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謀殺鑒賞
- 莉比·菲舍爾·赫爾曼
- 5959字
- 2017-06-05 15:38:06
第二天早上,蕾切爾上學后,我查了一下電郵,布倫達已經回復——她要么是地球上最有效率之人,要么就和我一樣有失眠癥。她查對了手頭的資料,并沒有任何有關本·辛克萊的信息。
我喝著咖啡,查了一下日程。還要給中西部互惠保險公司寫一個腳本;這家公司是我最主要的客戶和經濟來源,不過截止日期要到下周。我拿起那封信,打電話給露絲·弗萊希曼。
“你好?”聲音聽起來微顫而尖利;我想象著一個染發、濃妝并且珠光寶氣的女人。
“弗萊希曼太太,我是艾利·福爾曼。昨天收到您的來信了。”
“啊,對。謝謝你打來。這整件事兒都糟透了。我接收房客已經二十多年,當然是從莫里死了之后,但我從沒給哪一位辦過喪事。這段時間真是糟透了。”
外加假指甲,亮橙色指甲油。
“我能理解。不過,恐怕我并不認識辛克萊先生;說實話,我根本就沒聽說過這個人。”
“天,我還指望你會認識他呢。”
“為什么呢?”
“嗯,因為,嗯,當然,我們看過你的節目。”
“我的節目?《歡慶芝加哥》?”
“對。”
我等著她說自己有多喜歡這檔節目。
“我付不起那些特別好的電視臺,HOB[1],Showtime[2]之類,莫里留給我的財產剛能勉強過下去,所以我湊合著只看基本頻道。”聲音里有種惱人的鼻音。“很好看,”她補充道。“你的節目。”
“謝謝。”無論她說的是什么。“辛克萊先生提過沒有,他是怎么知道我的?”
“嗯,是這樣,要知道,辛克萊先生不怎么出門,當然,除了去圖書館。他年紀挺大的,九十多歲了,而且又一向獨來獨往。不是說他這人不好。他一向按時付租金,而且也從不找麻煩,甚至那次風暴特別嚴重,斷電兩天,他都沒說什么。當然,他自己沒有電視,所以有時候我會請他下樓,一起看個節目。不過他倒是挺喜歡帶布魯諾散步的。”
“布魯諾?”
“我的狗兒。看門狗。我肯定需要一點保護。從……幾年之前那件事兒開始。”羅杰斯公園就是丹·桑頓鬧事兒的地方。“所以,你看,福爾曼小姐……呃……是福爾曼小姐,對吧?”不知怎么,她的聲音聽著過于熱切。難道她有個單身的兒子或者侄兒?
“是福爾曼夫人;我有個十二歲的女兒。”
“哦,”她失望地說。肯定是有個男親戚。“嗯,就這樣吧。我說到哪了?”
“你和辛克萊先生一起看《歡慶芝加哥》。”
“對。那天早上我做了咖啡蛋糕,那會兒正切著。我能看出來,辛克萊先生很喜歡。我是說,這個節目。尤其是有關朗代爾的那段。”朗代爾是我們的一個主題街區,在芝加哥西部。三四十年代的時候是芝加哥的猶太人聚居區。“最后,你知道,就是他們會說誰做的節目,誰參演了……”
“演職員表?”
“對,演職員表。嗯,他一看到你的名字,表情就變了。”
“表情?”
“對。那種表情——好像他認得你,但又覺得很驚訝。他大聲叫出了你的名字。”
“艾利·福爾曼?”
“沒錯。他就是這么說的,還有點疑惑的語氣。”
“接著說。”
“就這些了。”
“他只說了這個?只有我的名字?”
“接著他就上樓了。”
“他從沒說過別的?我是說,在那之后?”
“我也這么問過自己,在……那以后。但沒有,他確實沒說過。其實,我都已經忘了這事兒了,直到后來我發現你的名字和照片。”
“照片?”
短暫的停頓。
“是老式的快照。你知道,一張黑白照片,帶齒狀邊兒的那種,這是肯定的。”
“肯……什么照片?”
“嗯,親愛的,我就想問你這件事。”
露絲·弗萊希曼所在的羅杰斯公園片區,五十年來一直都沒什么變化——低矮的平房,狹窄的街道,兩邊擠滿公寓樓,這一切縱橫交錯,織成了一張細密的網。濱湖一帶,重新啟動的區域紳士化[3]進展迅速,大量高檔住宅不斷涌現,而且湖景宜人、綠葉如蓋——盡管如此,依然掩飾不住那種無人問津的荒涼氣氛。
我停了車,走到4109號。磚砌的房子,很窄,有一座門廊。門廊底下安著格子型擋板,前面掩著幾叢稀疏的連翹。幾朵水仙花迎著春寒綻放,星星點點散落在屋前。我走上三階已經松動的木質臺階,按了門鈴。正對著門廊有一扇大窗,掩著白色的簾子,我正順著窗縫往里看,門開了。
露絲·弗萊希曼臉上涂著厚厚的粉,胳膊上套著一堆手環,只是沒有染發;看上去七十歲開外,頭上戴著一頂蓬松的假發,頗有幾分像年輕時代的杰奎琳·肯尼迪[4];要么曾身患癌癥,要么就是必須要戴圓頂小帽的正統派猶太教徒,——后者可能性更大些。羅杰斯公園的這個街區已經取代朗代爾,成了芝加哥的猶太人生活中心,再說她看著很精神,實在不像經歷過化療的人。
她帶我走過雜亂的客廳,沙發上有一團毛茸茸黑白相間的東西,它抬起頭嗅嗅,跳下沙發,好像認定我是一個新鮮味道,需要進一步探索。
“這就是布魯諾吧,”我說,它跑過來,使勁兒搖著尾巴,都快要飛起來了。“你的看門狗。”
弗萊希曼太太肩膀動了一下,揚起眉毛,表示認同。我彎下身子拍拍它。這是一條有比格獵犬血統的雜種狗,它把頭探到我手下,讓我拍,我撫弄了一下它的耳朵。一停下,它就跳起來抓我的褲子,好像在說“我讓你停才能停。”
“來吧,上樓。看看他的房間。”聲音刺耳,比起指甲抓黑板還要難聽。
我們上了樓,布魯諾在后面跟著。
“辛克萊先生什么時候去世的?”
“4月12號。”
“怎么死的?”我問。
她的聲音沉下來。“警方認為他把普萘洛爾和拉諾辛[5]搞混了。那天我帶布魯諾去散步,回來以后布魯諾就跑上樓大聲叫,就這樣發現他死了。真可憐。雖說他已經九十多歲了,但一個人就這樣突然去世,還是挺難受的。”
她打開一扇正面朝向的門,屋里滿是塵土和酸腐的氣息。一張雙人床,床墊已被撤下,立在墻邊;另一面墻邊靠著一個五屜木柜,窗戶底下放著一張小桌;還有一個衣櫥,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衣架;地上堆著幾個紙箱子。
弗萊希曼太太走過去,打開窗,一陣冰冷的空氣涌進來。“所有東西在那里面了。”她指著紙箱子。“前兩個是他的衣服,我打算捐了;那個箱子里是他的個人物品。”她轉過身,看到我在門口躊躇。“進來吧,親愛的,這東西又不咬人。”
我不太情愿地走進屋里,幫她把其中兩個箱子搬到一邊,她示意我坐在地上。我盤腿坐下,打開第三個紙箱,最上面是一個塑料袋,用扎口線系住的,里面是剃須刀,一袋刀片,剃須膏,還有兩個棕色的塑料藥瓶。我看了一下標簽,是拉諾辛和普萘洛爾。
“這些就是他的藥——?”
“不是,那些運走他的人把藥也拿走了。這些應該是他以前剩下的。”
我隔著塑料袋研究這些藥瓶。“你是說,他是因為把吃的藥搞混了?”
弗萊希曼太太點點頭。“本來他應該一天吃四次普萘洛爾,一次拉諾辛,但這些藥看著太像了,很容易搞混。我有時候還這樣呢。我就在廚房里貼了張表提醒自己——當然啦,吃過藥就得馬上去填表才行。”
我曾經目睹父親的生命隨年齡而衰退;但我和大部分嬰兒潮[6]期間出生的人一樣,從未放棄自己的青春,對于老年生活的諸多不便,幾乎沒什么意識。優雅地老去是一門藝術,一門我還必須掌握的藝術。
塑料袋下面放著一摞書,有一本《西都爾》,是正統猶太教的祈禱書,其他的好像是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的。我拿起幾本一看:《二戰秘聞》,《納粹醫生》,《影之戰士:美國戰略情報局[7]》,還有幾本勒卡雷[8]的小說。
“他差不多天天都坐公交去圖書館,”她說。“附近新開了一個。”
我把一本書翻到最后一看,已經超過歸還日期幾個月了。我遞了一本給弗萊希曼太太。“這些書該還了。”
“天哪,”她嘆了一聲。“他們可別罰我款啊。”靠近箱底還有一個米黃色的金屬盒子,長寬大約十二英寸,三英寸高,看著挺適合用來放釣具的。我把它拿了出來。
“我打不開這盒子,”弗萊希曼太太說。“要不你來試試?”我把盒子拿在手里。“噢,試一下吧,親愛的,”她唆使道。“你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嗎?”我咬著唇。他人已經死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食尸的禿鷲一樣。她奪過盒子,來回扯著鎖扣。
盒子紋絲不動。
“對了,我房里好像有東西能用上。”她放下盒子走出去。我聽到走廊對面的門打開又關上。一分鐘后她回來。“拿去。”她遞給我一個金屬指甲銼。“看看這個管用嗎?”
“弗萊希曼太太,這不太好吧。我又不認識辛克萊先生,這樣好像……”
“沒事兒的。”她擺了擺手,鐲子叮當作響。“辛克萊先生已經不會在意了。而且說不定里面有什么能說明他的身份,是哪里人,那么……”她聳聳肩,好像不必再多說。
我勉強接過指甲銼,試著用它把鎖撬開,但沒用。然后我又把銼子的尖頭插進去,來回扭了幾下,想把鎖扣弄掉,也沒用。想著利用一下重力,我把盒子倒過來,重復撬鎖的動作,但還是一樣。
弗萊希曼太太不耐煩地看著。最后,她搶過盒子,扔回紙箱。“我看算了。”
箱子最底下躺著一個系繩的布袋。我松開繩子,從里面掏出一個锃亮的銀色打火機,正面的圖案是一個歪戴帽子的男人,靠著路燈柱站著,反面藍色的機身上刻著三個首字母:SKL。我打開上蓋,摁了一下打火輪,火苗隨即綻放。
“看。”我向弗萊希曼太太舉著打火機。
“親愛的,我沒戴眼鏡。”
“打火機。而且還能用。”我扣上蓋子,仔細看那些字母。“上面有首字母‘SKL’。”我皺眉。“不應該是‘BS’嗎?[9]”
“是啊。”她也蹙起眉頭。“不過,本·辛克萊是有秘密的人。”
“秘密?”
“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不會多過問。只是和人共處的話,這樣就可以了。辛克萊先生對自己的事從不多說。坦白講,我覺得他可能有過,呃……不太光彩的過去。要不是我需要用錢的話,嗯,誰知道呢?不過我也說過,他是個挺好的房客。”
我摸著打火機。可能這是他朋友或親人的,后來就由他保管了,什么原因呢?這其中肯定有故事,每個人都有。我也是因此才成為影視制作人,幫助人們講出他們的故事。
“這倒提醒我了。”露絲走到桌前,打開抽屜。“請看看這個吧。”
她遞給我一張舊照片,我父母相冊里就是這種。這張可能是用廣角鏡頭拍的,說不定是一臺布朗尼相機[10]拍的;照片里是一對夫妻,站在某座橋端的卵石道上,橋兩側圍著矮石墻,有許多雕像;一座歐洲常見的瓦頂建筑俯瞰著大橋。橋的另一端房屋更多,照片的背景中,有一座高聳于山丘上的城堡,哥特風格的塔樓和尖頂優美壯觀。橋下,一條小河流過。
照片里的男人很年輕,精瘦結實,雙眼漆黑,眼神犀利,手拿一頂薄邊呢帽。女人穿著筆挺的墊肩套裝,濃密的深色頭發盤在腦后,懷里抱著一個嬰兒。雖然姿勢有點僵硬,但二人還是對著鏡頭微笑。
“這是本·辛克萊嗎?”
“我覺得是,”露絲說,碰了一下自己的眉毛。“你看那雙眼睛。”
雖然心里明白是徒勞,但我還是把照片翻過來,希望能有個名字或者日期。“你覺得這是什么時候照的?”
“看他們的衣服,應該是二戰期間,或者那以后沒多久。”
露絲擺弄著手鐲,不斷交換它們的位置。“當初他搬進來的時候,我問過他有沒有家人,他說沒有,我就沒多問。”
我把照片遞回去。“弗萊希曼太太,昨晚我查了一下,找到一些名叫本·辛克萊的美國人,名單在我包里,我拿給你吧。”
“這有什么用?”
“嗯,你可以打電話給他們。這誰也說不好,可能其中就有人認識他。”她眼里泛起一陣奇怪的目光。想著她可能是擔心長途話費,我接著說,“名單里還不到二十個人。”
她聳聳肩,盯著地板。我站起來,拍掉手上的灰。窗外天色陰暗,我映在窗上的形象格外明晰:黑發白膚,相互襯托,一如照片里的女人。
“等一下,”我緩慢地說道。“你——你覺得這照片跟我有關?”她臉一紅。“天哪!你覺得我就是照片里的嬰兒!”
“我——不能肯定。我們看你的節目,他好像認出你的名字;之后,他去世了,我又發現你的名字和這張照片……”
“然后你就想我可能是他女兒,”我指了一下照片。“一個遺失了很久了女兒,可能就來自歐洲。”可惡。我看起來真有那么老?“對不起,弗萊希曼太太。我生在芝加哥,那時二戰都結束很久了,而且我父親還健在;我從來都不認識本·辛克萊。”
她皺起了眉頭。“我知道這不太可能。”她嘆了口氣,輕揉自己的假發,好像是要放松神經一樣。“不過,還是非常感謝你一路趕來。很抱歉耽誤你的時間了。”她盯著紙箱,眼睛亮了一下。“對了,我還真的有件事。你能不能幫我個小忙?”
“什么忙?”
“我想把他的衣服捐給‘哦哈達斯’[11],但我沒有車,他們又不會來拿。能不能請你把他的東西送過去?離這不遠的。”
那是芝加哥的一個猶太慈善組織。初次見面就要求幫忙跑腿——想到這一點,本來應該拒絕的,我已經做得夠多了。我看著她,她又在擺弄手鐲,看起來一副老邁可憐的樣子。我掃了一眼手表,還不到3點。蕾切爾在踢足球,5點過后才會回家。我嘆了口氣。“好吧。”
“啊,那太好了。書也一起送走吧?”
我努努嘴。她揚起一個滿意的笑容。我們一起用膠帶封紙箱的時候,露絲的眼神落到那個打火機上。她拿出打火機。“哦哈達斯肯定不需要這個。你抽煙嗎?”
“不抽。”
“那你男朋友呢?或者你爸爸?”
“嗯,其實,我父親要抽煙。”
“何不把這個送給他?”
“啊,這不好吧。我不想讓他多抽。”
她把打火機塞到我手里。“拿著吧,他能管好自己。”我看著打火機,它挺特別的。我順手放在包里。“那就謝了。”
我搬著紙箱子出來的時候,注意到兩個男人,他們把車停在我的車附近。開車的那個人長發,梳在腦后扎成馬尾,正在擺弄收音機,另一個佝僂著坐在那,低著頭,好像在地上找東西。真糟,我正需要幫忙。不過看他們如此專心于各自的事,裝作對我的吃力毫不注意,估計就是喜歡看著女人辛苦,那種“小姐,要幫忙,先開口”的類型。我把箱子放進了后備廂,剛關上箱門,就聽見弗萊希曼太太在屋里叫:“親愛的,搬完了就進屋來吃點東西。我這有咖啡和丹麥餅。”
我回到她屋里。其實只要習慣了,她這人也不壞。不管怎么說,有多少人能在羅杰斯公園,享受杰奎琳·肯尼迪送上的丹麥餅呢?
注釋:
[1]HOB:Home Box Office,是總部位于美國紐約的有線電視網絡媒體公司。
[2]Showtime:Showtime Networks,是美國一家付費有線電視網。
[3]區域紳士化:又譯作“區域貴族化”,指在破敗地區修建高檔住宅吸引富人遷入而改變環境的過程。
[4]杰奎琳·肯尼迪(1929—1994),其夫為美國第35任總統約翰·肯尼迪(1917—1963,1961年1月就任總統,1963年11月遇刺身亡)。
[5]普萘洛爾和拉諾辛:這是兩種治療心腦血管系統疾病的藥物名稱。
[6]嬰兒潮:指第2次世界大戰結束后,1946年初至1964年底美國的新生兒高峰期。
[7]美國戰略情報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成立于1942年6月13日,美國第一個統一的中央情報機構,中央情報局的前身。
[8]勒卡雷:戴維·康威爾,全名大衛·約翰·摩爾·康威爾(David John Moore Conwell),常用筆名約翰·勒卡雷(英語:John le Carré)。英國著名諜報小說作家。
[9]BS:本·辛克萊的英文為Ben Sinclair,英文縮寫首字母應為BS。
[10]布朗尼相機:柯達公司于1900年推出的廉價相機,使得攝影在普通人間流行起來。
[11]哦哈達斯(Or Hadash):希伯來語,意為“和平與民主陣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