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為途中與你相遇
- 倉央嘉措:我和我的人生擦肩而過
- 李明境
- 9977字
- 2017-06-29 10:08:22
少年不知愁滋味
當時年少春衫薄,一不小心便染了滿心歡愉。驀然回首,才恍然發(fā)覺,其實那段時光一直都在,只是不經(jīng)意間忽略了而已。
踏上西藏那片神圣的土地,看到布達拉宮璀璨而華貴,心里竟生出萬千感慨。第一次來到此地,便覺得那里的一草一木皆與自己有著莫名的聯(lián)系,說它是前世的夢境,為何它那般真實;說它是今生的約定,為何遍尋不到一絲痕跡。或許這一切皆緣于倉央嘉措,燈火闌珊時,讀幾首他的情詩,便覺自己好似與他有了一段不尋常的情緣。
這片圣域總是出現(xiàn)在午夜的夢里,醒來覺得那是真真切切的現(xiàn)實,如今背上行囊,朝圣般地走入那片讓人魂牽夢繞的地方時,卻又覺得像是在做一場夢。小心翼翼地懷揣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追尋著三百多年前倉央嘉措走過的足跡,尋覓自己的前塵舊夢,此時終于相信,世間萬物皆有情感,一草一木皆有靈性,山川河流亦懂得慈悲。
深深眷戀紅塵之人,并非不懂佛法。相反,這些人更具憐憫之心,也更懂佛的寬宏與大度。當人們遵循著佛的指引與召喚,走過倉央嘉措當年生活過的地方,徜徉在他往返的路上,如同與靈魂深處另一個自己重逢。或許,上個輪回中,自己曾與他在拉薩街頭擦肩而過,即便未曾言語,但那一瞬間已定格成永恒;抑或是自己曾匍匐在布達拉宮腳下,向他深深叩首,不為祈福,只因被他那誠摯深情的詩所感動。
歲月一如往昔,從不因世人的意愿而出現(xiàn)絲毫改變。三百年過去,布達拉宮依舊金碧輝煌,拉薩街頭依然歡歌笑語,青海湖也是清澈如初,然而,那個在紅塵與佛家之間輾轉(zhuǎn)流浪的情郎,卻無影無蹤。來到這里的人們,也唯有捧著他的情歌,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將他的故事一一還原。
那時,倉央嘉措還年少,即便那兩位來訪者讓他倍感親切,他也不知自己便是轉(zhuǎn)世靈童。他的父母自然將這個秘密守口如瓶,絲毫不敢泄露,只是遵從來訪者的安排,定期讓倉央嘉措在一個叫巴桑寺的地方學習經(jīng)文。對于此,他絲毫不覺得為難,且將學經(jīng)當作一項與生命有關的使命,他并不知道前方的道路有多曲折,只是將生命中的一切都視為自然之舉,唯有他的父母知道他的未來充滿危機。
自小聰慧無比的倉央嘉措,學起經(jīng)文來得心應手,運用自如。智慧在佛光中一點點開啟,倉央嘉措的敏銳聰穎讓人贊嘆不已。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倉央嘉措正式在巴桑寺中學習佛教經(jīng)典,桑結(jié)嘉措派來的高僧曲吉和多巴是他的啟蒙老師。
每個人可能都在內(nèi)心深處為自己留出了一片空地,這里可以始終荒蕪,也可以種滿花草。不過,它荒涼也好,繁盛也罷,都無關緊要,只因此處唯有自己看得到,唯有夢境才可以住進來。閑暇時讀一讀倉央嘉措的情詩,想一想他的足跡,甚至與自己相約,有一天要親自去那個遙遠的地方看一看。
倉央嘉措自出生之日起,便與紅塵結(jié)下了無法割舍的緣,即便他坐上了佛床,成了西藏最大的王,他也深深眷戀著塵世。并非他不信服佛法,只因前世塵緣未了,情債未還,今生便無法將一切放下。但在他年幼之時,坐在寺院中學習經(jīng)文,也如同找到了歸宿一般。
佛法的光芒在寺院的角落中流淌,廣博的佛學經(jīng)典為生命打開一片寬闊的天地。倉央嘉措好似一株得到雨露澆灌的幼苗,在金色的佛光中,貪婪地吸收著金莼玉粒。七歲時,他便在巴桑寺中正式修習經(jīng)文;八歲時,他開始學習《詩境》《除垢經(jīng)》《釋迦百行傳》等藏傳佛教經(jīng)典教義,且開始寫信向桑結(jié)嘉措報告自己的學習進程。這般情景讓所有知事者禁不住歡喜,遠在布達拉宮的桑結(jié)嘉措緊繃的神經(jīng)也舒展了不少。
寺院的生活縱然枯燥煩瑣,但倉央嘉措只覺得日子溫存而悠長,打坐修行、誦經(jīng)念佛成為生命的主題,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這樣的生活,在高僧看來是對靈童最好的培育。最初,倉央嘉措帶著對寺院生活的好奇來到了這里,漸漸地,寺院的生活像是一次次復習,他用今天重復昨天,又用明天重復今天,如此循環(huán),從未停止。后來,倉央嘉措有點耐不住寂寞了。
安靜是一種來自心靈的力量,需要忍受孤獨、寂寞、蕭索、冷寂、涼薄,而后走過曲折山徑,聽到來自靈魂深處的回聲,方能看清過往、當下,甚至能預見未來。但倉央嘉措太過迷戀這個喧囂華麗的世界,太過醉心于滾滾紅塵,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活佛,也沒有修得淡定的境界。
在蒼涼老舊的巴桑寺中,倉央嘉措幼小的身影沐浴在無上的佛光中,稚嫩的誦讀聲飄向遠方,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沉靜與安詳。然而,后來的他心中所念的可曾皆是佛?在時光的遷移中,往事漸漸落了灰塵,成了一道措辭優(yōu)美的謎語。那時的他,念的是佛也好,念的是塵世也罷,這一切都源于心靈的召喚。
正是這段生涯,在倉央嘉措的生命中留下了無可替代的意義,給了他關于俗世生活的美好回憶。只是那時的他太過年幼,對許多事情沒有深刻的認識,也撥不開籠罩在眼前的那層迷霧。歲月靜好,而有關他的故事便從某一個未知的時刻開始了。
告別家鄉(xiāng),踏上注定的征途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歲月漸遠漸無窮,無限深情往事,皆在不言之中。不期相逢之日,只愿驀然回首之時,那段情深意篤的時光,還在原地靜靜守候。
云淡風輕的日子,心事總像是湖泊中輕輕搖擺的水草,在湖面掀起微小波瀾。飛鳥在天空中劃過,從未留下任何痕跡,似水流年也是這般,在河床上流淌而過,亦消失得無影無蹤。曾經(jīng)那些熟悉的容顏,如同落在暮春的花瓣,漸漸褪去了顏色。歲月的風聲越來越遠,只留下些許模糊的記憶,想要追尋,卻不過是徒勞罷了。
在日益蕭瑟的時光中,看慣了花開花謝,潮漲潮落,即便外界如何喧囂,也學會了不動聲色。然而,不知道是愛上了回憶的情調(diào),還是過往實在太過美好,在這般平靜的日子里,卻越來越念舊。總是想著人生若只如初見,如若當初不曾離別,如今是怎樣一番情境。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一枕黃粱,被風一吹便四處飄散。緣來相遇,緣散相離,誰都躲不過宿命的劫難。于是,初次相見固然美好,卻總是帶著惶惶然之感,唯恐這場相逢不過是一場夢。待到離別之時,夢境也如陽光下的泡沫,美則美矣,只是一吹即破。隨之而來的無非是蝕骨的相思,難當?shù)耐闯约奥L的等待。
關于離別之傷,想必三百年前的倉央嘉措比旁人更能體會,倒不是他太過敏感多思,只因第一次與親人分別,便將他與紅塵生生隔斷。那些在草原之上追風箏的純真日子,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散在風里。
唱一首離別的歌給你聽,淡淡的歌聲,溢滿的是薄薄的清愁。這場送別,不是在霸陵,不是在殘陽中,也不是在煙花三月的揚州,而是在門隅那個小小的村落里,倉央嘉措與父母告別。或許,那時年幼的他,還不知曉什么是別離。經(jīng)年之后,在布達拉宮繁華的圣殿中,他想起這生命中最初的離別,心中揪著的是絲絲縷縷的痛楚。此時,他也未曾預料到,這次離別竟成永別。
最懂倉央嘉措的莫過于他的母親,她曾對上蒼虔誠地祈禱,愿這個孩子普通平凡,如此她便可以看著他成長,長成一個玉樹臨風的男子,遇見他生命中的那個女子,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生活的貧瘠壓不彎幸福的雙翼,繁華卻能讓快樂枯萎。然而,溫情總是抵不過命運的擺弄,倉央嘉措終究不屬于市井煙火,他得用清瘦的肩膀扛起整個西藏的今天和明天,此是前生早已寫好的命冊,違背不得,也更改不得。
他的父親扎西丹增,心中也是苦澀蔓延,他明明知道倉央嘉措即是轉(zhuǎn)世靈童,此后要坐上高高的佛床,成為萬民敬仰的活佛,卻因桑結(jié)嘉措的安排而不得不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這對偏僻荒涼的門隅之地而言,自然是豐盛的福祉,但這榮光太過璀璨奪目,以至于灼傷了脆弱的心。他無法預料,當真相公布于世,西藏會掀起怎樣的波瀾,這個本性善良純真的孩子是否能承擔得起無端襲來的風浪。
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過去的時光無法挽留,前路亦是模糊朦朧,唯有當下可以把握,而倉央嘉措的父母卻憂心忡忡,坐立不安。
有人說過,道別要早早做才好,因為真的到了最后一刻,便沒有辦法好好告別了。相聚時的歡愉,無論如何也抵不過離散那一瞬間的痛楚,那時的狼狽甚至使人無法對彼此說一聲珍重。前方有多遠,分離就有多悲傷。一步步向前,甚至只敢輕微地抬起頭看前方的流云,生怕一回頭就看到對方婆娑的淚眼。
此時幼小的倉央嘉措,尚不知前方是誘人的盛宴,還是遭人唾棄的殘羹,亦不知身后的父母哭紅了雙眼,他只是追隨冥冥之中的牽引,跟隨兩位圣僧的腳步前進。天空的微光穿過千年的紅塵,鋪灑在他身后的小小村落中,這塊生養(yǎng)過他的土地,終究不是他的歸宿,他的歸宿在遠方。
遠方,每次吟讀這個有關夢想的詞,內(nèi)心總會生出些許波動。人們總是奔波在路上,逃離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尋找風景,似乎他鄉(xiāng)的土壤里,必能開出不一樣的花朵。因為未知,一切皆有可能,所以那個從未到達的地方,總是令人心馳神往,讓人輕易拋棄當下?lián)碛械囊磺校ど险魍荆プ鲆粓鋈A麗的冒險。而倉央嘉措離開家鄉(xiāng),告別雙親,跟隨高僧來到巴桑寺學經(jīng),并非因憧憬那未知的景致,而是緣于宿命。
巴桑寺坐落在山南錯那,此地的人們多半崇尚寧瑪派,尊重自由與愛情。故而,寺外時常蕩漾著繾綣醉人的情歌。在寺內(nèi)學經(jīng)的倉央嘉措,聽著這些柔軟的情歌,敏感的心靈猶如觸碰了陽春時節(jié)的楊花柳絮,只覺心旌搖曳。他參禪打坐的身影日漸豐盈,歲月漸漸將最初的離別之苦淡化。此時,縈繞在他心中的是那個未曾謀面卻好像已然相識的溫情女子,在寺外一遍遍唱著那首動人的情歌。
高原上的陽光愈來愈熱情,天空愈來愈純凈,倉央嘉措也迎來了野草春花般的錦瑟年華。歲月讓男童長成了有著精致面龐和俊秀身姿的少年,而寺內(nèi)長篇累牘的佛法,僧人的管束,讓他越來越對這閉塞刻板的修習生出了厭倦。許是因年紀尚幼,內(nèi)心力量還不足以參透佛法背后真正的人生教義。況且,寺外的情歌迤邐綿長,少女的歌聲清脆響亮,這一切如何不在少年的心頭蕩漾,怎能不令他內(nèi)心生出悵然。
其實,輕易為情所動的人,又何止倉央嘉措一人。當我們在轉(zhuǎn)彎的街角偶然聽到一首經(jīng)典情歌時,當我們在木質(zhì)的抽屜底層翻出一張老照片時,當我們在人群中瞥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時,內(nèi)心又何嘗不會生出如水溫情呢?
走在紅塵之中,每個人的臉上都印著歲月的痕跡,漸漸俊朗的倉央嘉措亦帶著些許懵懂,不經(jīng)意間就宿在一場紅塵醉夢中。
詩歌:倉央嘉措的精神寄托
天地山河,緘默無言;朗天日月,世代綿延。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猶如你在我心中,懵懂如初,從未改變。
在一個靜默的午后,閑來無事,本想和著清風,翻幾頁詩書,或者看南來的燕子在屋檐上筑巢,抑或是看一朵丁香緩緩綻開,卻不知為何慵懶而溫和的陽光照到身上時,竟不知不覺間進入了夢鄉(xiāng)。夢境中是一條悠長深邃的通道,自己并不知曉順著這條隧道走下去會走到哪里,只覺隧道盡頭有著隱隱亮光,凝聚著無可抗拒的力量。
在夢中,用腳步丈量路途的長度,然而無論走多遠,還是無法走到盡頭。醒來之時,燕子已然在新巢中安睡,丁香花也完全綻放開來,而手中的書在清風的吹拂中,恰好翻到倉央嘉措的詩行。暮色漸漸轉(zhuǎn)濃,恍恍惚惚中想起剛剛的夢境,突然悟道,或許隧道并沒有盡頭,而那一條路也只是鋪在心上,它連接著前世與今生,也連接著此岸與彼岸。
太過深情的人,總是會被那個同樣深情的倉央嘉措所感動。他寧愿典當活佛的尊稱,只為了一段未了情緣;他寧愿舍棄華美的布達拉宮,將自己放逐在拉薩街頭。每個故事都會在歲月中漸漸褪色,唯獨他那段在佛與愛之間輾轉(zhuǎn)的往事,歷經(jīng)三百年的洗禮,依然泛著沉香。
三百年,多少個晨昏暮曉,幾度春去秋來,幾次朝代更迭,幾許人事變幻,而他依然是那個有著憂郁眼神的少年,坐在精美華貴的佛床上,卻對塵世念念不忘。每個人生來即有使命,倉央嘉措的使命就是做一個萬人敬仰的活佛,參透世間萬千道理,指引眾人從此岸渡到彼岸。然而,上蒼卻偏偏賜予他一段無法割舍的塵緣,讓他一生在紅塵中顛沛流離。
佛門講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而倉央嘉措偏偏參不破。縱然聰慧如他,自幼便能掌握書中深奧難懂的經(jīng)文,但人生這本經(jīng)書,他始終無法給出恰當?shù)淖⒛_。他本想做一個平凡百姓,堅守自己的信仰,在門隅那個偏僻的村落,與一個美麗的姑娘相戀相愛直至終老。然而,命運卻給他戴上王者之冠,讓他在萬人矚目下,身不由己。
世間有兩大悲劇,一是得不到想得到的東西,二是得到了想得到的東西。確實如此,人生本就是一場有規(guī)律的陰差陽錯,對于得到的東西,總覺得不如幻想中的美好;對于汲汲追求卻始終無法擁有之物,總是念念不忘,或是無法回報的愛情,或是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都讓人肝腸寸斷,剪不斷,理還亂。
倉央嘉措住進了眾人夢寐以求的布達拉宮,卻偏偏愿意做一個凡夫俗子,過一種隨意的生活。時時在想,如若上蒼果真如他所愿,讓他一生都在門隅之地度過,他是否會想念那段受眾人跪拜的時光。當然,這世間并沒有如果,假設不過是一種無意義的游戲,但喜歡猜測的人們,還是認為倉央嘉措定然會懷念,畢竟布達拉宮是他的另一個夢境。少年的他,曾為接近它,做出過努力。
如此看來,那些未得到的事物,總是有著誘人的光環(huán)。所以,正值青春年少的倉央嘉措,盡管內(nèi)心被情歌撩撥得心神蕩漾,也不得不靜下心來,在破舊卻安靜的巴桑寺中學習經(jīng)文。在這些枯燥難懂的經(jīng)書中,倉央嘉措最喜愛的莫過于《詩境》這本小書。此書源于古印度,是一本文學理論著作,講述詩歌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技巧。正是這本書以抑揚頓挫之姿,豐盈了倉央嘉措的生命。
高僧告訴他,此是佛學的一部分。佛學有“五明”,“明”即是指學問、學科,“五明”即是古印度的五門學科,具體為聲明、因明、醫(yī)方明、工巧明、內(nèi)明,包含了那時所有的知識體系。《大乘莊嚴經(jīng)論》卷五有云:“若不勤習五明,不得一切種智故。”大乘佛教中主張利益眾生,以五明為必學之內(nèi)容。其中,“聲明”即是一門教人寫作的學問。佛家認為,深諳聲明學的精要,說出的話與寫出的文章,方能讓更多人喜歡,亦能讓更多人領悟。《詩境》便是“聲明”的一門重要課程。
詩歌的點綴,讓倉央嘉措的生命煥發(fā)出蓬勃生機。那參差的詩行點亮了他的世界,也讓他找到了歸宿。倉央嘉措對詩歌的欣賞、鑒別,以及創(chuàng)作手法的深入了解,讓他對詩歌有了一種近乎瘋狂的喜愛。656首詩歌,全部印在倉央嘉措的心上,每一首都好似創(chuàng)作了一個妙不可言的境界,有著無法言喻的啟示。
更讓他驚喜的是,《詩境》中附著的注釋與解讀中,還有羅桑嘉措和桑結(jié)嘉措的名字,他們的心得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流露,如清晨之露滲透進倉央嘉措的心里。這樣的妙音歡歌,如同一束五彩之光,讓倉央嘉措看到了另一片天地。一顆始終愿意在風中搖曳的心,就這般在詩歌中停駐,流連忘返。
詩意在沉睡的歲月中蘇醒,這個孤絕憂郁的孩子,帶著詩的靈性,從佛典中走來。這本詩歌的創(chuàng)作指南是一塊風骨,刻在倉央嘉措的骨髓中。或許,他生來就是一個詩人。
寺院的高僧們從未預料到,他們本要倉央嘉措遠離紅塵修行,而他卻在修行中找回了重返紅塵的路。
初戀,最美的感情
最美莫過,在青春年少時,與你“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又是陌上好時節(jié),何妨孤身去看一場花事,如若流年足夠慷慨,就在意外相逢時,對彼此說一句:噢,原來你也在這里。
塵緣從來都如流水,想要挽留,卻只是徒勞。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深深沉醉在紅塵之中,貪享那片刻的歡愉。想必每個人在青春年少時,都經(jīng)歷過一段如煙花般璀璨的愛情,縱然它稍縱即逝,而后便是永無止境的黑夜,但剎那間的美麗,卻好似胎記一般烙印在人們的心底。就算在深幽的歲月中,它漸漸落了灰塵,然而在流云舒卷的午后,或在霧靄縈繞的黃昏,不經(jīng)意間想起那段時光時,便會發(fā)現(xiàn)你從未遺忘,它也從未褪色。
初戀,這個澄澈純凈的詞語,總是讓人讀之便怦然心動。還記得那次在轉(zhuǎn)彎的街角,與一個似曾相識之人,四目相對時,好似感到天地都為之震顫,時間都不再流逝,甚至覺得命運的齒輪,正轉(zhuǎn)到了那最具光澤的一齒。那瞬間的感覺,或許并不符合邏輯,不受理性支配,卻讓置身其中的人們篤信,眼前這個明媚皓齒、笑靨如花之人,正是茫茫人海中想要尋找的那個人。
在兩兩相對的日子里,是群鳥爭鳴的春日也好,是落葉鋪徑的秋季也好,都覺得這是上蒼慷慨的恩賜。那時甚至覺得一朵花都有了感情,一株草都有了靈性。人們都說有緣來相聚,緣是天意的指引,分則是相遇后才懂得珍惜,如此叩響門扉的幸福,才不至于成為終會破裂的泡沫。
然而,多少人將那份來之不易的愛當作理所應當,多少人以為幸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于是,年少輕狂的人們,邂逅了愛情到來時的喜悅,也嘗盡了愛情倏然而逝的孤愁滋味。在輾轉(zhuǎn)難眠的深夜里,猛然間想起初戀那段青澀歲月,翻開倉央嘉措那深情繾綣的詩歌,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經(jīng)錯過了什么,也懂得了倉央嘉措是怎樣在愛與佛的罅隙中徘徊。
自古以來,美就沒有定義,也不能詮釋。姹紫嫣紅是美,落英繽紛亦是美,甚至喜怒哀樂都是一種美。它并非是用眼睛攝取到的,而是一種來自心靈的意境。一首詩歌的美,也是無法用語言做出注解的。如同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表達的即是含蓄綿密的情意,最能心領神會的,是那個有情人。詩歌,是想念的信物,是情感的象征。因為一首首詩歌,我們被理解,被安慰,被包容,被溫暖。
詩歌從來都不是一種意見,它或是緣于傷口,或是緣于笑窩,而后在心的指引下譜寫成一首動人心弦的歌曲。倉央嘉措執(zhí)筆寫下的第一首詩歌,有關愛情,有關思念。
這最初的愛戀,應該是猝不及防的,沒有任何征兆的,猛然闖入心中時,便已經(jīng)不容他逃避。人們都說,倉央嘉措的愛情,是開在春日里娉婷的玉蘭花,是靜靜流淌的純凈天山水。這樣的愛,猶如乳白色的月光流連在窗欞之上,一低頭,便看見無盡的相思;又宛如溫潤的玉,躺在歲月的河里,泛著瑩瑩的光澤。倉央嘉措的愛,在高原清定的風中,帶著青草的芬芳,在鼻翼間,在眉宇間,悄然流轉(zhuǎn)。
在詩歌之中,他不用世俗的粉飾,亦無須用斑斕色彩的雕琢,便將那段愛情描摹得堪比絢麗的煙火。
愛戀是生命的一根軸線,它以心臟為支點,支起了漫長的一生的梁宇。正是經(jīng)由西藏這塊土地的熏染,愛的萌芽日益膨脹,在倉央嘉措的心底纏繞成參天大樹。
我向露了白齒微笑的女子們的
座位間普遍地看了一眼,
一人羞澀的目光流轉(zhuǎn)時,
從眼角射到我少年的臉上。
這是一個十四歲少年的愛情開篇。
一個活佛少年,不同于普通的孩子。于紅塵生活的錯節(jié),讓他的少年生涯宛如一個斷層,他懵懂地走著,卻一頭跌進了命運的萬丈深淵。
入寺學習,平添了他的睿智,和智慧一起成長的,還有他蓬勃的生命。十四歲的年紀,正是一個男孩子最為耀眼的年華。此時人間花正紅,青春正年少,在這樣的歲月里,倉央嘉措的情思自然也如一株萌芽的小草,在陽光的普照中,悄然生長。
如若此時他仍置身于偏僻的門隅,他或許只是一個俊逸的男子,不諳世事,過著簡單的生活,縱然有煩惱,有苦悶,卻依然擁有最簡單的快樂。而此時的他,因為多了佛書的熏陶,眉眼里更多了幾分脫俗的氣質(zhì),似乎要將世俗的煙火抵擋在千里之外。這樣的風神仙骨,讓曲吉和多巴甚為欣喜,或許唯有如此,才是對他們多年來辛勤教授學業(yè)的最好嘉獎。
然而,這般平淡無奇的日子,難免會讓倉央嘉措生出倦怠之感。恰在此時,有些寒冷的風從家鄉(xiāng)吹來,帶來了母親病故的訊息,自此命運的齒輪開始了不一樣的年輪。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里猛然響起一聲驚雷。勤奮終究抵不過命運的捉弄,操勞一生的父親于幾年前已經(jīng)去世。母親,是倉央嘉措在門隅最為強烈的牽掛,在他的記憶中,母親永遠是年輕時的樣子,眼睛明亮得如同黑夜里閃耀的燈火,緋紅臉頰宛若飽滿的桃花。
往事,只可追憶,怎可重來,縱然千萬次呼喚,母親再也不會慈祥地撫摸他的臉頰。第一次,倉央嘉措的內(nèi)心生出了對生命的疑惑。吟誦了那么多的經(jīng)書,卻忽然不知如何去面對余生;參透了那么深奧的佛法,卻無人陪他度過漫長的時光。雙親的離去,使得他在寺中的生活日漸沉默,而他那些困惑,終究在他內(nèi)心積壓、變質(zhì),最終將他引入一片無望之地。
陸游曾說:“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即便當下掉入泥沼,或許下一站便會遇見命運賜予的驚喜。初春時分,天氣漸暖。師父體恤他喪母之痛,便允許他出寺散步。有誰能想到,正是這第一次獨自走進寺廟外的天地,讓他積淀已久的情愫爆發(fā)出來,邂逅了一生之中無法忘卻的情人。
那一次初見,在兩兩相對的目光中,擦出了激烈的火花。而那一刻,像是等待了千萬年。
相遇,希望與你同行
佛家常說:萬法皆生,皆系緣分,緣起即滅,緣生已空。既然如此,何不緣來時,傾盡深情,不問曲終人聚散;緣盡時,灑脫放手,只取一瓢回憶獨飲。
在相遇之前,覺得每一寸時光都悠悠漫長,而相逢之后,才知曉再尋常的歲月都珍貴無比。像是奇跡般,世界好似瞬間格外小,小得只能容下兩個人。
佛說: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那么,兩人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定然在佛前修煉了幾千年。百轉(zhuǎn)千回終于靠岸之時,四目相對默然無語之際,不期然飄落在手心的那一縷脈脈柔情,早已將昨日的傷痛驅(qū)散。一花一世界,此前那漫長的等待在此刻都得到報償,那個滿是荒草的心房,也因愛慕之人的入住,而變得豐饒起來。
每當想起這樣夢幻般的過往,總是忍不住順著時光隧道回溯,在云淡風輕的西藏,找尋屬于倉央嘉措的紅塵情事。三百年過去,再無人知曉倉央嘉措與心愛女子初次相逢時的細枝末節(jié),但人們還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為他們的愛情暈染出浪漫的氣氛。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負他們相愛一場。
正是清明時節(jié),蔥綠的青稞麥一片連著一片。視線的盡頭,山丘低淺,天空明朗,空氣里一片恬淡安逸。倉央嘉措走出寺廟,卻走進了另一片新奇天地。他從來不知,這寺外的世界竟然如此熱烈和溫情。青草是溫暖的,格桑花是芬芳的,風車是悠然的,就連聽到的寺內(nèi)鐘聲都是溫和的。他的心,就在自然的安撫中隨風蕩漾起來。
更讓他無法預料的是,在巴桑寺外,他邂逅了一個名為達瓦卓瑪?shù)呐印?
他望見了對面的她,她也望見了一塵不染的他。于是,喧囂靜默,人馬遁形,唯有怦怦的心跳,在那里見證著彼此的心動。四目相對,任憑車來人往,不退,不避,不羞,不怯。彼此之間仿佛都有著洞明世事的清透,無所畏懼,亦無所退卻。
那一天,她定然精心梳理過被風吹亂的發(fā)絲,細心地整理過褶皺的衣角,在絢麗的日光里采摘芳菲的花朵,做著繁華盛大的美夢。這夢中的光環(huán)太過絢爛,溢滿開來,不經(jīng)意間便流轉(zhuǎn)到現(xiàn)實之中。
他們何其幸運,不早不晚,在對的時間里遇見了對的彼此。只是一個眼神的波光流盼,他看見了人群中微微閃光的她,而她似乎也在等他慢慢走近。這一場久別重逢,讓他們在今生結(jié)下了宿緣。
世間最美好的,莫過于一場絢爛春光之中,一段未經(jīng)彩排的不期而遇。陌上群芳,春來游絲,在相遇的片刻已化作朦朧背景。與意中人視線相對的瞬間,身外的萬千浮華盡數(shù)消弭,天地之間,只剩彼此。這場相遇如此美麗,如此驚喜,仿似一場幻夢忽然就變成了真實的際遇。
縱然開到荼蘼,花事終須了,但已在最好的時光里遇到了最好的那個人,便只需沉醉于此刻的剎那相逢,有何不可?只看春光荏苒,無限歡情,縱然是芳華易逝,相聚時短,畢竟已訴盡衷情。
倉央嘉措與達瓦卓瑪相遇時,他的心潮泛起了漣漪,波光粼粼。這微妙的不易察覺的細微驚擾,起初只是一片細葉的青翠,一瞬間便蔓延成森林的浩瀚。眼前的這個女子,好似倉央嘉措生命畫布上的那抹明麗的鵝黃,讓他感到窩心的暖意;又似淡淡春意中綻放的一朵格桑花,別在他的衣襟上,點綴了他整個生命。
世人認為,倉央嘉措深愛的女子應該有著傾世容顏。或許,達瓦卓瑪不一定最美麗,但她定然有著別樣的氣質(zhì)。智者皆云,她是妙音天女的轉(zhuǎn)世。她家的大廳正中央掛著的唐卡上,妙音天女慈眉善目地坐在五彩的蓮花中央,堇色的彩衣四處飄飛,瓔珞在脖頸間華美而耀眼,琵琶端坐在她的懷中,只待她手指輕輕一動,樂曲便會似瀑布一般四處流瀉。
猶如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妙音天女是藏傳佛教中的智慧和文藝女神。這位女神的精妙之處并非她的智慧和善良,而是她天下無雙的音樂。傳說,在遙遠的南海,微風輕拂海面時,水草、蝦、貝會發(fā)出輕妙的聲響,大梵天戀上這樣精妙的樂音,就把這聲音幻化成女體,成為聰慧美麗的妙音天女。
達瓦卓瑪曾給倉央嘉措唱過歌,那歌聲好似純凈甘洌的天山水,帶著恣意的歡騰沖開了多年的冰封,攜著它特有的溫煦,浸潤了單薄的青春。她站在角落里,音節(jié)一個個從口中迸發(fā),好似海貝中流出的珍珠,落在白色的瓷盤中,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
倉央嘉措從那歌聲中,聽出了莫名的感動,豐富的人文情感與宗教情結(jié)在樂曲中流淌,時而溫柔婉轉(zhuǎn),悠遠縹緲,時而歡快激揚,穿透倉央嘉措的耳膜,讓他忍不住凝神屏息。達瓦卓瑪?shù)母杪暲餂]有矯揉做作,沒有刻意的技巧,如同一位善良慈悲的度母用美妙的聲音在人間示現(xiàn),散發(fā)著純凈溫暖的光。
自此之后,每個靜謐的夜晚,倉央嘉措都會出寺與達瓦卓瑪幽會。多少溫存的話語,從彼此口中說出,那般讓對方意醉神迷;多少纏綿的情愫,浸入到彼此心底,那般令人神魂顛倒。有時,話語滔滔不絕意猶未盡,有時默默無聲也勝過千言萬語。青稞麥的清香,和著夜的涼爽,伴著遠方藏獒的吠叫,為星空下的他們祈禱那一份青澀的愛情可以永恒。
世間唯有愛與青春不可辜負,此刻倉央嘉措與達瓦卓瑪心心相印,相知相許。或許,從此刻開始,他已然猝不及防地跌入滾滾紅塵的醉夢中,且一夢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