最后一句,卡盧比轉身離開。唯有雙影依舊跪拜在地:“弟子遵命。”
明教的大團一直在平穩得推進著,丐幫計劃遵循著探子來信,西域的雙刀勢如破竹。雙影帶著小隊人馬在后方不近不遠得吊著,偶爾抽刀砍幾個漏網之魚,總體上還是頗為悠哉閑適。
“阿姐,你說是不是卡盧比大人多慮了啊?”過于平靜,影月毫無干勁,漫不經心得用輕功在空中飛著,懶洋洋得說,“這不都進行得好好的嘛?”
影玉回頭,看一眼早已無影無蹤的營地,皺皺眉,攔住影月:“等等……大團前行得太快了!”
此時的明教部隊已不似主動前行,反倒更像是被泥沼吸引著一步步陷入。
戰場行軍,太慢易被包圍,太快將陷算計,太長稍顯拖沓,太短不夠大氣。
此時此刻,只要丐幫……
思緒還未轉完,身后忽然響起吶喊聲,丐幫弟子若雨后春筍般冒出,圍住雙影區區二十多人的隊伍。
隨后,一雙草鞋在眾目睽睽下走出來,肖堯扛著一根挑著酒壇的短棍,在看到影月的瞬間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大手一揮:“大家去追大團!留下三小隊與我一同截擊這幾人!”
“欺我人少?”影月挑眉,腳下步伐幾度變換,便閃到一個剛繞過小隊的丐幫弟子身后,一刀斬殺,“想過去先過我這關!”
貓眼抽緊:“肖堯,我明教弟子雖少,卻沒有貪生怕死之徒!”
這是一場硬戰。
明教弟子量少而精,然肖堯的骨干也不是吃閑飯的。雙影實力上雖強,卻壓不住丐幫人數眾多,在不斷沖上來的人群中,越來越有些力不從心。慢慢得,明教弟子結成的光明陣內,一個據點被拔起,洪流涌入,沖散了眾人。
眼睜睜看著丐幫援軍咬向明教大團的尾巴,耳邊響起卡盧比大人意味深長的話,影玉睚眥欲裂,握緊手中的刀,若一支利箭,穿過千軍萬馬,直指肖堯的心臟。
“負天下人也定不負影月都被你當成耳旁風了嗎?!”
眼見主帥被襲,親信弟子迅速圍上來,阻住影玉的去勢。
然而只是一陣風吹過,清冽的嗓音在肖堯耳邊響起:“打架的時候不能背對敵人,你們丐幫以后要加上這么一條幫訓了。”
隨后,彎刀亮出,兜帽下的臉毫無感情起伏:“憑你們幾個攔不住她,想要命的話就快滾回去跟你們幫主說,作為補償,肖堯我們先留下了。”
“我沒忘。”待丐幫弟子散去,肖堯才開口,“所以今日,肖堯我以死謝罪。”松開手里的短棍,酒壇摔在松軟的土地上,香味四溢。
“那就去死吧。”遠遠得,有落花飄落,劍光一閃,人影帶著冷清寂寥的情緒破空而來。薄唇吐出一句毫無起伏的話,手腕挽個劍花,劍氣直搗死穴而來。
肖堯臉色一變,右腳勾起地上的短棍,左手接住飛起的酒壇,兩個側翻,迅速避開要害,尚未站穩,便聽得“鏘”一聲刀劍相撞之音。
“蘇義卿,你來干什么?”硬生生接下蘇義卿這驚天動地的一擊,影月的氣息也有些許紊亂。然而此時的他已經瀕臨暴走的邊緣,不安的氣息四處游走,就差一把火點燃。
蘇義卿嘆口氣,遺憾得收手,朝肖堯努努嘴:“吶,他不是說以死謝罪嘛?”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手起刀落,彎刀在地上劃出一道明顯的痕跡,“蘇義卿,念在我們是舊識,我不會對你做什么,但如果你今日跨過這條線,我必讓你人頭落地。”影月的眼里是淡漠的琉璃色,純得不染一絲雜質。
蘇義卿看著看著,便似醉在這雙瞳眸里。一絲笑顏一點點在他姣好的臉上綻開,連著墨色的眼睛也有了些許波瀾。他大大咧咧得盤腿在線旁邊坐下,雙劍放在身側,右手撐著下巴,歪著腦袋說:“那我在這里觀戰總可以了吧?”眼神一轉,落在肖堯身上,“肖大人覺得呢?”
肖堯一怔。
這眼神太淡漠,他記得清清楚楚。
上一次見還是在回鶻。偌大的宮殿,空蕩蕩只余他二人,白衣的蘇義卿坐在龍椅上,一字一句得對他說:
“我不管影月要什么,我只要他活下來。所以無論他想跟你堂堂正正一決勝負也好,想在戰場上橫掃千軍將你俘虜也罷,我一定會插一手進去。”
“最終他若依舊不屑,保全他的性命我便達成目的;他若恨我入骨,我也算賺到。這是不會虧本的買賣。”
將通體泛著金光的雙劍舉起,蘇義卿蓋棺定論:
“肖堯,下一次見面你一定會死,不在你心愛之人的刀下就在我的劍下。”
看懂了這眼神背后的深意,肖堯忽然便放下心來。有蘇義卿和影玉在側,今日的影月可謂是萬無一失。
那么,在他死前。
不如就真的如他名字一般逍遙一次。
與此生摯愛,舞盡最后一曲悲歌。
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短棍在手,他扯下系在手腕上的布條,蒙住雙眼,左手遙遙伸出:“來吧,影月。”
讓我再感受一次,被你貼身上前,刀刃劃過,耳語呢喃。
眼睛看不到,我能聽出你。
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不一定為虛。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世事紛繁,然而此時此刻,只有本心才是我唯一想追尋的方向。
世間之人,有喜怒哀怨懼五情,視聽嗅味觸五感,所有認知皆來源于此。
然五情五感此消彼長,大喜往往忘悲,見多常常少聞。
明教所謂的偽裝便是如此。
由于大多數人過于依賴視覺,當目標混入背景后便難覓蹤跡。卻鮮有人意識到,他們并未消失,依舊站在原地,一呼一吸都有著小心翼翼的韻律。
此時肖堯聽到的世界正時這樣。
在一片黑暗中,影月細碎的步伐劃過黃沙,宛如小心翼翼靠近獵物的貓。卻不曾想,在肖堯這只鷹的耳中,他的一舉一動早已無所遁形。
感覺到影月近身,肖堯倏得轉身,手中短棍就勢一撥,勾到影月的斗篷,一用力,扯了下來。
單打獨斗本就是速度和反應的考驗,先手優勢極為明顯。影月憑借偽裝,本已習慣了先發制人,肖堯這一棍打得他有些蒙。
肖堯卻不給他絲毫發愣的時間,打狗棍法后緊接著一掌龍嘯九天擊出,生生將他擊倒在地打了幾個滾。
“影月!”影玉驚呼出聲,剛握住背后的刀柄,卻只見一條丈許鎖鏈從影月袖中飛出,長了眼睛一般,將肖堯手腳束縛。
影月一手撐地,從地上騰起,原地隱身,又鬼魅般閃現在肖堯身后,刀光一閃,一道巨大的傷痕出現在肖堯背后。
這溫度冷若月光,讓肖堯生生打了個寒顫。鮮血似也被凍結,頓了幾秒才突然涌出。
兩手用力,掙斷鎖鏈,肖堯聶云沖出,用腳勾起地上的酒壇,仰頭便灌。
影月又哪肯讓他這般輕易便逃脫?幻光步閃過,一刀劈裂酒壇,沖著肖堯就是一招烈日斬。
熱浪撲面而來,甚至讓他唇邊的胡茬都有了些許燒焦的味道。背部再次一痛,肖堯一個后翻躲過,復又帶著彌漫的酒香貼身上前。
“影月,你輸了。”
再次一棍將影月打倒在地。
這打斗場面該怎么形容好呢……
如果要硬說,或許就是傳說中的調教吧……
自那一棍開始,影月完全陷入被動,幾乎喪失了還手能力。肖堯連棍帶掌,手下不停,一次次貼身將影月打倒又一次次在他將出手時一掌推開。
外人看來只道是影月只有挨打的份,然而只有影月心里清楚,肖堯的每一棍每一掌都留了七分氣力,看似氣勢沖天,實則是個紙包的老虎,剛貼上肌膚便煙消云散,連一個紅印也不曾留下。雖說二人名義上是在對打,從肖堯來講,更準確得說,其實是在調戲。
肖堯背上的傷口還在滴血,他卻遲遲不愿對敵人痛下狠手。
這是比輸了還難受的侮辱。
影月心知,滿腔的怒火在一次次倒地中積聚,卻無處發泄。雙手抓緊刀柄,銀牙咬碎,也不過如此。
“肖堯這是在做什么?”影玉皺眉。在影月被第二次打倒的瞬間,她幾乎要按捺不住,沖入混戰。好不容易平息沖動,卻被眼前這非比尋常的畫面震驚。
這不是決一勝負,這只是小打小鬧。
一邊,蘇義卿的面色卻嚴峻起來。他提起地上的雙劍,站起身,口中念念有詞:“丐幫幫主建幫之時曾留下兩部絕學,打狗棍法和降龍十八掌。其中降龍十八掌只傳歷任幫主和幫內立過大功之人,因此鮮有人知。”
“降龍……十八掌?”影玉皺眉,“所以影月只要撐過十八招便好?”
蘇義卿搖頭:“沒那么簡單。據說降龍十八掌表面普通內里卻蘊藏殺機。即使能撐過前十七掌,至今無人在第十八掌下存活。”望向糾纏在一起的影月肖堯二人,他墨色的眼里忽然泛起絲絲綠光,“亢龍有悔,是殺招。”
“等等!”影玉被蘇義卿的話嚇了一跳,“剛剛肖堯打的不是第十六掌嘛?”
話音未落,蝴蝶伴著落花飄落,蘇義卿氣沉丹田,劍氣長江裂空而過。“所以是時候適可而止了!”
似是有所防備,正與影月糾纏的肖堯在又一次擊倒影月后,忽然轉向,第十七掌對著蘇義卿方向拍來。掌風對上劍氣,擊散了流光,卻也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傷痕。
鮮血滑落,肖堯保持著出掌姿勢未變:“蘇義卿,我說過不傷影月,并不代表我會在你面前坐以待斃。”
蘇義卿臉上的浮夸無影無蹤。濃眉簇起,他并未搭話,劍影卻沒有絲毫馬虎,玳弦急曲一劍劍刺出,讓肖堯忙于應付。
要在最后一掌前將其擊斃!
“蘇義卿……”隱隱得有風原地掠起,繞著肖堯形成一個漩渦,“珍惜的東西要用性命來守護。讓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決心。”
衣袖被風吹得烈烈作響,蘇義卿頎長的身軀巋然不動,幽月落花一聲低鳴,江海凝光帶著錢塘江漲潮時吞噬天地的氣勢橫空出世。
肖堯,能與你交手,乃今生之幸。今日吾以江海送汝一程,自此,我代你以命護影月安康!
這潮水只來得及漲了一半。
薄薄的彎刀磕上幽月寂寥的劍刃,長劍一聲呻吟,帶了些許哭腔。
“蘇義卿,是誰允許你插手的?”剛從地上爬起來,來不及蓄力便生生打斷蘇義卿出招,影月的虎口早已被氣勁震得失去了知覺,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得沒有絲毫溫度的眸子映著嘴角滲出的縷縷鮮血,讓他帶上了些許修羅的氣息。
等不到蘇義卿回答,身后驀得傳來飛沙走石之聲。在一片吵雜中,肖堯驚慌失措的聲音格外清晰:“影月!”
眼前的蘇義卿也跟著變了神色,顧不得被打斷后帶來的內傷,強行使出一招劍影留痕,欲將影月推開去。
然而,影月早已回頭,視野里飄過一片雪白的布,熟悉的香味入鼻,萬物歸于沉寂。
緊接著,一口鮮血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紅得刺目。
來人軟在他懷里,還是那束結實的麻花辮,串在上面的夜明珠卻失去了光澤,背后五個掌印赫然在目,被主人視作珍寶不忍讓其染上一絲灰塵的彎刀鐺啷一聲,掉落在地。
“阿姐!”影月聲嘶力竭。
亢龍有悔,是殺招。
飲血而回,悔恨終生。
亢龍,有悔。
情勢急轉直下,影月大腦一片空白,忘了思考。抱著影玉跪倒在地,他雙手無意識得抽緊,將柔軟的布料抓出十個鮮明的指印,卻握不住影玉漸漸逝去的生命。
“弟弟大了,就留不住了呢……”
櫻唇輕啟,影玉氣若游絲,臉上卻掛著一絲微笑。
“只是,阿姐無論怎么戀慕卡盧比大人,最牽掛的還是你啊……”
輕咳兩下,又一口鮮血吐出,影玉素手撫上影月白皙的臉,滿眼愧疚:“事情能發展到今天這樣,是阿姐不好。我一直覺得有些事情要你自己經歷過才能真切感受到各種甘苦。只是,我忘了……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一道坎,你一輩子也跨不過去啊……”尾音拉出些嘆息,末了又咳出一口混雜了破碎內臟的鮮血。
“阿姐,你別說話別說話!”影玉的虛弱讓影月有些慌張。他又何嘗見過美名與威名同時冠絕西域的影玉這般模樣?記憶里的影玉該是一方碧玉,笑看世事,溫潤隱忍。有什么委屈與不快都藏在心底,于半夜時抱膝對月,癡癡得講一個時辰,也不知是說與誰聽。第二天日出時,又是那個笑得放肆行得大膽舞得灑脫冰雪聰明的大漠明珠。
“有些話不說只怕是沒機會了啊……”影月的眼里有著深深的眷戀,“將我葬在往生澗吧……找一個陽光能照到的地方,下輩子我想感受下光明的溫度……”
“阿姐,我不要聽!你不會死不會死!”影月早已泣不成聲,將臉埋入她的衣服,喊聲嗚咽。
“哪有不會死的道理呢……”眼神里終于揉入深深的寂寞,影玉仰頭望天,“影月,阿姐不會離開,只是變成一顆星陪在月亮身邊。雖然肉眼看不見,但是你一定能感受得到……”
兩只手抬起影月的臉,她撫上他的雙眼。
“閉上眼,你聽到星星的……私語了嗎……”
雪白的手滑下去,影月仍是不敢睜眼,豆大的淚滴止不住得往下掉。那一刻他的世界里,往生澗前的燭光熄滅,天空的北極星也被云遮蓋,一縷幽香繞過他的兩鬢,流戀片刻,終是沖著那無盡的虛無去了。
影月久久得跪在原地,沒有多余的話,只是默默得流淚。終于,在淚水就要浸透衣衫時,他抱著影玉已經冰冷的軀體,站起身,沾了鮮血的素白斗篷劃過地面,輕的沒有一絲聲音。
這是他初見影月時的模樣。
肖堯心中一震,欲上前,卻又遲疑,終是無力得垂下手,那在唇邊轉了千萬遍的名字,被蘇義卿催生生得喚出:“影月!”
“蘇義卿,帶阿姐回教。”影月鄭重得將影玉輕飄飄的身軀交在蘇義卿懷里,“該做什么,你應該知道。”
語畢,再深深看影玉一眼,轉身面對肖堯,眼里是一片彌漫的大霧,望不到頭,也沒有盡頭。
緊接著,一個布袋砸在肖堯懷里,不大的沖擊力卻讓他一個踉蹌。那雙曾經無限親近過影月的大手依舊在顫抖,沒抓住,袋子落在地上,袋口散開,寶石散落一地。
“花錢消災和以身作抵,我選擇前者。所以,請你安靜得從我的世界里徹底消失。”
陽關太亮,會灼傷雙目,只有黑夜才最溫柔,無論傷心還是自療都沒有被人發現的后顧之憂。
丟下最后一個字,影月轉身就走。現在的他肩上擔的還有影玉的幸福,容不得一絲閃失。
聞言,身后的肖堯如遭雷擊,就這樣呆立在原地,看著他生命里唯一一抹亮色就此遠離,無能為力。
“兄弟給你出個主意怎么樣?花錢消災~”
“又或者……你可以選擇以身作抵~”
自始至終,都是他顧慮太多,沒有勇氣。
真是白瞎了丐幫醉意人生的幫風。
“肖堯,該回幫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左醇厚的聲音傳來,一只大手將他從回憶拉回現實。
“幫主,你打完過降龍十八掌的所有招式嗎?”肖堯雙眼放空,鷹隼也沒了精神,垂頭喪氣得待在他肩上,閉著眼假寐。
“……”郭左怔住,隨后一聲嘆息,“丐幫建幫時,幫主曾留下一句話,世間萬物互相轉化,樂極必生悲,亢龍終有悔。降龍十八掌,不到萬不得已萬萬不可施展。”
“現在我懂了……”終于轉身,肖堯那張時光雕刻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哀傷迷惘悔恨茫然混合的表情,雙腿一軟,他跪倒在地,一雙手顫抖著,險些連短棍也抓不牢,“幫主,我這輩子,只怕是再也用不了武功了。”
每一掌都是你震驚的眼神,每一棍都是你倔強的表情。輕功飛起時,是大漠里的急行;沉溺酒香時,是月光下的獨舞。
他親手給這水月鏡花畫上了句號。
內疚感如同蛛絲一般,將他重重纏繞,束縛手腳,每一次運功,都似在回憶的地獄里重走一遭。
亢龍有悔帶走的不只是影玉鮮活的生命,還有他風起云涌的前半生。
龍門一役,兩敗俱傷。
丐幫自長安舵主離幫后,揚州舵主戰死,再損一員大將。
明教雖略占上風,然名震西域的雙影一死一傷,夜帝卡盧比雙手受縛,不得不在中原其他勢力的威脅下再次退回關外,繼續蟄伏。
多慘烈的戰役,在史家筆下也不過是過眼云煙,三言兩語便能概括完起承轉合。
戰場煙霧散去,龍門重歸昔日的繁華,士農工商往來其間,馱馬駝鈴不絕于耳,作為連接西域的要塞,此時的龍門寧靜安詳。
就在這一片欣榮之景里,一棟不那么豪華的酒樓顯得格外醒目。灰蒙蒙的門面,連個牌匾也沒有,沒有笑臉迎客的小二,也沒有醒目顯眼的酒幡。有的,只是一個有些滄桑的店老板,門口排成一字長舌陣的客人,以及那從人群里艱難擠出的誘人香味。
秋天時,將新下來的糯米淘洗干凈,在天山雪水中浸泡數個小時,放入籠屜里蒸熟,再拌入獨家酒曲,置于地窖中,經過一個冬天的等待,便成為這飄香十里的佳釀。
這還不算完,店家雖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樣,心思卻不是一般的細膩。好酒須有好菜配,偏偏這酒樓就有另一道足以讓其再次聞名的菜肴——叫花雞。
于是人們蜂擁而至,只求能一品美酒之甜,一嘗佳肴之香,最重要的是,看看那能做出這傳說中美食的人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然而這店家明顯不是個做生意的料。生意好成這樣,依舊不溫不火,也不擴店面,也不雇幫工,每年只釀365壇酒,只烤365只雞。門檻要被來人踏碎,卻只讓一兩人進店,道是眼緣,任重金高權,仍無所畏懼。自然而然,這懶得起名的店家怪胎之名便在人們口中漸漸傳開。
或許越是這樣,越能激起人們心中的好奇吧。
又是一個清晨,人們早早便在酒樓門前匯聚,翹首以盼店家開張,自己能被幸運女神的金手指點中。
夜晚的寒氣尚未散去,朝陽里,關外駛來一駕四匹馬拉動的豪華馬車,駕車人一連串的呵斥聲里透出些許焦慮。到店前,驀得勒馬,馬車吱呀一聲停下,跳下個白衣黑發的少年,二話沒說,手中劍光流轉,一劍穿過人群,釘在酒樓破破爛爛的門板上。
“酒樓今天不營業,想要命的就給我盡快滾!”清冽的嗓音響起,映著墨色的瞳眸宛如夜叉臨世。
驚魂未定的人群中有人認出了門上那把著名的劍,登時變了臉色:“是亂花!他是回鶻可汗蘇義卿!”
蘇義卿威名在外,今日又是一副砸場子的架勢,人群不免受挫,雖心有不甘,依舊極為緩慢得讓出一條窄窄的通道。然而,歷任高官名人被拒的前車之鑒放在面前,阻攔了人群散去的腳步——看他吃癟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蘇義卿管不了這么多,只是豎起手中的幽月,凝神運氣,只欲再刺出一劍將那礙眼的門板徹底打爛。
就在各人心思回轉時,眾目睽睽中,大門嘎吱一聲,緩緩開了條縫。
店家在看到蘇義卿時明顯一愣:“他出事了?”
一句話,砸得不明真相的群眾兩眼直冒金星:完了,這倆人認識!今天要跟美酒佳肴說再見了!
蘇義卿抿嘴,眼神凌厲若刀,似要將肖堯千刀萬剮,卻在馬車里一聲輕輕得呻吟里軟了下來。
那是一聲幼貓一般的呻吟,帶了些許喘息,像是要用盡那人全身的氣力。
這么輕的一聲,硬是讓店家這堂堂八尺男兒變了神色。
車內人說的是:
“肖堯。”
“影……月?”久未喚出這兩個字,肖堯只覺得如鯁在喉,陌生得若嚼了一口沙土,說不出的苦澀難堪。
蘇義卿再剜肖堯一眼,轉身快步走回馬車邊,伸出兩只長手,輕輕得將錦衣華裘包裹中的影月抱了下來。
“肖堯……”影月縮在那一堆布匹中,雙頰有著莫名的潮紅,氣息微弱,一雙琉璃般的眸子卻亮得若星,白皙的手輕輕伸出來,撫上蘇義卿的臉頰,“你終于愿意放棄一切來找我了嗎?”
蘇義卿氣息一滯,幾乎要壓不住語氣里面的哭腔:“對,我來帶你去過閑云野鶴的生活了。遠離江湖,遠離閑人,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龍門開一家小小的茶館,待到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聞言,影月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純真而溫婉的微笑,嘴里卻依舊嘴硬:“你又騙我了,你何嘗是那種愿意為了一彎明月便能留下的人……”自嘲一番,貓眼里籠了水氣,“不過,來了便好。我累了,明日再說吧。”
說完,便閉上了雙眼,唇邊含笑,窩在蘇義卿懷里沉沉睡去。
“這……”被眼前的場景震撼,肖堯有些愣。
“肖堯,以前無論你做過什么,我都能原諒你。”蘇義卿未轉身,聲線抖得不像樣,“但是,只有今天,只有今天,算我蘇義卿求你。”忽然轉過身,抱著影月的蘇義卿淚流滿面,“作為他的太陽,把影月帶出這無邊的黑暗吧。”
“影月他中了尸毒,已經時日不多了!”
晴天霹靂。
自龍門返回,影月依言將影玉葬在了往生澗。從映月湖到往生澗點了一路的長明燈,螢火幽幽,生怕影玉找不到回家的路。
隨后,他在影玉的墓前呆了整整三天三夜,說著只有姐弟二人才懂的私房話。第四天,眼前一黑暈倒在墳頭,被一直守候在一邊的蘇義卿背回了空蕩蕩的房間。
從前的影月大概已經隨著影玉一起留在了往生澗吧。
蘇義卿這般天真得想著。
影月醒后,就真的成為了卡盧比夢寐以求的殺手,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一時間,任務的成功率幾乎要超過全盛時的影玉。
卻只有蘇義卿一個人注意到,影月他,來者不拒。
無論是極寒的昆侖還是炎熱的盆地,不管是險峻的華山還是神秘的苗嶺,影月從未對任務說一個不字。與其說是喪失了判斷能力,不如說,是在追尋著死亡的腳步。
雖不止一次攔住影月問過,怎奈對方就是一副冷淡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語焉不詳。
一直到苗疆他無意間染上了尸毒,蘇義卿帶著他遍訪名醫依舊無藥可解,看著垂頭喪氣的蘇義卿,影月琉璃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溢出溫柔的神色:“將死之人,任性一次也是能被原諒的吧。”
蘇義卿幡然醒悟,幾年間第一次對著影月發了脾氣:“影月,你這個膽小鬼!”
“聽著,肖堯。”將影月置于床榻上,蘇義卿反手闔上屋門,冷臉對著肖堯,“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你都不是我欣賞的人,我也一直覺得你配不上影月。但是,我放棄一切跟著他走南闖北,他想要的東西我一定會盡量滿足。從影月中毒以來,隨著癥狀的加深,他的意識也在一步步被蠶食,然而,見你一面是他最后也是最執著的愿望。”
“所以……”蘇義卿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只有這一次,你若負影月,我拼個魚死網破也會取下你的項上人頭!”
透過窗縫,肖堯看著躺在床上呼吸均勻的影月,眸子里忽然溢滿了柔情。
他的戀人是個膽小鬼。
明明心里比誰都記掛,卻非要逞強裝作不在意。明明想要無時無刻不呆在他身邊,卻只因為道德上的局限裹足不前。
和他一樣的膽小鬼。
膽小到要將不在一起的原因歸咎于他物,也不能承認自己一絲一毫的怯懦。
“蘇義卿,從那天開始,我就不能用武功了。”肖堯勾起一絲笑容,眼神卻不愿離開影月半刻,“所以,如果你想要,隨時來取。”
看著肖堯這般,蘇義卿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兩人之間悄然滋長。那是他用多少年也無法體會的默契,雖然影月現在尚未清醒,似乎肖堯只需要用注視的眼神,便能圈出一方安寧。扭頭再望影月一眼,他內心一揪,別過頭去:“肖堯,你這里可還有酒?”
“地窖里還有158壇,隨意去取吧。”
影月睡得香甜,卻不怎么安穩。從面色上隱隱能看到幾縷黑線四處流竄。影月清秀的眉就在這躥動中微微皺起,櫻唇微張,一聲聲含糊卻堅定得喚著肖堯。伸手撫平他眉間的褶皺,肖堯俯身,低聲在影月耳邊道:“影月,我就在這里,就在這里。”
宛如銀錘敲響了腦中的鐘,影月驀得睜開眼,琉璃色的瞳眸初時還有些迷茫,一會兒終于復歸清澈,看到身邊的肖堯,勾起一個無力的笑容問:“你究竟是真的還是我的幻覺?”
肖堯怔住,隨后握住他的手,笑道:“這世間可還有第二個我?”
話音剛落,只見豆大的淚滴從影月眼中滑落:“是你,終于是你了……我等了那么久,終于見到你了……”
肖堯哪能見得影月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不由得眼眶有些濕,喉結動動,假嗔道:“傻瓜,我一直都在龍門等你。每年釀365壇酒,烤365只雞。知道你喜歡吃雞翅,永遠會給你留下一對。是你一直不愿見我,現在還裝什么可憐?”
“呵……”影月輕輕得笑出聲,“沒錯……是我放不開……”
“明明阿姐的死是我自己的錯,我偏偏要歸咎到你的頭上……”
“明明是我不愿意來,我偏偏要怪你不來找我……”
“明明我這么差勁,卻偏偏想要你全部的愛……”
不知是尸毒的副作用還是明知自己就要行將就木,影月的話突然變得多了起來。
“你……”肖堯忽然在影月的話里愣住,瞬間反應過來,急急得問,“你剛才說什么?”
“我想要你的愛啊肖堯!”影月再也抑不住哭腔,“我無時不刻不想要你的愛,但是我沒有勇氣說!曾經那么任性得傷過你,我沒有立場說!我……”
“夠了影月!”一把將床榻上影月軟綿綿的身體攬入懷中,肖堯將頭埋入他因高燒而有些滾燙的頸窩,嗅著那久違的香氣,喃喃道,“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咳咳……”肖堯突然的用力讓影月有些吃不消,輕咳兩聲,他虛弱卻堅定得說,“可是,肖堯,有些話不說,只怕來不及了啊……”
有些手忙腳亂得放開影月,肖堯一手拉過來一床被子墊在影月背后,扶著他緩緩靠上去。
“我不知道我還能清醒多長時間,所以,肖堯我有最后一個請求。”影月看著肖堯那張日日出現在他夢境中的臉,綻出一副幸福的微笑,第一次用了有些撒嬌的語氣,“答應我好不好?”
“好,你說!”肖堯握住他的手,滿口答應。
“肖堯,我好痛,從骨頭深處到皮膚表面,在我不認得你之前,送我上路吧。”
“什么?”大腦里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將死之人,任性一次也是能被原諒的吧……”
“影月睡下了?”獨自在樓下喝悶酒的蘇義卿聽到身后樓梯上傳來的沉重腳步聲,也不回頭,只是重新拿出個酒杯,斟滿酒,放在右手邊,“你釀的酒的確不錯。”
僅僅是聞一下,便能醉人。
肖堯神智有些恍惚,呆呆得走過來,在蘇義卿右手邊坐下,端起酒杯仰頭就灌,火辣辣的感覺一路穿過食道直戳心臟,兩鬢都有了些許濕意。
“影月走后,我把所有想說的話,想做的事都釀入了酒里。外人只道龍門怪胎釀的酒后味綿長,卻鮮有人知它的真名。”肖堯看著酒杯出神。
“水月鏡花。”
“有時我會覺得與影月的一切就是一場夢幻。”
蘇義卿看著面前精神萎靡的男人,在心底深深得嘆了口氣,他又何嘗不是這樣甜蜜得醉過,痛苦得醒來,又心甘情愿得再次沉醉?
在杯中倒滿酒,蘇義卿說:“現在影月讓你醒,你打算怎么辦?”
“我……”聲帶抽搐幾下,發出有些嘶啞的喉音。肖堯雙眼放空,“這是影月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求我……他痛不欲生,我讓他如愿。”
倒酒的手頓一下,蘇義卿臉上的表情風云變幻,終于停在一個苦笑里:“肖堯,你果真是寵影月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若我是你,你可能就見不到他了。”
“蘇義卿,影月他堅持要見我也有這個原因。他知你自私如此,定會不顧一切將他留在身邊。”肖堯看著他,“你忍受不了失去他的痛。”
“你不要說得好像你可以做到一樣!”驀得出劍,亂花抵上肖堯的胸膛,蘇義卿大喊,“影月他在求死!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居然就任他去?你是不是腦子秀逗了?你這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做給誰看?”
肖堯也不躲,雙眼平靜得看著蘇義卿:“我見不得影月死,可是我更見不得他痛苦。”
蘇義卿的手腕一軟,險些握不住劍。
“蘇義卿,你沒有注意到影月已經被尸毒侵蝕到了什么地步嗎?”
金光流轉的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蘇義卿掩面而泣。
“我怎么會不知道……”
影月剛中尸毒的時候,他就在場。影月嬌小的身軀與巨大的毒尸完全不成比例。然而影月就這樣不管不顧得上前,容不得他一句“小心”出口。彎刀劃過,毒液四濺,毒尸巨大的尸體倒地,也給影月帶來了生命的盡頭。
初時,只有被毒液濺到的地方出現了毒斑。到后來,這毒斑一點點如同月食般慢慢匯聚,侵占了軀體四肢,最后開始向頭頂攀爬。
影月的幻覺也一步步加重,漸漸分不清他是蘇義卿還是肖堯,到后來,竟是連現實與幻境的界線也分不清楚。
唯一不變的,是他每日每夜輾轉不得成眠,以及那燒到滾燙的溫度。
影月的痛,他都知道,只是他自私得不愿放開。
卻還偏要扣上道義的帽子,說是為了他好。
夢里的世界很甜。
影月感覺到了久違的安心。
還是那一波湛藍的映月湖,他親手點上的長明燈在微風里明滅。抱膝在湖邊坐下,一雙雪白的手從背后伸過來,捂住他的雙眼,銀鈴叮當間調皮的聲音響起:“猜猜我是誰~”
“阿姐!”他一聲驚呼,回頭看到對方虛幻的身影。
“你這個傻瓜!”影玉伸手刮一下他的鼻梁,嗔道,“有什么事情是活著做不到的?非要等快死了才說出口,不覺得晚嗎?”
聞言,影月有些不好意思得笑,拉住影玉的手說:“沒辦法,這輩子就生成這樣了后悔什么的,還是下輩子再說吧。”
影玉白他一眼,丟下一句話,又幽幽得飄遠:“你這樣別拉上我,我可是無辜的。我到死都從來沒說過‘弟弟,肖堯他就是殺人兇手!’這樣的話呢!”
“誒?”在這句突如其來的話里愣住,影月聽得影玉的后半句:“只是,阿姐什么時候怪過你?”
心下驀得有了些許釋然,緊接著酒香味入鼻,肖堯從遠處走來,在他身邊坐下,也仰頭望天:“滄海月明,西域的月亮的確比中原美麗許多啊~”
再次站到影月房門前,蘇義卿鄭重得將幽月放入肖堯的手里。
“胸腔左側,鎖骨下方四寸。沒有了內力,這劍你一定要刺準。”
肖堯接過幽月,看蘇義卿一眼,問:“你不進去見影月最后一眼?”
“不了。”蘇義卿扭頭,靠著門板坐下,抬起右手的酒壺,一大口烈酒下肚,“現在影月的意識里只剩下你了……我去了也沒用。”
肖堯聽著,也不強求,帶著荊軻刺秦時的堅定,推開門,抬腳走了進去。
屋內一片旖旎。
這是水月鏡花。
影月卻對這一切絲毫不知。
在他的夢里,他只是笑吟吟得看著肖堯,未接話。
肖堯被他看得有些無奈,嘆口氣,大手伸過來揉亂他一頭卷發,問:“所以你記憶最深刻的地方不是初見的揚州,不是塔爾綠洲的地下,卻是這片映月湖嗎?”
影月終于舍得把視線從肖堯身上移開,看向波光流轉的湖面。
“肖堯,因為我是在這個地方確認你愛我的。”
“陣營對立如此,你的話我從不敢輕信。所以,甜蜜也好,肌膚相親也好,我只是一步步確定了自己的內心,對你是一絲把握也沒有。”
“唯獨在這片湖邊,那個晚上你吻我的時候,我嗅到了一股哀傷的味道。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是真的,有那么一點點愛我的。”
“知道嗎影月,我真的把你寵壞了。”肖堯隨手丟出個石塊,在水面上輕彈幾下,終于不甘得落入水中,“中了尸毒,任性一次;妄想尋死,任性兩次;擅做主張要死在我手里,任性三次。將死之人,任性一次可以被原諒,那剩下的兩次又要怎么算才好?”
影月偏頭,湊上前來,吻住肖堯的唇:“你一定會原諒我對不對?因為……”
身子忽然一輕,他感覺到淚水打在臉上的力度,力氣飛速流逝,身體漸漸變得透明。
“因為……肖堯……”兩眼含淚,他努力伸手想去觸碰肖堯那張歲月雕刻的臉,“我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愛……”
你字終究未出口。
幽月狹長的劍身兀自輕顫,發出一聲聲哭泣一般的龍吟。
肖堯抱住影月柔軟的身軀,泣不成聲。
記憶再回到回鶻的夜晚,白衣少年對月而舞,對他說一句:“肖堯,我愛你,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戀人是絕世美人,會踏著七彩祥云來到他身邊。
“我原諒你……原諒你所有的任性……”肖堯喃喃得說著,“包括最后一次,你給我的死亡。”
有尸斑悄然滋長,從他胡子覆蓋的唇部,一點點蔓延開去。
若這一切都是水月鏡花,那么死了會不會回到現實?
到那時我一定要像那只撈月的猴子一般,將你緊緊攬在懷中。
我愛你如此。
憑什么我們不能在一起。
窗外圓月當空。
屋內酒香彌漫。
誰家玉笛暗飛聲。
散入春風滿洛城。
歌得幾許相思幾分離愁。
嘆多少癡情郎愛而不得。
水月鏡花一場,道是緣分未到,誰知只是人事未盡。
暗自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