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昔底德筆下，雅典人和米洛斯人的辯論組織得非常巧妙。米洛斯人承認，因為自己國小力弱，所以必須尋找一切理由來辯倒雅典人，但他們自始至終緊抓兩個最重要的論點，一個是雅典人的自身利益，另一個是雅典人的正義感。米洛斯人對雅典人說，他們的所作所為將激起所有中立的獨立城邦對雅典帝國的公憤，但雅典人對這樣的風險一笑置之。米洛斯人又說，斯巴達一定會馳兵來援，但雅典人知道斯巴達不會冒險向如此遙遠的地方派兵，所以對這個危險也不以為意。于是，雅典要毀滅一個弱小無援的城邦的獨立這一行為潛在的不正義性質就成了關鍵。雅典人認為，強者為所欲為，弱者俯首聽命，這是自然法則。米洛斯人拒絕讓步，于是雅典人包圍了米洛斯島。經過長時期的封鎖和激烈戰斗后，該發生的終于發生了。米洛斯人彈盡糧絕，被迫投降。所有適齡當兵的男子盡遭屠戮，他們的妻兒被賣作奴隸。米洛斯落入雅典之手，500名雅典殖民者占據了這個島嶼。面對這個事件，所有認為民主政體本性愛好和平、慈悲為懷、公平正義的人都應仔細反思自己的觀點。決不能低估民主政體犯下大規模屠殺的能力。

雅典和斯巴達打了15年的仗，仍是不分勝負。這相當于雅典的勝利，因為斯巴達的目的是摧毀雅典城以及雅典帝國，而雅典則只是要維護自己的所有。至少這是伯里克利的目的。雖然許多希臘城邦對雅典的統治心懷怨懟，但是他們絕不指望斯巴達會支持它們的自由和自決。他們對淪為奴隸的希洛人在斯巴達統治下的悲慘處境未敢稍忘。斯巴達人盡管在戰斗中嚴格自律，但一旦離開斯巴達，就德行敗壞、無惡不作。因為斯巴達的政策比雅典的政策更加赤裸裸地追求自身利益，所以它不是可靠的盟友。如果雅典人能滿足于保持不敗，伯羅奔尼撒聯盟就必須無奈承認自己未達目的。若是達成這樣的結果，那將是重大的成就，將證明雅典的民主制度、經濟資源和軍事策略是多么強大。

亞西比德與西西里慘敗

雅典敗于自己之手。造成雅典失敗的原因有個人之間的競爭、領導層內部的不和，還有對自身能力的致命高估。雅典對西西里災難性的遠征由野心勃勃的亞西比德一手促成。亞西比德是古往今來最才華橫溢，也是最自我毀滅、剛愎自用的政治家之一。他在伯里克利的監護下長大成人，是蘇格拉底的得意門生，他英俊的相貌和哲學上的才能都使蘇格拉底為之傾倒。亞西比德一心成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公元前415年后，他背叛雅典投向斯巴達，后來又背叛斯巴達轉投雅典。斯巴達將他視為危險人物，于公元前404年勸說波斯人殺害了正當壯年的他。亞西比德具有驚人的勇氣，是杰出的將軍，也是極善鼓舞人心的領袖。他曾是雅典海軍的槳手們崇拜的英雄，后來卻為波斯人出謀劃策，教他們通過幫助雅典的寡頭政權來破壞民主，以此助斯巴達打敗雅典。他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表明一個聰明能干、富有魅力、不擇手段的煽動家能夠把天真輕信的普通老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上，為所有人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伯里克利去世后，雅典的政局開始不穩。幾個煽動家競相爭取公民大會的支持，同時戰爭陷入沒有結果的膠著狀態。公元前421年，雅典政治家尼西亞斯談判達成了以他命名的《尼西亞斯和約》，規定休戰五年，不過休戰的意義不言自明，交戰雙方都利用這段時間努力加強力量，準備再戰。公元前415到前413年的西西里遠征就是雅典備戰活動的一部分。雅典的帝國在愛琴海，它對西地中海沒有興趣，但它想打擊西西里和南部意大利的希臘殖民地，削弱其援助科林斯和斯巴達的能力，所以才發動了對西西里的遠征。遠征軍由拉馬庫斯、亞西比德和尼西亞斯統率。拉馬庫斯作戰經驗豐富，善于攻伐；如果他的建議得到接受，雅典軍立即全力對敘拉古發動攻擊的話，那次遠征很可能會取得成功。然而，他的兩位同事長期不和；尼西亞斯談判達成的和約給了交戰雙方五年的喘息時間，亞西比德卻對其大加嘲笑，并力主對斯巴達采取更加咄咄逼人的策略。雖然兩人在公元前416到前415年間曾聯手擊敗了煽動家希帕波羅斯，但他們的秉性可說是冰炭不能相容；尼西亞斯是小心謹慎的長者，亞西比德則年少氣盛。

修昔底德說，雅典人不知道西西里島的廣大面積和敘拉古的豐富資源，貿然投入了另一場規模可與伯羅奔尼撒戰爭相比擬的戰爭。此言并不公平。戰局是一點點逐漸向著打不贏的方向發展的。亞西比德希望和西西里島上的幾個城邦結盟，但它們害怕雅典對它們圖謀不軌，反而彼此結為聯盟共同抵抗雅典。雅典對那次遠征投入了巨大的資源，這是尼西亞斯堅持要求的。他這樣做可能是擔心資源不夠會使遠征失敗，但也可能是希望公民大會因花費過于巨大而決定取消遠征。作戰期間，亞西比德接到命令，要他回雅典去回應關于他犯了褻瀆罪的指控。艦隊出發那天夜里，雅典城多座雕有赫耳墨斯[6]頭像的路碑被損壞。亞西比德的政敵趁他不在，指控他策劃了這起瀆神行為。亞西比德發現，他在不在場的情況下被判了死刑，于是投奔了斯巴達人。接著，拉馬庫斯在一次戰斗中陣亡，指揮雅典軍隊的任務于是落到了猶豫不決的尼西亞斯肩上。雅典軍隊沒能成功地封鎖敘拉古，在敘拉古灣的海戰中被殺得潰不成軍。他們的供應線被切斷，如果不投降，就會活活餓死。他們投降了，士兵全被發配到敘拉古的采石場當奴隸做苦工，直至累死。

令人震驚的是，雅典仍然不肯罷手。它很快造出新的船只，重建了艦隊，可是它無力阻止斯巴達軍隊對阿提卡地區的大肆蹂躪。斯巴達人直到公元前411年都有足智多謀的亞西比德為他們出謀劃策。西西里遠征的慘敗加深了上層階級對平民政府以及它所帶來的負擔的痛恨。公元前411年，發生了一場寡頭政變，寡頭政治的擁護者要取消thetes（他們是最底層的公民，雅典艦隊的槳手就來自他們中間）的投票權，恢復梭倫和克里斯提尼的制度。不過，政變僅僅是曇花一現；寡頭政治家的目標并不一致，削減下層階級權力的企圖也由于槳手們的威脅而不了了之。民主得到了恢復，亞西比德一度被召回重新起用，盡管他是雅典政變的重要推手，還曾對政變者保證說，如果能建立寡頭政治，波斯會提供幫助。后來的兩樁大錯導致了雅典最終的失敗。第一樁是亞西比德指揮雅典海軍打贏了塞西庫斯戰役后，雅典拒絕了斯巴達的求和。在小亞細亞的幾場小規模戰斗中的勝利使主戰派頭腦發熱，誤以為雅典尚有一戰之力。第二樁是雅典海軍于公元前406年在阿吉紐西最后一次贏得勝利后，雅典再次拒絕了斯巴達提出的求和。那次戰役的勝利因公民大會自我毀滅的惡行而染上了污點。戰斗結束后，得勝的雅典艦隊對一些受傷的兵員沒有提供救助，公民大會因此把帶兵的將領送交審判——此舉是非法的，因為只有作為最高法院的戰神山議事會（Areopagus）才有權審判犯死罪的人。10位將軍被判死刑，很快就被處決。此事給雅典的領導層與普通公民的關系造成了嚴重的破壞，這是斯巴達人無論怎么蓄意挑唆都無法做到的。這標志著雅典的完結。斯巴達和波斯終于結為同盟。靠著波斯的資金支持和斯巴達主將來山得的英明指揮，斯巴達在羊河海戰中擊潰了雅典艦隊，建起了對雅典城堅不可摧的封鎖。雅典于公元前404年投降，它著名的長墻[7]被毀，艦隊只剩下12艘船。斯巴達還扶植了一個殘暴的寡頭政府——三十僭主。

對本書的主題來說，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意義不言自明。首先，根據修昔底德的敘述，它顯示了民主的力量與弱點，為后來的每個時代所牢牢記取。一方面，雅典的才智、愛國心、精力和決心令人震驚；另一方面，它的易變、無情和內耗同樣令人震驚。自那以后，支持民主的人可以說，普通人也能表現出大無畏的勇氣和積極主動的精神，民主機構能夠選出善戰的將領、天才的組織者和熱心公務的政治家；反對民主的人則可以反駁說，民主如果不是鴻運當頭，只能導致分裂、混亂和戰敗。

其次，它揭示了希臘城邦最終無法抗衡馬其頓帝國和羅馬帝國崛起的一個主要原因。希臘各城邦的人民認為自己是希臘人，但又屬于雅典人、底比斯人、斯巴達人等更狹義的族裔，這個意識根深蒂固。在我們看來，希臘各國應當像它們曾經團結一致抗擊波斯一樣，擱置彼此關于邊界和政治形式的分歧，共同抵抗馬其頓和羅馬，這應該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斯巴達為打敗雅典輕易地與波斯結盟，這表明了對其他希臘人的敵意是多么容易令希臘人克服對非希臘的強國的戒備。斯巴達也不是唯一這樣做的希臘城邦；公元前4世紀，波斯和雅典就結為聯盟，摧毀了斯巴達的軍事霸權。至于如何把強烈的地方主義與更廣泛的政治和軍事統一相調和，希臘人并非找不到解決辦法。是他們發明了近代世界最成功的政治形式——聯邦國家。美國國父在為他們創建的政體辯護時，就以呂西亞同盟為例，該聯盟是一個維持了很長時間的東愛琴海城邦團體。【9】美國和古希臘還有別的相似之處。美國在19世紀60年代血腥的南北戰爭中幾乎解體，所以，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人沒能使小邦的利益服從于全希臘人民更大的利益不足為奇。

對蘇格拉底的審判

公元前404年戰爭結束后，雅典建起了一個短命而暴虐的寡頭政權，領導人是克里蒂亞斯和塞拉梅尼斯。塞拉梅尼斯是溫和派，曾在公元前411年的寡頭政府中身居要職，為雅典未經流血即回歸民主貢獻卓著。克里蒂亞斯則是極端派。這個寡頭政權的成員后來被稱為“三十僭主”。他們剝奪了大部分雅典人參政的權利，只保留了約500名公民的參政權。只有最富的5000名公民有權受到陪審團的審判。他們還不經審判程序殺害了許多反對他們的人，就連塞拉梅尼斯也被當作敵人，和反對暴政、支持民主的人一道處死。為確保塞拉梅尼斯必死無疑，他們褫奪了他的公民權，這樣就可以不經審判而處死他。三十僭主的統治只維持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被一貫支持民主、戰功赫赫的將軍色拉西布洛斯推翻。公元前403年，雅典的民主得到了恢復，但激進程度有所減弱。對投票權規定了限制，公民大會的權力也有所減少。色拉西布洛斯沒有處決被推翻的寡頭政治家，而是讓他們自由選擇是繼續留在雅典城還是不受干擾地離開。為此，他當之無愧地被授予橄欖花冠。他建立的政權在被馬其頓的腓力國王打敗之前，一直干得有聲有色。但他的政府成立伊始，首批行動就包括對蘇格拉底以不敬神的罪名進行審判。對蘇格拉底的司法謀殺一直和對米洛斯的屠城一道，被視為雅典民主的兩大污點，不過包括黑格爾和尼采在內的一些評論者盡管崇拜蘇格拉底，卻認為雅典殺了他是對的。

蘇格拉底的審判標志著西方政治思想史的開端。蘇格拉底之死觸發了柏拉圖驚人的哲學生涯。柏拉圖的對話錄中只有五篇以政治為主題，但他在許多其他對話錄中也談到了雅典民主的實踐。即使沒有柏拉圖其人，蘇格拉底之死也會引起關于國家權威的界限和公民遵從合法權威的義務等棘手問題。蘇格拉底于公元前399年因不敬神被判處死刑，他被指控犯下的主要罪行是：否認諸神的存在，腐蝕年輕人的心靈。事實上，蘇格拉底非常敬神，不過是方式與眾不同。然而，由于他沒有留下文字的東西，并且不贊成寫作，所以我們只能靠傳記作者的描述來了解他的觀點。據說他曾說，諸神不可能像人描繪的那樣不堪。諸神英明睿智、無所不知，但在詩人筆下，他們卻通奸、謀殺，無惡不作，并動輒發怒，毫無寬恕之心，而且虛榮自大、多愁善感、愚不可及。顯然，蘇格拉底的批評針對的是荷馬的《伊利亞特》。現代讀者可能會把這部史詩當作驚險故事來讀，但《伊利亞特》在古希臘人心中幾乎神圣不可侵犯，嘲笑它對諸神和英雄的描寫會招來大禍。更重要的是，雅典人既世情練達又非常迷信。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公民大會通過了禁止瀆神的新法律；雅典人和古時候大多數民族一樣，認為輕視諸神會招致神譴。亞西比德就是按照這樣的法律被判處死刑的，對蘇格拉底的審判也是根據這樣的法律。

審判背后的動機也許是政治。蘇格拉底與不久前反對民主的人是朋友；更早的時候，在亞西比德的事上，他也和民主的反對派走得很近。這引起了其他公民的敵視。他們本不想處死他；審判方提出，只要他不再教授他的思想，就既往不咎，但蘇格拉底不肯。【10】他在當庭自辯時本來可以請求輕判，使自己免于死刑，他卻說陪審團應該給他獎勵，因為他為他們指明了過正確生活的道路，結果惹得陪審團大怒。他說，陪審團傷害一個好人的唯一辦法是減少他的美德，而死亡并不能做到這一點。無論如何，他年事已高，比起繼續茍延殘喘，早些了結此生反而是福。難怪在決定蘇格拉底犯了褻瀆罪的時候，500人的陪審團僅以微弱多數通過，但后來同意判處他死刑的人卻多了許多。

即使在下達了死刑判決后，政府還是希望他離開雅典城去流亡。蘇格拉底的回答使后世為之震驚。他堅稱，他是雅典人，是公民，是社會中遵紀守法的成員。他寧肯服毒而亡，也不肯違背他一生受其保護的法律。于是他喝下毒堇汁死去。【11】他留下了從古到今一直令人竭慮難解的問題，還留下了一個全力以赴抨擊雅典式民主，甚至拒絕一切政治的天才學生。那就是柏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