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2014/7/24
烏鴉旅店
鐘立風
《像艷遇一樣憂傷》出版后,常有朋友跟我提及很喜歡書中的第一部分“斷想篇”。他們覺得短短一行或幾行文字,讀時卻興味無窮,甚至有種游戲般的快樂。這些“斷片”式的文字于我來講最隨性,真有游戲之趣味:接近或躲閃;逃離或奔向;虛掩或暗合——欲拒還迎、心照不宣。
既然是游戲,那么究竟是誰躲在暗處與我心有默契地行進配合著呢?雖然游戲的本質是快樂,是釋放,但同時它也是規則與格律。而游戲之后心底涌出的某種困惑與虛空又正是詩之起因。
這些斷想的寫成,仿佛有意無意的琴弦彈撥,而后生成的一句調調、短歌。看似毫不經意、或僅是一次靈感的眷顧,實則不然,我覺得此刻靈感的突然涌現,正是平常生活的無心累積。“靈感”決非天上掉餡餅。
我記得寫下的第一句斷想是有關于一條小巷(第106條——編者注)。此小巷白而淺,我每次經過,總感覺自己白了點又淺了些。在這條寂靜無人的小巷里,與我經常狹路相逢的是一只小黑貓,它時而淡漠,時而友好;時而警惕,時而從容。時過境遷,當我就要淡忘許多過往時候,不知是現實還是夢里,我再次邁步在這“又白又淺”的小巷,突然有一只面容頗為熟悉的大白貓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愣住,一時無語。白貓扔下一句:莫非忘了我了?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當年的小黑啊!
記憶里似乎真的有這么一條淺白巷子,我基本上每天都會穿梭它好幾個來回,而在巷子里也真的游蕩著一只小黑貓,它靈動而慵懶,時常忽閃出來與我相互試探,而后各自離去。但真正寫下這條斷想也許是當時我沉迷于一些書籍和電影,在影像與文字里出出進進,獲得洗禮,得到清理。這些書影詩文,我當它們是這一條“清白小巷”,我在里面穿梭行進、循環往復,使得原本附著腦子身體的雜七雜八滌蕩無存,自此身心無有不堪和累贅。當然更有可能的是,所有這些都只是我心底的良好愿望,我渴盼能像朱熹老夫子所說的那樣:“識得古今雅俗,滌蕩心胸,而后可為詩。”
那小黑貓呢,它的出現有何寓意?迄今為止沒有人問起這個問題。它仿佛是游戲里的一個精靈,一個暗號,一次意外,一份點心、一個休止符。當它一次次也經過清白小巷的浸淫,終于幻化成一只大白貓與我對話、責怪我健忘時,游戲中的你我都獲得輕松而會心一笑。但回過神來,我再去尋覓這只貓,它卻不知所蹤。
這些斷想的出現毫無征兆,可仿佛又是水到渠成;有時候又云里霧里,弄得自己都不知所措。比如一個夜晚,我剛睡著,可似乎又留有一點兒清醒,就在這微妙奇幻之際,我游夢般坐起,拿起床頭紙筆,寫下一句,而后倒頭到天亮。起來之時,恍惚想起,昨晚有這么一出,但又想恐怕一切是夢中所為。不,不是夢,我拿起睡前閱讀的書,發現書后寫著:
盲人和一位女子去渡海。風很大,船、海鳥、星星、海盜都搖晃得厲害。女子說,你讓我看見了海;盲人說,海讓我看見了你。(第75條——編者注)
我好生奇怪,何故會寫下這么一條只可意會,卻無法解釋的句子。只是,我的確又感覺到一種游戲的快樂和游戲后的傷感。小S跟我說,那個搖晃的海盜也蠻可愛的哩,還有盲人說“海讓我看見了你”這一句也著實出乎意料、令人浮想聯翩。
也有一些斷想出自我的往事和讀書回憶。在行旅中,欲愛間,叩門前,枯坐時與它們相遇、重逢,而后抓住一些時間和記憶的片羽殘鱗,或飛去或游離。在許多個拼湊的日子里,我成為了你,你幻作了他,而如霧起時,他又追趕著另一個迷失之人:
一個迷霧的日子,我喝醉了酒。他穿越迷霧來看我,沒有喝酒,但看上去醉得比我還厲害。當迷霧消散,我們清醒了,一起去看望另一位朋友。不料此君拒不相見,他傳話給我們:起霧那天他就醉了,到現在頭還是暈的呢!(第1條——編者注)
如此,我斷斷續續,時記時想時游走,仿佛非常確定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又能撞見可游戲之人之事。
后面較長篇幅的文字,它形成的最初也是一個個小斷想。像是即興地撥弦,一下子沒有停止下來。一度想將它們拆散、打亂融入“小小碎撥”中,像雨落在流水里。后來,又想,權且就這樣罷了。因為游戲雖然使人快樂,卻也會使人費神。這些長一點的文章,就當疲倦之后一個歇息的涼亭吧。(突然想起卡佛的一個短篇就叫《涼亭》,一種令人無法拒絕的氛圍和感覺,也似一個跳躍的感傷游戲。)
“陽光世界,田稻穰穰,長亭短亭,柴門流水。”不知何故,心海里總流動著如此節奏與場景。記得少年時與玩伴幾人,翻山越嶺,一路行走,一路嬉戲去往另一個不曾去過的村落。喜悅著、奔跑著,爬上一個大山坡,滿頭大汗、疲累之至,抬頭一看,一個舒服的涼亭如老友般,已迎候我們多時。背靠亭柱,好風徐徐——俯瞰盤道山路,仰接煙霞風光,比賽長嘯傳來山谷回音,喚來飛鳥而后齊飛去。此般場景如夢如戲,而在光陰的流轉游戲中,仿佛一點點地丟掉了自己。
至此,又想到淺白小巷里再次遇到的那只貓,既然它說它就是當年的小黑,那么我呢,我是不是別的某個人?想起它有故事的眼神,仿佛也有音調蕩漾,如此看來,當初它或許也曾聽到過我隨性的彈撥,即興的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