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書
- 馬世芳
- 3607字
- 2019-01-04 23:01:51
一九七六年那只可樂瓶
那是一只在神話場景中爍爍發光的玻璃瓶。熱血歌手拎著它上臺,慷慨陳詞,然后憤然擲之于地,霹靂一響,流光四濺,全新的歷史篇章于焉開啟。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日,淡江文理學院(今淡江大學)有一場民謠演唱會。據說,那個不修邊幅的胖子,扛著吉他,拎著可樂瓶,上了臺便說:“從國外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真令人高興,但我現在喝的還是可口可樂。”他轉向舞臺上剛剛唱完英文歌的同學,不客氣地問道:“你一個中國人,唱洋歌,什么滋味?”
那同學慍然回道:“只要旋律好,外國歌中國歌都唱?!迸肿语@然對這答案不滿意:“我們請今天主持的陶小姐回答這個問題,她主持節目十多年,一定可以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復?!?/p>
廣播人陶曉清那天應同學邀約來主持節目,演出人并不是她找的。面對突然的尷尬場面,她試著打圓場,據說她是這么回的:“并不是我們不唱自己的歌,只是,請問中國的現代民歌在什么地方?”
胖子有備而來:“在我們還沒有能力寫出自己的歌之前,應該一直唱前人的歌,唱到我們能寫出自己的歌來為止?!薄@是小說家黃春明的名言。
然后據說,胖子奮力把可樂瓶擲碎,嚇壞了不少同學,接著彈起吉他,唱起一九四八年李臨秋作詞的歌謠《補破網》:
見著網,目眶紅,破到這大孔
想欲補,無半項,誰人知阮苦痛?
今日若將這來放,是永遠免希望
為著前途針活縫,找家俬補破網……
這首歌曾和許多母語歌謠一齊被國民黨禁唱,理由不外“傳播灰色消極思想”。然而,它仍在民間傳唱不輟,并在后來的政治抗爭運動中,披掛上更激切的象征意義。對聽慣了卡朋特兄妹(The Carpenters)和約翰·丹佛(John Denver)的同學來說,這首歌未免太不合時宜,況且胖子的歌喉實在不怎么樣。底下噓聲四起,胖子充耳不聞,又唱了一九三三年周添旺作詞的《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倘看顧?
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若落欲如何?……
他甚至還唱了一九二五年黎錦暉寫的《國父紀念歌》(原本叫《總理紀念歌》):
我們國父,首倡革命,革命血如花
推翻了專制,建設了共和,產出了民主中華……
是有那么幾個人鼓掌,但噓聲更多更響。胖子生氣了,他漲紅臉說:“你們要聽洋歌?洋歌也有好的!”于是他唱起鮑勃· 迪倫(Bob Dylan)的《飄蕩在風里》(Blowin'in the Wind),一首曾在十三年前敲醒萬千西方青年的歌:
一個人要仰頭幾次,才能看見藍天?
一個人得長幾只耳朵,才能聽見人民的哭喊?
得奪去幾條性命,才能讓他明白,已經有太多人死去?
答案哪,朋友,飄蕩在風里
答案飄蕩在風里……
唱罷,據說,胖子激憤呼吼:“我們應該唱自己的歌!”然后丟下滿場錯愕,下臺離去。
這胖子名叫李雙澤,時年二十七歲。九個月零七天之后,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他在淡水為救人被大浪卷走,得年二十八歲。從“淡江事件”到溺海身亡,短短兩百多天,他身體力行,寫下九首新作,包括后來傳唱極廣的《少年中國》和《美麗島》。他始終念茲在茲地“唱自己的歌”,后來亦變成一代人朗朗上口的啟蒙名句。
一九七六年冬夜那場突發事件,既無錄音,更無照片,只有在場者的事后憶述,不免染上重重神話色彩。那只被砸碎的可樂瓶,在這段史稱“淡江事件”或干脆叫“可樂事件”的傳奇之中,始終是畫龍點睛的關鍵道具。那瓶可樂,究竟背負了多少沉重糾結的歷史情緒?
據查,可口可樂進入華人世界,始自一九二〇年代,但流傳始終不廣。大陸易幟,國民黨政府撤臺之后,兩岸更無引進。直到一九六八年,可口可樂方才正式設廠臺灣,距“美軍顧問團”在一九五一年朝鮮戰爭后大舉駐臺,倏忽已十七年。美國流行文化亦隨美軍駐臺而漸漸取代早年的東洋文化,成為臺灣青年時尚主流。可口可樂、牛仔褲、好萊塢電影,還有美軍電臺播放的“熱門音樂”一起,成了“西風壓倒東風”的象征。
一九七一年,臺灣被趕出了聯合國,次年尼克松訪問北京,簽署《中美聯合公報》。不到三年,全球近三十國陸續與臺灣斷絕“外交關系”,愈形孤立的國民黨政權以“國際姑息逆流”稱之。那段時間成長的臺灣青年,面對的是一個動蕩不安的“大時代”,世界紛紛亂亂,整片島嶼被拋向未知,大人眼中滿載著惶惑,青年的身軀則翻騰著澎湃的民族熱血?!氨a灐边\動初興,成為集體情緒宣泄的出口。一度在六〇年代蔚為主流的“存在主義”風潮,那股蒼白、虛無之氣,到七〇年代漸漸化開,讓位給鄉土與現實主義的藝文路線。
七〇年代初,還在淡江念書的李雙澤,在臺北“哥倫比亞”咖啡屋結識一群年輕歌手:胡德夫、楊弦、吳楚楚、楊祖珺……起初大家都唱英文歌,崇拜迪倫、瓊·貝茲(Joan Baez)、多諾萬(Donovan)和保羅· 西蒙(Paul Simon),卻漸漸在那樣的時代氣氛下,感到“唱洋歌”之底氣不足——你我唱得再像,畢竟生來不是白膚碧眼;那歌寫得再好,畢竟并非我鄉我土所出。這股心虛一旦勾起,便難再撲滅,唯一出路,便是自創新曲,在“洋歌”與市面上被詆為“靡靡之音”的本地流行歌曲之外,另辟道路。李雙澤居中鼓吹,尤其熱切,各人摸索試驗,總算有了幾首成果。
一九七五年,楊弦終于“正式打響革命第一槍”,在當年最體面的演出場地——臺北市中山堂舉辦創作歌謠發表會,演唱余光中詩作譜曲的新歌。之后發行唱片《中國現代民歌集》,回響遠超預期。廣播人陶曉清在“中廣”節目邀訪歌者,播放新曲,籌辦演唱會,在原以西洋“熱門音樂”為主的節目中專辟時段,介紹青年新創曲,成為最重要的“推手”。然而,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那可以是一場“運動”,更不敢奢想自己的歌真能動搖整個時代——那幾個青年人,腦中大約是從未浮現“流行”二字,而更像同人團體的“藝文實驗”吧。
李雙澤,或許是極少數的例外。他始終抱著極其強烈的使命感,并且深深相信歌曲作為革命武器的潛在力量。
“可樂事件”那一夜,李雙澤剛剛浪游世界歸來。他從淡江輟學,花了兩年遍歷歐美各國與父親的僑居地菲律賓,大開眼界之余,也體驗了白人社會的種族歧視,見識了西方強權在第三世界留下的殖民陰影。從西班牙農村、菲律賓魚市到紐約街頭,年輕人喝的都是可口可樂,聽的都是英文歌——他曾在菲律賓拍下一幀照片:背景是球場的草坪,鐵網圍籬高懸著鮮紅巨大的可口可樂廣告牌,一個穿牛仔褲的青年閑坐其下,茫然遠眺——這幀照片在李雙澤死后被好友梁景峰選為遺作文集《再見,上國》封面,微言大義,點滴在心。
那晚的主持人,正巧是我母親陶曉清。據她回憶,那天原本辦的便是西洋歌曲演唱會,類似活動各地校園幾乎周周都有,并不稀罕。登臺的不只淡江同學,還有在著名的“艾迪亞”西餐廳駐唱的賴聲川、胡因子(便是后來的巨星胡茵夢),與李雙澤也有交情。那天現場的學生并不多,相較于楊弦前一年那場冠蓋云集、頗受藝文圈注目的演唱會,淡江這場活動實在是簡陋而隨興的。若非這“擦槍走火”的風波,加上事后校園刊物追敘、論戰,把它變成了傳奇神話,這場演唱會,大抵就和當年千百場校園活動一樣,很快就會被遺忘了。
三十多年之后,我們才知道:“可樂事件”那天,李雙澤并非受邀演出的嘉賓,而是去替胡德夫“代班”——演出前夜,胡德夫在駐唱的餐廳和人打架,據說打贏了,但還是掛了彩,于是自己去醫院包扎,懶得留院休息,徑回租處二樓后陽臺,抽煙看風景。渾不知自己失血過多,竟然眼一黑,凌空摔進樓下堆著裝空啤酒瓶的木箱,碎玻璃扎了一身,牙也碰掉了。狼狽回到急診室,護士驚呼:“你怎么又來了!”
原本胡德夫還想帶傷赴會,但牙沒了,唱歌會“漏風”,只好緊急央求老朋友“救一下”。那天他雖不能上臺,還是去了淡江。胡德夫記得的是:李雙澤上臺前八成喝了酒壯膽,登臺時滿臉通紅,“像扛扁擔一樣扛著吉他”,那只可口可樂玻璃瓶并非捏在手里,而是吊掛在琴頭,隨著胖子的大步流星一晃一晃。
我的母親記得的卻不是這樣。她說,李雙澤是握著可樂瓶上臺的,而且,他壓根沒有摔碎那只瓶子,唱完下臺也沒忘記把它帶走。所謂摔瓶子,那是后來的人添油加醋的情節。
所以,這整個事件中真正摔碎了的瓶子,其實是前一天晚上被從天而降的胡德夫壓破的那幾箱啤酒瓶,不是什么可口可樂?
李雙澤死的那年我才六歲,究竟是否見過這位胖墩墩、大嗓門、邋里邋遢的叔叔,也不記得了。對他,我唯一的記憶,來自《再見,上國》封底那幀照片,一個戴黑框眼鏡、赤膊套著連身工作服的胖子,滿頭亂發,盤坐抱琴,咧齒而笑——李雙澤存世的照片不多,但每張照片里的他都笑得很開懷,仿佛對生命很滿意,對世界也有無窮信心。
曾幾何時,我不但活過了李雙澤在世的年紀,也比當年主持晚會的母親多長了好幾歲。二〇〇七年十月,“野火樂集”整理出版李雙澤遺作錄音,并在淡江大學活動中心辦了一場致敬演唱會。母親事隔三十一年重返舊地,擔任主持人,我則應邀與她搭檔。開場嘉賓是滿頭白發的胡德夫,他終于還了老友當年“救火”欠的那個人情。

《再見,上國》封面、封底,一九七八年九月長橋出版社初版,紀念李雙澤逝世周年。
燈暗幕啟。一束聚光燈打在舞臺上一只曲線玲瓏的可樂瓶,反射出四散的流光,仿佛滿盛著晶瑩耀眼的故事,靜靜等著誰來打碎。
二〇一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