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耳朵借我
- 馬世芳
- 1447字
- 2019-01-04 22:32:29
淌著血歌唱
一九八八年“五二〇”農民示威那個晚上,我高二,忙著校刊社的事情,天天窩在社辦。我和編輯老戴忙到很晚,決定犒賞自己,專程去重慶南路大吃了一頓西餐。吃飽打算搭公車回家,才發現整個博愛特區都被拒馬封鎖,怎么繞都走不到公車站牌,渾然不知兩條街外已經是硝煙彌漫的戰場。好不容易到家,父親氣急敗壞問我跑到哪兒去了,今天晚上外面很危險知不知道。一看電視,銀幕上一位農民被鎮暴警察摁倒在地,一只亮閃閃的皮靴踩在他臉上。
后來報紙電視翻來覆去說他們是“暴民”,說農民一車車的青菜底下藏著石塊狼牙棒和汽油彈(事后證明是污蔑),我總忘不了那張被皮靴踩住的臉。
第二年,我學唱了生平第一首“抗議歌曲”——《國際歌》,距這首歌譜曲已經一百零一年。《國際歌》在臺灣禁唱了幾十年,一九八〇年代末,公開唱《國際歌》早已不至于被“警總”抓去喝茶,不過搞運動的學長姐教唱《國際歌》,仍是帶著幾分“地下結社”刺激感的儀式——《國際歌》和《美麗島》是“運動青年”必須學唱的曲目(《美麗島》一九七九年遭禁,到“后解嚴”時代會唱的青年已經不多了),大大小小的抗爭場合,這兩首歌總要唱上幾遍。
一九九〇年“三月學運”爆發,我大一,頂著下成功嶺半年好不容易留起來的半長頭發,扎上黃布條,去中正廟 廣場坐了三天。我和幾千個同學一起淋了雨,吃了“民主香腸”,唱歌呼口號,廣場上學長姐反復教唱的,仍是《國際歌》和《美麗島》。還有一首歌用不著教,大家都會唱:前一年臺灣歌星集體義唱的《歷史的傷口》,現在正好拿來回敬我們當局:
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
捂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
而真理在心中,創痛在胸口
還要忍多久,還要沉默多久?
二十幾年過去,我從青春走到中年。盡管心底自認那根“反骨”還在,但也要承認:這些年多少轟轟烈烈的抗爭,我始終不是積極的參與者。每有機會對著滿課室的年輕人講演,放著古往今來那些曾經煽動熱血的革命之歌,講著那些久遠以前的斗爭,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某種“補償”,彌補自己沒有更積極投入某些事情的負疚感。
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哪個政權是被音樂唱垮的,沒有哪場革命是靠歌成就的。不過,一場沒有歌的革命,在集體記憶里該是多么失色呢。早期黨外的場子上大家唱《望君早歸》、《黃昏的故鄉》、《補破網》,還有We Shall Overcome改編的《咱要出頭天》。后解嚴時代,大家唱《美麗島》、《團結向前行》。這兩年上街,聽到二十啷當年輕人唱的,又是些全新的歌了。他們唱吳志寧改寫父親吳晟詩作的《全心全意愛你》:
我們全心全意地愛你
有如愛自己的母親
并非你的土地特別芬芳
只因你的懷抱這么溫暖
并非你的物產特別豐饒
只因你用艱苦的乳汁
養育了我們
他們唱“滅火器”樂團的《晚安臺灣》:
黑暗它總會過去
太陽一出來仍然會是好天氣
你有一個美麗的名字
天公伯總會保庇
愿你平安臺灣
愿你順遂臺灣
寫下這篇文章的夜晚,占領“行政院”的群眾被警察暴力驅離。占領“立法院”次日,歌手林生祥來到現場,彈唱新歌《百年追求》:
想跟你去尋最靚的山
想跟你去看最靚的海
還想送你一條最靚最靚的山歌
一百年來最靚的山歌
追求的十字路口
有人前行有人迷走
百年追求
百年追求
一首好溫柔,又好痛的歌啊。
看著怵目驚心的影像,我想說:這些青年的鮮血,是為了我島的未來,為了你我的生活而流。民主和自由,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一代代“暴民”被殺、被關、流亡、自焚,用鮮血和青春換來的。
如果可以,請關掉胡說八道的電視新聞,親自去現場看看。不然,“要是無法伸出援手,就請讓到一邊去,畢竟時代正在改變”——五十多年前,鮑勃·迪倫(Bob Dylan)就唱過的。
二〇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