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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耳朵借我
  • 馬世芳
  • 2850字
  • 2019-01-04 22:32:30

那年北京刀子一樣的風

一九九六年二月,父親要到北京探親,順便帶我去看看從未謀面的奶奶,這是我生平初訪對岸。我打算把握機會,見識一下北京搖滾圈,最好還能訪問幾位音樂人,帶些做節目的材料回來——那時我在廣播人李文瑗的節目當制作人,是我退伍出社會第一份固定工作。前一年“魔巖唱片”發行《搖滾中國樂勢力》,紀錄張楚、何勇、唐朝、竇唯在香港紅磡演唱會的實況,是八〇年代末崔健旋風之后,中國搖滾又一波高潮。我們在節目里做了介紹,對江湖武林高手出沒的北京搖滾圈不無神往。

“魔巖”老板張培仁和制作人賈敏恕當年深入北京地下搖滾圈,苦心經營,終于在對岸掀起這波“中國火”巨浪,他們都是文瑗的老朋友。文瑗給了我人在北京的老賈的電話,我借了DAT錄音機和麥克風,打包上路。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北方的冬天。北京城里汽車尚不甚多,路顯得特別寬,特別空曠。暖氣仍靠燃煤,空氣充滿了炭火的味道。我第一次懂得書里寫的“風像刀子一樣刮”是什么意思——零下十幾度的風吹上一陣,臉就凍僵了,進到暖氣的室內,臉上一陣陣地刺痛。開口說話,嘴角竟澀澀地扯不大開。

我撥電話給老賈,他約我晚上到某酒店某號房跟他碰面。到了那兒,一屋子人開著會,煙霧彌漫,都是北京搖滾的頭臉人物。我坐在一邊旁聽,也沒人管我。正事談得差不多了,大伙開始清談閑扯。我請一位哥們兒聊聊中國搖滾現況,他嘆口氣,噴口煙,說了幾個原本窮途潦倒、繼而暴起暴落、最終瘋了傻了的北京滾客的故事,都像武俠小說里走火入魔、結果廢了一身武功的悲劇。我說我想見識一下搖滾現場,他說正好隔天在某外資飯店有一場“面孔樂隊”的party,可以帶我去看。

老賈給了我張楚的電話,讓我自己安排訪問。張楚是西安流浪到北京的文藝青年,瘦瘦的小個子,眼神憂郁,然而歌聲極其蒼勁。一九九四年的專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正版加盜版賣了不知幾百萬張,詩歌被無數青年背誦傳抄,和何勇、竇唯并稱“魔巖三杰”。

我約張楚到我飯店房間做專訪。身上沒煙,還趕緊跑到對街的攤子為他買了兩包。張楚獨自搭公交車來,在樓下被服務員認出,纏著簽了半天的名。我把麥克風擺好,兩人對坐,一時拘謹無話——杵在中間的錄音器材讓整個場景變得很尷尬。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采訪。有一搭沒一搭談了兩個鐘頭,其實大多時候,錄音機就那么空轉著。他對我提的音樂環境、創作前途之類巨大問題,都沒有現成答案。他愈是耐著性子回答,愈讓我覺得自己的問題非常愚蠢。兩包煙很快就被張楚抽完了,沒有了煙,他的神情有些焦慮,老是望著滿出來的煙灰缸,我很后悔剛剛沒有多買兩包。

訪談結束,收起錄音機,我們都如釋重負。張楚跟朋友在附近約了吃飯,邀我一起去,于是我跟著他走街穿巷,來到一間賣紅燜羊肉的小飯館。有了熱騰騰的吃食和啤酒,一群年輕人很快熱絡起來,天南地北瞎聊,張楚這才露出笑容,顯出輕松的神情。我們約好過兩天一塊兒去工人體育館看比約克(Bj?rk)演唱會——啊是的,比約克竟然出現在那個年頭的北京,不看白不看哪。

但我得先去參加“面孔”的party。那天晚上,老賈的哥們兒帶我進去那家外資飯店酒吧,千叮嚀萬叮嚀:北京滾客脾氣難捉摸,“面孔”和唱片公司有些矛盾,要是遇上了就別提你是臺灣來的。還說,萬一碰到何勇,更得離他遠一點兒,他失控起來,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何勇當年掄著兩把斧頭闖進港資唱片公司、硬把母帶搶回來的故事,早已成為傳奇,我自然唯唯稱是。

 

所謂party,在九〇年代的北京,早已脫離原本字面的意涵,成為“現場搖滾演出”的代名詞。由于“搖滾”兩字為官方所忌,樂隊演出多半以party為名,并且寄身外資飯店的酒吧,多一層洋人背景,公安大概也比較不便干涉。這些party是當年live house文化還沒開花的時候,北京搖滾最重要的場景。

樂隊還沒開始表演,暖場DJ在放歌,全場男女蹦蹦跳跳,舞興正酣,場中央還有模特兒來回走秀,配樂是崔健一九八九年名曲《新長征路上的搖滾》:

 

聽說過,沒見過,兩萬五千里

有的說,沒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著頭,向前走,尋找我自己

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

 

怎樣說,怎樣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樣歌,怎樣唱,這心中才得意

一邊走,一邊想,雪山和草地

一邊走,一邊唱,領袖毛主席……

 

DJ在副歌領唱的段落,特意把樂聲拉低,讓滿場舞客齊齊揚起拳頭,跟著唱片里的老崔大聲吼著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

曲罷清場,樂隊準備登臺,我看到“魔巖三杰”之一的何勇進來了。他戴著氈帽,豎著大衣領子,雙手揣在口袋,低著頭,繃著臉,眼露兇光,仿佛憋了一身的氣,正愁沒架可打?!懊婵住遍_始唱,我三心兩意地聽著,一面觀察現場狀況,唯恐真打起來,得看好撤退路線,結果一夜無事。當時“面孔”剛發新專輯《火的本能》,聲勢正旺。我不會知道他們那陣子為版稅問題和臺灣制作人方無行翻臉,竟然持槍劫了他的車,押著老方回家,把值錢東西洗劫一空。再沒多久,樂隊便解散了,那個晚上大概是他們最后幾場演出之一。

Party結束,已是大半夜。我打一輛“面的”回住處——那時北京還有許多客貨兩用的出租面包車,跑起來匡啷匡啷響,一路噴黑煙。冷風從車殼縫鉆進來,收音機播著港臺流行的酸歌蜜曲。窗外燈火希微,滿城闃寂。

如今回想比約克的一九九六北京演唱會,以當時中國的市場和演出環境,若非她一心想到中國表演,大概是不可能發生的——比約克剛發行經典巨作《家書》(Post),儼然天后架勢,但據說那場北京演出,她只要了兩千美金的酬勞。那天全城長發皮衣馬靴造型的男女青年悉數到齊,蔚為奇觀。我和張楚一起搭車進會場,在門口經過一個高頭大馬的長發漢子,他抬腳朝我們的車作勢要踹,張楚舉手跟他打了招呼,說是“唐朝”吉他手老五。

工體那時還沒翻修,三十多年的老建筑,水泥臺階,窄窄的座位,在在令我想起兒時去過的臺北中華體育館?,F場有許多一望即知是拿了公關票來看熱鬧的大爺大嬸,暖場是比約克的樂團演奏電子音樂,坐我們后面的老大娘就很不耐煩了,直抱怨:“怎么那小姑娘還不出來!這都老半天兒了還沒人唱哪!”——倒也不能怪她,現場的燈光音響都普通得可以,聲效十分簡陋。

就在昏昏欲睡之際,比約克出場了。我的座位離舞臺很遠,現場沒有任何大熒幕之類玩意兒,比約克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只見舞臺上一個小小身影,一面唱,一面跟著節拍往前踏兩步,再往后踏兩步,往前踏兩步,再往后踏兩步……

兩首唱完,后面的老大娘憤恨地罵道:“這什么玩意兒,連個舞都不會跳,衣裳也不換一件,還不如人家那邁克爾·杰克遜呢!”說完就拉著老伴兒起身走人了。

 

當時懵然不知那趟旅行勉強趕上了九〇年代中國搖滾的浪尾。次年“魔巖”全面撤出大陸,搖滾重新潛入地下,改朝換代。十四年后,我才重訪北京。“草莓音樂節”現場見到何勇演出,比當年胖了一大圈,一臉和善,在舞臺上奮力跳躍,認真取悅底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觀眾,當年那個滿身殺氣的青年早已不在了。張楚我則再沒見過,十幾年來,他的生涯屢經顛簸,偶爾看到他的近照,臉上已經布滿了初老的皺紋,眼神卻仍是男童的清澈。

那卷訪問張楚的錄音帶,后來做節目并沒有用上,現在還擺在老家房間角落的箱子里。十幾年了,我始終沒敢拿出來聽。

二〇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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