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東京“明寮”一年
- 雷震傳:民主在風雨中前行
- 范泓
- 3170字
- 2017-06-13 15:33:41
1919年7月底,雷震考取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簡稱一高)附設的中國學生“特別預科”文科班,他形容當時的心情“快慰可知”,總算“進入過去朝夕所祈求的學校”,“即可享受官費待遇,按月領取生活費用,直至大學畢業時為止。如欲再進研究院,官費還可以繼續兩年”。[51]據雷震自己統計,三年來幾乎用去母親先后為他籌措的一千多銀元。對于鄉里人來說,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一筆太小的數目。此時鄉間谷米根本不值錢,由于所借之款未能及時歸還,利上翻利,漲到了三千多銀元,至1923年才得以還清。
所謂“特別預科”是為已經考取高等學校的中國學生專門設立的,主要是經過一年語言訓練之后,使中國學生可以從容地與日本學生同堂上課,不致在語言交流上出現障礙。“特別預科”是清末年間,清政府吁請日本文部省明令發文在四所學校中特別設立的,這四所學校分別為:東京第一高等學校、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千葉醫學專科學校。各校每年招收中國學生五十名,以十五年為期。就是說,在這十五年中,只要能夠考取這四所學校的中國學生,均為“官費生”,由清政府提供學習和生活費用。盡管此時清政府已不復存在,這一條約依然有效。雷震考取的東京第一高等學校中國學生“特別預科”分文理兩科,選擇文科是他個人的意愿,當時他的夢想是能在不久的將來考進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
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除身體患疾經校醫務室確診得特別許可者外,一律要住校,另外三所學校好像沒有這種嚴格限制。“一高”學生宿舍均冠以“寮”字,雷震所住的那幢樓,就是叫作“明寮”。寮均為兩層,每寮分割成三十間,樓上為臥室,樓下對應的那間是自修室。
“寮”者,即中國人說的那種較為簡陋的普通住房。當時“一高”學生宿舍共有八寮,皆位于校區內課室后大操場的西頭,一律坐東西向,依次為八排。寮與寮之間,相隔九米許。若站在窗口,兩寮之間的人大聲呼喚,清晰可聞。雷震住在“明寮”的第十六室,正好在此寮的中間,寮中共有十四名學生,除雷震之外,都是日本當地學生。
開學伊始,依慣例有一次同學聚會,日本人稱之“Room Meeting”。每寮臨時選出一人為主席,由此人來闡述同學集會的意義,然后各人自報家門,除姓名、年齡之外,還要特別說明本人曾在何地何處就學、成績如何、家鄉風景名勝以及土特產品、家鄉出過什么大人物等等。雷震發現,本寮的日本學生成績相當優異,不少人中學畢業考試皆為第一,最低者亦在前五名之內。雷震在“浙江省立第三中學”畢業名列第四,多少使他保住了一點面子。只是輪到表演個人才藝時,雷震窘迫不堪,不會唱歌,也講不出故事;有人提議唱“國歌”,更讓他沮喪不已,此時中國尚無正式國歌,雷震只好背誦了一首白居易的《長恨歌》,竟也是結結巴巴,未能全篇。
東京第一高等學校中國學生“特別預科”,為期一年。
從雷震本人敘述來看,并無多少特別的記憶。惟有“一高”宿舍學生自治委員會和“寮雨”這兩件事,給他帶來不少意外收獲和快感。“一高”學生宿舍的管理,校方素不過問,完全放手由學生們“自治而為”,如同一個小社區。課堂以外的任何事情,大都通過學生自治委員會加以協調和管理。校方之所以放任“自治”,目的就是為了培養學生“獨立審事、公平正義”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來講,學生自治委員會的權力實際上很大,其權威僅次于校方的管理委員會。雷震入住“明寮”時,這一屆自治委員會業已改組完畢,他并不知道自治委員會成員是如何選出來的。自治委員會由七人組成,每天有一位輪值委員,負責處理宿舍內部的日常事務。經過一年細心觀察,雷震發現這些人都是責任心很強的學生,他們按章辦事,有條不紊,委員們之間的關系十分融洽。同學們對自治委員會的管理和處置也十分信服,很少有什么怨言。主要是因為自治委員會在處理問題的方式上謹慎而又獨到,能夠堅持原則。
和所有學校一樣,在當時,最常見的違規之舉乃是“深夜不歸”。如果一經查出,就要受到委員會的處置。所謂處置,其實不過是“禁足一周”而已,即一周之內不準邁出校門半步。對于屢犯者,最多也是兩周或一月不等。這種“處置”對于同學們來說,確實不算什么,但處置過程有點“程序公正”的意味。據雷震回憶:學生在宿舍內如有犯規的,先經調查確實之后,由自治委員會寫一條子,秘密通知某生于某日某時到委員會辦公室談話。該生按時到達,由一位委員說明違規情節,當面申斥一頓,或禁足若干日子,該生認錯道歉,就算了事,“當然不張貼布告”。而對于那些諸如偷竊、打人、對女生大有冒犯不敬者,被視為“重大犯規”,處置方式則是意想不到的“拳頭懲罰”。不過,這種“懲罰”必須事先經委員會討論之后方可執行,絕不輕易使用,仍是秘密通知某生于某夜十二時到委員會辦公室,接著由全體委員率同該生一起來到距離宿舍很遠的操場一角。除自治委員和犯規學生外,不允許其他學生到場,也盡量不讓他們知道,這大概是要保全違規學生的面子——自尊心,使其在精神上免遭太大的傷害。操場上沒有燈光,僅燃一堆柴火,先由一位委員對某生所犯過失詳為報告,如有遺漏,其他委員可補充說明。然后詢問違規者事實是否如此,如該生承認其事,自治委員們就重賞幾拳和幾下耳光,該生認錯道歉,謂今后一定改過自新,請委員給予原諒等等。最后由首席委員聲淚俱下地痛斥一番,說這是損毀校譽的大事,今后一定要自愛自重,“犯規學生接著向各委員逐一鞠躬為禮后,退出操場,回房睡覺……自治委員會沒有記錄”[52]。
雷震在“明寮一年”,只聽說過有兩次這樣的懲罰,一次是有人偷竊東西,另一次,是一男生強行要求某女生接受情書而遭到告發,其實,就是把情書強塞到這位女生的衣袖里。學生自治委員會這種“文武兼治”的管理模式,成了雷震最初體驗社團群體“自治而為”的一次絕好機會。雖然無法斷言對于雷震在日后從事現實政治能否提供一點直接的經驗,但這種“自治理念”無疑給雷震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學生在自修室內,常常放言高論,批評學校當局,批評某某教授,乃至批評政府措施,毫無忌憚,從不怕有人在背后監視。當然,學校里面沒有設立執政黨的黨部,學生甚至連黨員都不是的。”[53]
雷震忘不了一高宿舍“寮雨”這一幕。
“寮雨”一詞,是學生們自己杜撰出來的。《雷震全集》第九冊《我的學生時代》中有這方面的細節描述,“寮雨者,就是住在宿舍的學生,夜間要小便的時候,就推開它[他]臥室的窗門,兩腳跨在窗沿上,一手扶著板壁,以對著天井‘撒尿’之謂也。當尿龍下落時掉在地面上滴滴答答的聲音,猶如天上下雨一般,而這種雨水乃是從寮的樓上降下,一高宿舍學生遂名之曰‘寮雨’。宿舍里住上了頭二千人,這種寮雨幾乎無夜無之。如果要寮雨的人,每夜每百人中平均有二人,則一齊發射,亦可蔚成奇景壯觀”。
在最初時,雷震極為反感這種不良的生活作風,他覺得作為一名學生,毫無顧忌地站在宿舍窗口小解,不僅妨礙公共衛生,也有失學生行為之操守。但“寮雨”之由來,實則因其宿舍與廁所相隔較遠所致。“寮”本是一幢很長的房子,只有兩頭才有樓梯通向樓下較遠處的廁所。且不說平日里上廁所如此不便,臨到冬季夜間,寒風刺骨,尿急逼人,人的行動更顯遲緩,誰都不想穿過這長長的黑暗甬道去廁所行一次“方便”,實際上,是客觀條件所促成的。“寮雨”之所以不在學生自治委員會的管理視線之內,因為這些委員往往也是這樣的夜間“寮雨者”。可見當時一高“寮雨”之甚,當然,同學們也是自有苦衷,決非簡單的不知自愛。雷震后來認為,“一高”宿舍若不加以適時改造的話,“寮雨”之景觀絕不會自動消失,而“過分地矯枉過正是行不通的”。
當年某個夜半時分,病中的雷震也曾經手扶板壁,戰戰兢兢地“寮雨”數次,并自嘲“習俗移人,圣賢不免。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或即此之謂歟”。1923年9月1日,在關東大地震之中,一高校舍毀之殆盡,后遷至東京郊外重建,“各寮是否照舊,不得而知”,雷震后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