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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笑談大先生
  • 陳丹青
  • 3284字
  • 2019-01-04 22:46:57

大約七年前,我有幸認識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孫郁先生。談起魯迅先生手稿,他就說,館內(nèi)存有不少,請隨時過來看。幾年后我終于恍然親睹了:復(fù)制品到底不及原件的清雅,端在手里,我暗暗驚異唯真跡才能顯示的筆腕與脈息:淺淡,細弱,呼吸均勻,如行書一路草草,又如文稿的通篇工整。那天,周作人寫給大哥的絕交信也從安藏文件的鐵柜子里取出來,僅一字條,周家二弟的字跡,又是另一種意思了。

孫郁先生高大敦厚,來自東北,像是溫柔版的蕭軍。他常請人來館內(nèi)講演,事先登報公告,聽者據(jù)說就是京城的百姓。2005年初夏他要我也去講一回,果然,座中有退休老漢與家庭婦女,小孩兒玩耍著,徑直走來臺前。孫館長自己安靜地躲在人群后,全程站著。那天的講題,就是“笑談大先生”。

翌年春,得到海嬰先生長子周令飛的電話,說是祖父逝世七十年,務(wù)必請我與他去上海聯(lián)袂講演。這是意外的邀請,我想,既是大先生的祭日,就題曰“魯迅與死亡”,于是和上回一樣認真?zhèn)渲v稿,抽了好多煙。

就在那一回,我見到了海嬰先生與周令飛。父子倆身量都很高,比之魯迅,大大進化了——魯迅懷疑進化論,看在后代的身高體壯,他該部分地收回懷疑吧,而他沒有兒孫同堂的命——我所記得的海嬰先生是照片中七歲喪父的小男孩,今已七十多歲,花白頭發(fā),隨時笑著,隨口講笑話。他說他讀了我上回的講稿,這又使我驚異,不知如何是好了。令飛的消息倒是得知甚早:八十年代去紐約,港臺報紙即披露他在東京與臺灣女士相戀了,當這對鴛鴦申請前往寶島去結(jié)婚,兩岸駐日機構(gòu)誰都不敢理……現(xiàn)在的令飛蓄一筆八字胡,只見他上得臺上,朝向滿座聽眾很深地鞠一躬,抑制笑意,顯然在回應(yīng)臺下的驚異與好奇。令飛生長在北京,說一口共和國普通話,相對他祖父的“南腔北調(diào)”,更是“進化”了:當年魯迅說他不會“綿軟的蘇白”,也不會打“響亮的京腔”,并非全是自嘲的。

也在那一回,我才明白了周家后人的處境。海嬰笑道:紹興城封我榮譽市民,賞一把鑰匙,可是開得了哪扇門呢。我聽了,當下開悟:對啊!南北五座魯迅紀念館全是國有產(chǎn)業(yè),今時魯迅走進紹興故家百草園,可不許掀動泥磚捉蚯蚓,更別提將那長長的何首烏連根拔起了;海嬰回到上海山陰路,又豈能開門進家上三樓,在他童年的房間睡午覺。前年,我拜訪了海嬰夫婦位于北京木樨地水泥外墻的干部公寓,陳設(shè)怡然,并不窄小,較之滬上三十年代老房子,卻是不好比了。我自知不該這么比,但去過魯迅先生好幾處家,兩相對照,不免想到倘若主人活得久,即便捕去坐監(jiān)獄,只要房產(chǎn)不沒收,兒孫的情形,總歸兩樣吧。

魯迅的一切都給沒收了:包括五六十年代政府賞給許先生的四合院。我記得一張老照片,是1936年魯迅逝世后,記者在弄堂對著二樓窗戶拍攝的,照片中,七歲的海嬰正在往下看——噫!瞧著這對父子,豈不想到魯迅,而想想魯迅,眼前是笑吟吟的海嬰與令飛。

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了。我竟應(yīng)了令飛的堅請,和他一起作了六場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講演,分別是上海三次,北京兩次,長沙一次,加上孫郁邀約的頭一回,總共七份講稿。其中三篇收在我的《退步集續(xù)編》,三篇收在《荒廢集》,最后一篇尚未發(fā)表過,是關(guān)于魯迅和美術(shù),現(xiàn)在全部聚攏來,就是這本冊子了。

這七場講稿的頭兩篇,大約根據(jù)自己的感觸,單講魯迅這個“人”;后五次都是由令飛或主辦方出題目,臨陣苦想,由魯迅先生而說到了其他人與其他事——“魯迅是誰”,直接挪用令飛自擬的講題,魯迅定居上海八十周年,《狂人日記》發(fā)表九十周年,則念及上海文脈的失落,或追蹤文學的歧路了;今年才剛講過的“魯迅與美術(shù)”,算是我比較熟悉的話題,“民國的文人”卻是講得很雜亂,因是全部應(yīng)答湖南記者事先的問,講完后,那記者說自己問得好無知,本來是給些提示的意思,怎么全用了呢——我要的就是這無知:幾度上臺,臺下的同代與晚生,包括我自己,大致是茫然面對歷史的人,且對這份泱泱無際的集體大無知,其實也無知——所以每次講演,我還是默然服膺魯迅先生為什么很早很早就懷疑進化論。

然而魯迅身后多少事,畢竟難預(yù)測。他曾忿然推開“導(dǎo)師”的尊號,語帶警覺;他暗示死后便有“是非蜂起”、“謬托知己”的種種戲,卻不料圍攏而來的“謬托”與“是非”那般龐大而離譜。七十多年過去了,在神話魯迅架空魯迅的陽謀之外,平實看待魯迅的人卻是他二弟:大哥去世那年周作人說過一回,五十年代魯迅雕像豎起來,他又寫過專文。可是喧囂的時代有誰聽他么?而“壽則多辱”的周作人有他無可替代的硬資格:他是周家兄弟,他是五四一代的活人證。

這一層,當著海嬰父子的面,我不能說,也不敢說。

如今時代也喧囂,只是改詞換曲了:政權(quán)似乎關(guān)閉了魯迅的頻道,“不幸”而“不爭”的億萬順民們則從來不要,也不在乎魯迅:這是好事情。魯迅先生總算得以漸次擺脫面目全非的變形記,全身而退,退回自己的文章與文學。“魯迅研究”,眼下在研究什么呢?近年的“民國研究”倒是逐漸展開了:民國教育、民國文化、民國史……借胡蘭成的詞語,魯迅的文章原本生在“民國的風景”里,這風景,就在魯迅的字里與行間。

我是魯迅的讀者。魯迅的讀者,代代不同,代代變:從清華學生李長之到延安時期的毛澤東,從第一代魯迅博物館館長到眼前的孫郁先生,從“文革”年代書包里塞一本魯迅著作的老知青,到我講演時臺底下喃喃背誦過魯迅的八零后……那天講完《魯迅與死亡》,令飛走來說,他不清楚祖父生前這么多朋友慘死了,以至聽了要落淚;而在六七十年代,不少臺灣書生冒險閱讀魯迅的書,其中著名者,就有陳映真與龍應(yīng)臺。海峽此岸怎樣呢?直到最近三五年,我始得閱讀胡適之,自然,讀得淺,讀得少,假如見魯迅,我能說出他所有的書,但還沒自信對他說:先生,我也是胡適的讀者。

七回講演講下來,我久已存心寫寫這樁離奇而真實的大公案:胡適,魯迅,并非古代人,可是不及百年,由民國而共和國,再加臺灣島,前后左右,三種是非觀,三份教科書,三組話語場,于是胡適魯迅分別變成三個人:一位活在民國,一位待在大陸,一位遠去臺灣。換句話說,倘若民國的文人、49年后的書生、南渡之后的同胞,坐在一起談胡魯,怎么說呢,恐怕是一場話語和觀念的三岔口。即便三者都愛胡魯?shù)臅矔粴v史的分離所錯置,各持文化記憶之一端,彼此難懂,彼此撲空——其實何止胡魯二位呢,幾乎所有民國人物都已被政治的棋局一分為三,活在無數(shù)誤解正解與新說謬說中。

我不是指國家的統(tǒng)一。我也不相信穿越時間的歷史人物居然一如當初——孔夫子或曹孟德果然是經(jīng)文戲出里的那個人么——魯迅與胡適離我們實在并不遠,倘若文化中國不割離,五四傳統(tǒng)不裂變,則胡適魯迅不該在兩岸此消彼長的歷史劇情中,忽而被禁絕,忽而成顯學,忽而當圣人,忽而作惡魔……面見海嬰先生的一刻,我確認魯迅是一位人父,是阜成門外與山陰路底的居民,是那些手稿與著作的主人。當我結(jié)結(jié)巴巴試圖描述我所望見的魯迅,我是在說出我的相信與不相信,是在為自己的判斷,娓娓辯護。在這辯護過程中,我想象魯迅與他的敵友們活在眾聲喧嘩的民國。

所以我很少很少談及魯迅的文章:他無須辯護。他的自供詞與辯護狀,就是他寫的書。

說來奇怪:自從公開講過魯迅后,近年,我竟不很經(jīng)常念及老先生了。什么緣故呢?而近日校稿,逐篇一過,又發(fā)現(xiàn)我關(guān)于大先生想要說的話,其實并沒說出來。集子里末一篇《魯迅的墓園》,寫在2000年,當時就算借此還了愛敬魯迅的愿。現(xiàn)在選作附錄,順便再補幾句閑話吧:那一次,我在虹口公園注意到毛澤東手書的魯迅墓碑給兩側(cè)的美樹遮沒了,及后見到海嬰先生,他就說,他曾幾度向上海市政府申請作修剪,迄今沒下落。我暗想:花木無心,遮沒了,豈不也好。記得魯迅初葬的那塊碑,字體拙樸,筆鋒轉(zhuǎn)折竟有魯迅手書的圓潤而內(nèi)斂,誰寫的呢,動問海嬰,原來竟是他七歲喪父時,由母親扶持著,一字一字親手寫成的。

嗚呼!愿有關(guān)魯迅的想象匯聚到1936年吧,那一年,因為弟弟的幾句話,雛兒的幾個字,魯迅之為魯迅,算是有一份平實的交代與存證在,縱然兄弟失和,父子永隔。

2010年12月31日寫在北京

1961年,許廣平先生與海嬰、兒媳并四個孫兒女,攝于北京景山東前街寓中。

1964年,許廣平先生與兒孫的全家福。在這兩張照片中,最后面的那位男孩,就是周令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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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1933年5月26日攝于上海南京路雪懷照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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