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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事件

發生在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事件,是臺灣近代歷史上最慘痛的悲劇。“二二八”所帶來的沖擊和影響,盡管時間過去,仍然沒有消散。

在一九九〇年以前的臺灣,“二二八”的歷史是一塊不能談、無法碰觸的禁區。直到一九八九年,海內外開始有為“二二八”平反的聲音出現。一九九四年,官方出版《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從此之后,各種檔案的開放、文獻的出土,以及運用檔案文獻而撰述的研究,學術機構與民間私人進行的口述歷史訪談,有如雨后春筍,為二二八事件的研究,帶來許多新的觀點與解釋。

但是,目前對于二二八事件的研究,多半集中在二月二十七日事件爆發起,到三月上旬這一段時間,對于“白崇禧來臺宣慰”這段歷史,卻仍然沒有專門、詳盡的討論。僅當時擔任“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陳三井教授,于一九九二年發表《白崇禧與二二八事件》論文,收于“中華民國史專題”第一屆討論會秘書處編著中。一九九六年,已故“中研院”近史所黃嘉謨研究員,另有一篇《白崇禧宣慰臺灣紀實》,收于臺北《廣西文獻》,第七十三期:“白崇禧上將與二二八事件善后座談會”專輯(1996年7月),極為詳盡,可惜流傳不廣。近年來,張炎憲、陳儀深、陳翠蓮等編著《二二八事件責任歸屬調查報告》,褚靜濤《二二八事件研究》下冊,以及白先勇編著《白崇禧將軍身影集》下冊等書,對于白崇禧宣慰,各以專章、專節進行論述,觀點和評價各有不同。二〇一三年五月,由趨勢教育基金會、時報出版合辦的“白崇禧與現代中國”學術討論會于“國史館”召開,學者發表多篇論文,當中包括“國史館”纂修侯坤宏的《白崇禧與二二八》;隔年三月十日,趨勢教育基金會又與時報文化出版公司合辦“白崇禧與二二八”學術討論會,會中學者發表多篇論文,如許雪姬教授的《二二八事件中陳儀對白部長來臺宣慰的掣肘》等。南京國民政府于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七日派遣國防部部長、陸軍一級上將白崇禧將軍(1893—1966,以下省略敬語)來臺宣慰,至四月二日任務完成,飛返南京復命。白崇禧如何成為來臺宣慰的人選?這十六天當中,白崇禧作了什么決定?發生了什么作用?前后期間遭受到什么樣的困難和阻撓?對于二二八事件的發展與善后,還有往后的臺灣,產生何種效應,造成什么影響?白崇禧宣慰臺灣的十六日行程,同樣是二二八事件當中的重要環節之一。既然官方的檔案史料多數已經開放,民間也有各種口述歷史、田野訪查的成果,運用這些材料,應該能夠還原這“關鍵十六天”。

我們認為,白崇禧來臺宣慰,對于二二八事件對臺灣所造成的傷害,發揮了即時的止痛療傷作用。白崇禧來臺,有三項主要目的。第一在查明二二八事件爆發的原因;第二是寬大善后,制止軍警濫殺妄捕;第三為改革省政,調整人事。第一與第三項的成就,或許受到國共內戰的時代格局所限,以及國民黨內派系權力爭斗的影響,而顯得有其局限缺憾之處;但是第二項目的,可說在各種困難、重重阻礙當中,立即發揮撫平傷痛、急救止血的作用,拯救了許多人的性命。雖然白崇禧在一九四九年來臺之后,受到當局所忌,形同軟禁,壯志難酬,宣慰臺灣的事跡也被抹煞掩蓋,但是從民間社會所保存的集體記憶看來,白崇禧在宣慰時的各種措施,在當時及之后,都有深遠的作用、影響。

本書抱持著“還原歷史真相”的態度,運用各種檔案、電報、函件,以及相關當事人的日記與口述訪談記錄,重建白崇禧奉命來臺宣慰的前因后果,盡量以每個小時作為單位,近距離觀察這平撫傷痛的關鍵十六天。為了提供后續研究的便利,本書附錄與白崇禧宣慰臺灣相關的函電、講詞;另外,為了彌補官方檔案的不足之處,本書特別收錄白先勇教授對“二二八”見證人蕭錦文、受難者家屬楊照(知名作家,本名李明駿)、陳永壽、隨白崇禧全省宣慰的白克之子白崇亮,以及白崇禧的同鄉晚輩粟明德等六篇口述訪談,可以提供讀者來自民間社會庶民記憶的不同觀察角度。

既然說“療傷止痛”,本書也該從傷痛的來處,也就是二二八事件爆發前后的臺灣開始說起。

傷痛之一 派系傾軋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戰敗,十月,仍在重慶的國民政府派員接收臺灣。僅僅一年四個月之后,二二八事件爆發。首任臺灣省行政長官陳儀(1883—1950),以及來臺接收的國民黨各派系,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相當重要。

陳儀,字公洽,又字公俠,浙江紹興人,日本陸軍大學第一期畢業,曾經擔任國民政府軍政部次長、兵工署署長、行政院秘書長等職務。陳儀留日,娶日本妻子,從一九三四年起,擔任臺灣對岸的福建省主席,主持省政前后長達八年,更曾在一九三五年渡海來臺,參加日本殖民時期臺灣總督府舉辦的“始政四十年紀念臺灣博覽會”,對日本治下臺灣的情形有了解,這種種條件,加上他本身的運作,終于使他成為抗戰勝利、收回臺灣后的首任臺灣行政長官。賴澤涵,《陳儀與閩浙臺三省省政(一九二六~一九四九)》。

新收復的臺灣省,行政體制和內地各省不同,不設省政府,而設行政長官公署。省政府采合議制,省政府主席只是省府委員會議的主席;而行政長官卻大權獨攬,長官公署各處、局都聽命于長官一人,陳儀還兼任臺灣省警備總司令,軍政合一,予臺灣民眾“日本總督府復辟”的聯想。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編,《二二八事件文獻輯錄》,頁16—17。

以國民黨內的派系而論,陳儀屬于“政學系”成員。政學系是由前北洋政府官僚、學者出身的政治人物組成的松散同盟,沒有嚴格的組織或領導人物,但是他們大多嫻熟政務,政治手段也頗為高明,所以很得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的重用。抗戰勝利以后,政學系人物一舉囊括了兩大勝利果實——東北與臺灣,因此遭到黨內其他派系的嫉視。

 

國民黨內的其他派系勢力,例如以黨務系統為大本營的“CC系”(領導人為陳果夫、陳立夫兄弟),以軍隊、各省市警備司令部為重心的黃埔系(中央軍校前期畢業生),以及在青年學生里發展組織的“三民主義青年團”(簡稱“三青團”,重要領導人物為書記長陳誠、干事會處長蔣經國),此時也紛紛進入臺灣?!叭鄨F”到臺時間最早,吸收了許多心向祖國的臺灣青年,等到以“CC系”為主的臺灣省黨部成立時,發現政治地盤已大半被占,就和“三青團”處處對立。另外,隨著“CC系”和黃埔系進入臺灣的,還有隸屬國民黨的情報組織“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中統”),以及由原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改組縮編的國防部保密局(簡稱“軍統”)。這些派系與情治單位,各有盤算,和陳儀以原來福建省政府班底組成的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并不是同一回事;再加上內地來臺人員和臺灣本地精英也有結盟、對抗關系,使得情況更為復雜。賴澤涵,《陳儀與閩浙臺三省省政(一九二六~一九四九)》,頁250—252。

陳儀本人頑固剛愎的性格,也是造成派系傾軋的原因之一。他雖然懂日文,會說日語,但是平日絕不使用日文和本省人士交談;他和臺灣士紳之間,也很少交往應酬。陳儀本人廉潔儉樸,愛護后進,提拔任用了如嚴家淦、任顯群等日后對臺灣建設有貢獻的官員,但是面對若干公署官員的貪污舞弊證據,卻往往視作敵對派系對他的攻訐,而采取包庇回護的態度。這就使得長官公署下轄機關的貪污問題愈來愈嚴重,而陳儀在變亂發生的時候,幾乎與臺灣民意完全隔絕。

臺灣省行政長官陳儀

傷痛之二 政經失序

雖然陳儀頗以“開明”、“進步”自詡,但是在他一年多管治之下的臺灣經濟與社會,卻一步步走向失序騷亂、民怨沸騰的臨界點。

民怨累積的第一個層面,是經濟蕭條。首先是基礎建設的破損:大戰末期,盟軍空襲臺灣,炸毀多處港口、鐵路、工廠,而戰后修復的速度卻很緩慢。其次,原來臺灣的外銷貿易只能銷往日本,如今日本戰敗,一時之間難以找到替代市場。而上述兩者的結果,就是臺灣原料、資金欠缺,產業生產力衰退。再次,臺灣的物價,從戰爭末期(一九四四年)就開始浮動,通貨膨脹的趨勢,在戰后變本加厲,而長官公署還將大量農、礦產,比如鹽、糖、煤、水泥等運往大陸,更助長通膨壓力。最后,許多從南洋遣返的參加日軍的臺灣人(據統計,達當時全島人口的百分之五),在這樣大環境不景氣的情形下,難以就業,不但怨聲載道,更制造社會問題。本段參考高明士主編,蔣竹山、陳俊強、李君山、楊維真編著,《中國近現代史——大國崛起的新詮釋》,頁260—261。

第二個層面,是長官公署采行的經濟統制政策。長官公署下設貿易局和專賣局,包辦壟斷煙酒、食鹽、樟腦、火柴等事業的產銷與進出口貿易,用意本在實現孫中山“節制私人資本,發達國家資本”的主張,付諸實施后,卻招致許多“與民爭利”的負面批評。貿易局和專賣局,也成為若干不肖官員走私虧空的溫床、民怨的淵藪。例如專賣局所販售的酒類,味淡如水,香煙則品質拙劣,難以吸食,人們轉而購買走私洋煙洋酒。為了取締私貨,專賣局緝私干員四出偵查,態度強橫,終于釀成“二二八”的導火線。同上。

一九四六年八月,中央“閩臺區接收處理敵偽物資工作清查團”抵臺,查出貿易局局長于百溪、主任秘書朱經霖兩人貪瀆不法,侵占公家財物,向國民政府聲請查辦。陳儀長官雖將兩人免職候審,但是此后一直有“陳長官干預司法審理”的傳言出現。于百溪的貪污案,經過臺北地方法院的審理,最后竟在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也就是爆發“緝煙血案”的當天),獲得“不起訴”處理。長官公署的形象和陳儀的威信,因為此案而受到重大的打擊。薛月順,《陳儀主政下“臺灣省貿易局”的興衰(1945—1947)》, “國史館學術集刊”,第六集,頁218。

最后,大陸來臺官員種種貪污舞弊的不法行為,摻雜原本臺灣社會已經存在的省籍情結,使得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間,鴻溝更加擴大。臺灣百姓因此將大陸來臺的外?。ㄌ粕剑┤?,蔑稱為“阿山”。更可議的,是戰后從大陸凱旋返鄉的臺籍人士。他們其中有不少人在接收日產過程中,趁機中飽私囊,搖身一變,成為政、商兩棲的新貴。這些有祖國經驗的臺灣人,被稱作“半山”,意思就是“半個阿山”。陳儀政府選擇和“半山”集團合作,阻絕臺灣本地政治精英和國民黨其他派系的政治參與,結果,“半山”集團不能扮演溝通橋梁的功能,長官公署反而落入四面孤立的窘境。

到了一九四七年年初,臺灣全島,由上到下,已經漸成亂象。陳儀卻仍然感覺良好,認為臺灣人民久經日本管制,具有守法精神,不至于起亂事,因此還將原來駐臺的國民黨軍隊(因軍紀問題,飽受臺人責難)調回大陸作戰,全臺守軍只剩五千余人。國民政府接收臺灣時,派駐臺灣的國民黨軍隊陸軍部隊為廣東系的第六十二軍(軍長黃濤),以及由福建保安團改編而成的第七十軍(軍長陳孔達)。第六十二軍駐守嘉義以南,第七十軍則在基隆登岸,駐守嘉義以北地區。第七十軍與第六十二軍在登陸時因軍容不整、士兵衣衫襤褸,為前來迎接的臺灣民眾所看輕。嗣后兩軍官兵更因為風紀問題,常為民眾所詬病。之后,因為大陸國共戰事需要,以及陳儀的請求(主因是不堪負荷國民黨軍隊駐臺軍費),國民政府乃將第六十二軍調往天津,第七十軍則開往山東作戰。參見薛化元《陳孔達》, 《二二八事件辭典》,頁404。以自由主義立場聞名的上海《觀察》周刊,派駐臺灣的特約記者,在這個時候發出一篇通信專題報道,題為《隨時可以發生暴動的臺灣》。在報道里,作者認為臺灣行政長官權力龐大,和日本殖民時期臺灣總督幾乎沒有差別,失業人口急遽增加,物價騰飛,走私猖獗,購買力低微,“因而引起了一切社會的不安、貪污、舞弊、搶劫、淫逸和走私等等問題”。臺灣維持特殊的經濟統制政策,但是并未能解決問題。專賣局和貿易局的貪污,“至今將以不了了之”。最后:

 

據我在臺灣的觀察,我直覺地感到,今日臺灣危機四伏,岌岌可危,是隨時可能發生騷亂或暴動的。臺北特約記者,《隨時可以發生暴動的臺灣》, 《觀察》第二卷第二期(1947年3月8日),頁18—19。

 

這篇報道寫于二月中旬,到刊出時,是一九四七年三月八日,二二八事件已然爆發。

傷痛之三 鎮壓捕殺

二月二十七日晚間,四名專賣局外省籍緝私干員,在臺北市太平町(今延平北路、南京西路一帶)“天馬茶房”前,取締女私煙販林江邁,將林婦身上的香煙、錢財全部沒收。林婦以家計困難,跪地苦苦哀懇,請求至少返還部分公煙,但干員堅持不肯,還以槍托毆擊林江邁頭部,導致她當場暈厥,血流如注。圍觀民眾群情激憤,包圍干員,干員逃離時,欲對空鳴槍示警,流彈卻意外誤傷圍觀的民眾陳文溪,隔日致死。陳文溪的兄長在當地素有聲望,遂一呼百應,糾集憤怒群眾,于當晚包圍警察局,要求懲辦兇手,另有人沿街敲鑼打鼓,號召聲援。二十八日上午,群眾沖擊肇事干員所屬的專賣局臺北分局(今彰化銀行臺北分行),燒毀公物、煙酒、汽車,打死兩名職員;同時,大批請愿民眾在長官公署前廣場(今中山南路、忠孝東路圓環),公署衛兵開槍二十余響示警,打死兩人,多人受傷。民眾益發憤怒,開始四處追打外省人;下午,群眾占領位于新公園(今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內的臺灣廣播電臺(今臺北市二二八紀念館),向全臺播送事變消息。唐賢龍,《臺灣事變內幕記》,收于鄧孔昭編《二二八事件資料集》,頁108—109。

二月二十八日到三月四日,動亂蔓延全省。各縣市群眾攻擊警察和駐軍,搶奪武器彈藥,砸燒公家機關。臺灣本省警察大多由日本殖民時期的警察改編,心理上傾向群眾,放任武器被奪。臺人四處搜捕外省人,或沿路以閩南語、日語和日本軍歌,盤問、毆打“阿山”,外省公教人員倉皇躲避,死傷上百,局勢全面失控,動蕩混亂,難以收拾。省方駐軍不足,無法恢復秩序,于是,先是在臺北市,由臺灣本地士紳和“半山”組成的“緝煙血案調查委員會”登場;接著,在獲得陳儀長官的接見與善意回應后,調查委員會在三月二日改組為官民合組的“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簡稱“處委會”)。

但是,正是這個“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卻成為日后悲劇的導火線。首先是各商會、工會、學生、政治團體,見到“處委會”能和官方平起平坐,于是紛紛謀求加入,所以“處委會”的代表人數激增,當中的派系和意見也愈來愈駁雜激烈,不但組織膨脹,設立二局八組,還在全省各縣市成立分會。對于臺北“處委會”與各縣市類似組織的情況,及在二二八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參見黃富三《“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與二二八事件》,收于賴澤涵編《臺灣光復初期歷史》,頁127—168;以及侯坤宏《重探“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的角色》, “新史料與二二八研究”學術研討會(2013年11月29、30日)會議論文。三月七日,由省參議員、“處委會”宣傳組長王添燈(1901—1947)起草“三十二條處理大綱”,沒想到會場上各方代表紛紛加碼,又另外提出“十項要求”,里面包括“處委會”有權改組長官公署、撤銷警備司令部、以臺人充任臺灣駐軍、不參加中國大陸內戰等,無一不觸犯當局的大忌。張炎憲(主編), 《王添燈紀念輯》,頁14。有學者認為,“處委會”已遭官方特務滲透,故意提出這類要求,以作為將來鎮壓口實。“行政院”研究二二八事件小組,賴澤涵總主筆,《“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頁201、410。

至于官方的態度和反應,并不是完全一致,比如警備總司令部參謀長柯遠芬(1908—1997),在事件一開始就主張武力鎮壓,而行政長官兼警備總司令陳儀的角色則更受爭議。有種看法是,陳儀一開始時的善意退讓,實是緩兵之計,目的只是在等待援軍開到;另種說法則認為,陳儀在事件爆發之初,未必沒有和平解決的想法,因為臺灣在他的治下,不過十七個月就發生亂事,對他的仕途畢竟是沉重一擊,直到“處委會”要求愈發駁雜激烈,陳儀痛感和平解決無望,竟轉而狠下殺手。而根據屬于“CC系”的臺灣省黨部主委李翼中李翼中,原名朝鎏,廣東梅縣人,在廣州國立中山大學政治經濟系就讀時,加入國民黨,深得黨內前輩器重,一九二七年入中央黨部任職,歷任青島特別市黨部委員、漢口特別市黨部委員等職,抗戰時調任政府部門,先后任職社會部、交通部,同時兼任黨職,擔任中央組織部部長陳立夫的機要秘書,故以派系論,屬于“CC系”。一九四五年當選國民黨第六屆中央執行委員,奉派擔任首任臺灣省黨部主任委員。二二八事件后,于四月出任臺灣省政府委員,六月兼任省府社會處處長。李翼中撰于一九五二年的回憶錄《帽檐述事》,收錄于“中央研究院”出版之《二二八事件資料選輯》第一輯,是研究二二八事件的重要史料。參見歐素瑛《李翼中》,許雪姬(主編)《臺灣歷史辭典》,頁393。(1896—1969)在幾年之后的追憶,認責陳儀:

 

素性顢頇,忽于事件之初馴擾如羊,橫逆之來,不形聲色。事件委員會以其弱而易欺也,益肆猖狂,得寸進尺,及至提及三十二條,亂罪已構,而國民黨軍隊亦至,遂一反前之所為,大動殺機。李翼中,《帽檐述事·臺事親歷記》,收于“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二二八事件資料選輯(二)》,頁406。

 

李翼中對于陳儀與“處委會”的評述,未必全都公允,但是陳儀在事件爆發之后,對長官公署在臺的施政缺失毫無檢討之意,反而在向南京的報告里,將事件描成共產黨所造成,并以此作為請兵平亂的借口,則是不爭的事實。在三月六日呈給蔣介石的專函里,陳儀更向中央請求,臺灣至少需有“紀律嚴明、武器精良”之國民黨軍隊兩師,才能維持秩序;必要時,并可派“大員來臺協同辦理”。《陳儀呈蔣主席三月六日函》, 《蔣中正總統檔案》,收于侯坤宏編《二二八事件檔案匯編(十七)》,頁128—129。

這個時候,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依據他軍政生涯的經驗,以及各方呈送的情報研判,認為臺灣事件“實有叛國及奪取政權之重大陰謀”。高素蘭編《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69):民國三十六年三至五月》,三月七日。雖然他接到的情報里,對于陳儀的施政有強烈的批評,蔣氏本人也在日記里埋怨陳儀,認為他“事先不預為之防,事發又不實報,及至勢成燎原,乃始求援,深致憤惋”,同上。但蔣介石仍然決定,先派出軍隊到臺灣恢復秩序,再應臺灣士紳的要求,派遣大員進行安撫。

當時的專賣局臺北分局。

專賣局臺北分局所在地今貌。

幾乎就在同時,當時任職于行政院善后救濟總署臺灣分署的職員汪彝定,以其親身在臺北的觀察,以及對中國歷史上各朝代處理民變的了解,認為形勢發展到此,即便南京完全答應“處委會”上述的要求,也會有新的要求出現。因此,蔣介石的對應方式,“正符合中國歷代對付反抗人民的基本原則:先用兵后安撫”。汪彝定,《走過關鍵年代——汪彝定回憶錄》,頁64—65。所以日后悲慘的鎮壓局面,其實在此時就已經注定。

三月八日深夜,奉命來臺增援的整編第二十一師主力在基隆上岸,國民黨軍隊整編第二十一師原來是川軍第二十一軍,屬唐式遵系統,一九四六年冬季開始整編,軍降編為師,稱整編第二十一師。師長劉雨卿中將,副師長戴傳薪少將,參謀長江崇林少將,下轄第一四五(凌諫銜)、第一四六(岳星明)兩個旅,每旅下面轄兩個團,另有一個獨立團(團長何軍章,駐在臺灣)、加上師直屬部隊五個營,總兵力兩萬余人,武器原為舊國造裝備,逐漸換發日式新配備。整編二十一師主力的防區,原來在江蘇北部,師部駐于昆山,第一四六旅則擔任上海市區衛戍,三月五日接奉命令,全師到上海、海州兩地集結,準備船運臺灣。見劉雨卿《恥廬雜記》,頁109-111;以及原二十一師參謀長江崇林在一九九〇年接受臺灣省文獻委員會訪問口述記錄。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編,《二二八事件文獻輯錄》,頁234、609、614。秩序很快就大致宣告恢復,但是恐怖的暴力鎮壓、濫捕濫殺隨即展開。如果說,二二八事件爆發前幾天,本省人毆打、追殺外省公教人員,是糾結著省籍和意識形態的各種情緒,那么登陸增援的國民黨軍隊,同樣也存著報復的心態。雖然有若干部隊單位的紀律良好,與百姓相處堪稱平順,但是有更多的記載顯示,在三月九日到十七日這段時間里,憲、警、軍隊、警備總部“別動隊”、要塞守備部隊不按法律程序,甚至公報私仇,任意拘捕人民,暗中行刑處決。三月十日,“處委會”被強制解散,在官民交涉期間活躍的臺灣精英首當其沖,立刻遭到捕殺。前面提到的王添燈,在三月十日被帶走,從此一去不復返。王添燈的兒子王政統,當時人不在臺灣,他轉述家人的回憶:

 

三月十日,第一批來捉我父親的人,穿著私服,走進貴德街的茶行,就把父親捉走了。第二批來捉的人,是穿軍服的憲兵。來時,先是說:“要捉王添燈父子?!奔胰藲鈶嵉恼f:“父親早被捉走了?!彼麄兏目谡f:“那就捉兒子。”張炎憲、胡慧玲、黎中光采訪、記錄,《臺北南港二二八》,頁280。

 

和王添燈為前后任《人民導報》社長,同時也曾是長官公署各處局里唯一臺籍副首長的教育處副處長宋斐如(1903—1947),也約在同一時間被捕。他的兒子宋洪濤回憶父親被帶走的那一幕:

 

我親眼看到兩個便衣拿著短槍,把我父親架出門外。外頭有黑色轎車接應,門外還站著兩個或四個人,父親被押上車,立刻被他們用黑布蒙上雙眼。張炎憲、胡慧玲、黎澄貴采訪、記錄,《臺北都會二二八》,頁38。

 

恐怖鎮壓株連廣泛,并不只是社會經濟地位高的本土精英遇難,基層百姓也同罹大劫。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報復濫殺,在此僅舉幾乎與捕殺精英發生在同時(三月十一日)的“八堵火車站事件”為例。先是在三月一日時,八堵火車站發生本省民眾毆打外省軍人的情形;三月十一日,有軍車載來三四十名士兵,“入站即射殺七人”,并將三月一日當天值勤的十一位員工全數帶走。這些人被載走之后,便一去不回,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張炎憲、胡慧玲、高淑媛采訪、記錄,《悲情車站二二八》,頁4。

遭到株連殺害的人,生前固然都遭受到極大的折磨與痛苦,但是,他們的死亡,更留給活在世上的家人無窮無盡的煎熬與哀痛。被捕遇難者,大部分是男性,他們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對于臺灣回歸祖國的管治,原先或抱持著參與的理想,或有不平之鳴,甚至只是單純的盡忠職守,卻在鎮壓時期同成槍下亡魂。他們遭難遇害,對家屬心理造成的傷痛、恐懼和陰影,不但無法言喻,而且難以消解。家屬的悲痛怨恨,有如心中長期插進一把尖刀利刃,鮮血迸流,無法痊愈。前述“八堵火車站事件”里,被捕失蹤票務員周春賢的胞弟周秋金就如此說:

 

你們也許不能了解,發生這種事情,終我一生,我永遠無法原諒政府,永遠無法原諒國民黨。我大哥沒有做錯事,沒有任何犯法,他規規矩矩去上班,竟然在值勤時間被土匪兵在值勤地方抓走,從此下落不明,沒有起訴書,也沒有判決書。

二二八事件之后,我們家三餐不繼,母親以淚洗臉。小時候不懂事,看到母親早上哭,晚上也哭,很傷心,我在旁邊也跟著哭。母親怕我們發生危險,不準我們出門,她和大嫂兩個女人家整天出去找大哥的下落,一個是找兒子,一個是找丈夫,白天流著淚出門,晚上流著淚回家。其中的痛苦,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明白的。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就不能原諒國民黨。同上,頁56—57。

 

這個時候,全臺各地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風聲鶴唳,許多人音訊杳然,生死未卜。此時的臺灣局面,誠如白先勇所言,“是個極端敏感躁動的時刻,任何錯,可能火上加油”白先勇,《父親與民國·臺灣歲月》,頁34。。用兵階段結束,蔣氏決定派遣中央大員來臺安撫。而就在這個時候,國防部長白崇禧負責來臺宣慰,承擔起這個關鍵時刻的重要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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