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科舉制度:進士在朝考中,若被選為庶吉士,則進入翰林院學習,此為求取科名最清貴之途徑。翰林院中,除庶吉士外,還有掌院學士、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等官。庶吉士經過一段時期學習后,需要參加散館及大考、考差等考試,以便朝廷決定其升遷或外任。至于翰林院的職責,即起草詔書、修書撰史,以備皇帝顧問。
翰林院生活
曾公自道光十九年己亥十一月啟程北上,道光二十年庚子正月抵京,至咸豐二年壬子六月出京,此十余年間,除道光二十三年癸卯擔任四川正考官外,其余時間均在京中為官,且大半光陰都在翰林院中生活。
曾公自道光二十年庚子至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基本于翰林院中供職,王定安所作《曾公大事記》有記載:“庚子,散館,二等十九名,授檢討,旋派順天鄉試磨勘。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充國史館協修官。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大考翰詹,列二等第一名,奉旨以翰林院侍講升用。六月,詔以公為四川正考官,趙楫副之。七月,補翰林院侍講。十一月回京,充文淵閣校理。道光二十四年二月,侍班于文淵閣,觀經筵大典。五月,召見于勤政殿,充翰林院教習庶吉士。十二月,轉補翰林院侍讀。道光二十五年,乙巳科會試,充第十八房同考官。五月,升授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九月,擢翰林院侍講學士。十二月,補日講起居注官,充文淵閣直事。道光二十七年,大考翰詹,列二等,奉旨記名,遇缺題奏。六月,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
詹事府雖為負責東宮事務的機構,但其閑散程度如同翰林院,不過是翰林官們職位調動的跳板而已。“詹事府本是東宮輔導太子之官,因本朝另設有上書房教阿哥,故詹事府諸官,毫無所事,不過如翰林院,為儲才養望之地而已。男居此職,仍日以讀書為業。”(《家書》卷二)
因為翰林院、詹事府均為“儲才養望之地”,所以曾公在翰林院與詹事府中時,“日以讀書為業”,學問見識突飛猛進。翰林院中有散館、大考、考差等考試,而所考題目,除論說性文章外,便為詩賦。因此,曾公初入京時,曾與同榜進士聯課,共同練習作詩賦。《年譜》中云:“道光二十年,公三十歲。正月,由羅山啟行,至周家口換車,入都。寓宣武門外南橫街千佛庵,與陳公源兗、梅公鐘澍聯課為詩賦。”(《年譜》卷一)
曾公于道光二十年二月初九日所寫家書中亦云:“到京,……與陳、梅二人居址甚近。三人聯會,間日一課,每課一賦一詩,謄真。”(《家書》卷一)可見,散館考試中,均只考詩賦。(道光二十年散館試題:《正大光明殿賦》,以執、兩、用、中、懷、永、圖為韻;詩題,《賦得人情以為田》。——見《年譜》)后來,為應付大考、考差,曾公又與同榜進士聯課,共同練習作詩文。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曾公致信于其弟,云:“九月十一日起,同課人議每課一文一詩,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寫。予文詩極為同課人所贊賞。然予于八股,絕無實學,雖感諸君獎借之殷,實則自愧愈深也。……予居家懶做考差工夫,即借此以磨厲考具,或亦不至臨場窘迫耳。”(《家書》卷一)
然而,聯課并不容易。其間,若大家均能夠滿懷熱情,收獲則會很大;但若有一人心不在焉,則必定影響聯課效果,名不副實。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曾公又致信于其弟,云:“同年會課,近皆懶散,而十日一會如故。”(《家書》卷一)
雖然表面上依舊每十日一聯課,但大家興趣已大不如前,其效果可想而知。
大考一般每六年舉行一次,但亦有例外。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曾公致信于祖父母,云:“三月初六日奉上諭,于初十日大考翰、詹,在圓明園正大光明殿考試。孫初聞之,心甚驚恐。蓋久不作賦,字亦生疏。向來大考大約六年一次,此次自己亥歲二月大考到今,僅滿四年,萬不料有此一舉。故同人聞命下之時,無不惶悚。”(《家書》卷一)
至于考試情形,曾公亦有提及:“初十日卯刻進場,酉正出場。……通共翰、詹一百二十七人,告病不入場者三人,病愈,仍須補考。在殿上搜出夾帶,比交刑部治罪者一人。……其余皆整齊完場。”(同上)
此次大考試題,《年譜》中有所記載,為“《如石投水賦》,以陳、善、閉、邪、謂、之、敬為韻;《烹阿封即墨論》;詩題,《賦得半窗殘月有鶯啼》”(《年譜》卷一)。
此次大考,共計“一等五名,二等五十五名,三等五十六名,四等七名”。曾公“取二等第一名”。“湖南六翰林,二等四人,三等二人”。“其升官者十一人,記名候升者五人,賞緞者十九人(升官者不賞緞)”。曾公于當年以檢討之職“升授翰林院侍講”,即是緣于此次大考。(引語見《家書》卷一)
考差似乎每年舉行一次,從中得以外派者只有數十名。道光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五日,曾公于家書中云:“每年考差三百余人,而得差通共不過七十余人,故終身翰林,屢次考差而不得者,亦常有也。”(《家書》卷二)即是明證。
至于翰林參加考差與否,無關緊要。參加考差并通過者,可以外任,借此解決自身經濟問題。對此,曾公曾云:“……總之,考與不考,皆無關緊要。考而得之,不過多得錢耳。”(同上)
考差試題,與散館、大考略有不同。比如,道光二十六年考差試題:“首題,無為君子儒。次題,任《任官惟賢才》一節;詩題,《靈雨既零》,得沾字。”(見《曾公家書》卷二)
參加考差與否,翰林可以自主決定,但能否外派,則自己難以把握。有考而不合格者,有考而派往某省任學政者,有考而出任某地知府者,亦有雖得派遣但不愿受派遣者。曾公于道光二十三年癸卯赴四川擔任正考官,即是緣于考差。道光二十六年丙午正月初三日,曾公于家書中云:“乙巳十一月二十二日發家信十七號,其日同鄉彭棣樓放廣西思恩府知府,二十四日陳岱云放江西吉安府知府。岱云年僅三十二歲,而以翰林出為太守,亦近來所僅見者。人皆代渠慶幸,而渠深以未得主考學政為恨。且近日外官情形,動多掣肘,不如京官清貴安穩。能得外差,固為幸事。即不得差,亦可讀書養望,不染塵壒。岱云雖以得郡為榮,仍以失去玉堂為悔。”(《家書》卷二)便是翰林雖得派遣但不愿受派遣之證據。所謂“讀書養望,不染塵壒”,確實為當時翰林的特色,亦是曾公翰林院生涯的寫照。
自我教育
曾公于翰林院中任職時,雖常作八股文,以應付考試,但亦不忘提高自身修養,所以曾制定個人計劃,實行“自我教育(Self-education)”。
比如《年譜》中所記錄:
“辛丑道光二十一年,公三十一歲。七月……善化唐公鑒由江寧藩司入官太常寺卿,公從講求為學之方。時方詳覽前史,求經世之學,兼治詩古文詞,分門記錄。唐公專以義理之學相勖,公遂以朱子之書為日課,始肆力于宋學矣。”
“壬寅道光二十二年,公三十二歲。公益致力程朱之學,同時蒙古倭仁公、六安吳公廷棟、昆明何公桂珍、竇公垿、仁和邵公懿辰及陳公源兗等,往復討論,以實學相砥礪。其為《日記》,力求改過,多痛自刻責之言。每日必有記錄,是為日課。每月中作詩古文若干篇,是為月課。凡課程十有二條:一曰主敬,二曰靜坐,三曰早起,四曰讀書不二,五曰讀史,六曰謹言,七曰養氣,八曰保身,九曰日知所亡,十曰月無忘所能,十一曰作字,十二曰夜不出門。”
“甲辰道光二十四年,公三十四歲。公作字初學顏、柳帖,在詞垣兼臨諸帖。于詩則五、七古學杜、韓,近體專學杜,而蘇、黃之古詩,溫、李之近體,亦最為致力。遺書家中,訓勉兄弟,以立志有恒為本,作《五箴》以自警:一曰立志,二曰居敬,三曰主靜,四曰謹言,五曰有恒。”
“乙巳道光二十五年,公三十五歲。公名位漸顯,而堂上重慶,門祚鼎盛,公每以盈滿為戒,自名其書舍曰求闕齋。其說云:‘求闕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也。’”
“丙午道光二十六年,公三十六歲。公嘗謂:‘近世為學者,不以身心切近為務,恒視一時之風尚以為程而趨之。不數年,風尚稍變,又棄其所業,以趨于新。如漢學、宋學、詞章、經濟,以及一技一藝之流,皆各有門戶,更迭為盛衰。論其原皆圣道所存,茍一念希天下之譽。校沒世之名,則適以自喪其守,而為害于世。’公與劉公傳瑩,討論務本之學,而規切友朋,勸誡后進,一以此意為兢兢焉。”(以上均見《年譜》卷一)
又如《家書》中所記載:
“男在京身體平安,近因體氣日強,每日發奮用功。早起溫經;早飯后,讀《廿三史》;下半日,閱詩古文。每日共可看書八十頁,皆過筆圈點。若有耽擱,則止看其半。”(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與父書——《家書》卷一)
“九弟歸去之后,予定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法。讀經常懶散不沈著,讀《后漢書》,現已丹筆點過八本,雖全不記憶,而較之去年讀《前漢書》領會較深。”(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與弟書——《家書》卷一)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與弟書——《家書》卷一)
“余自十月一日立志自新以來,雖懶惰如故,而每日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十頁,每日記茶余偶談一則,此三事未嘗一日間斷。”(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與弟書——《家書》卷一)
“余近來讀書無所得,酬應之繁,日不暇給,實實可厭。惟古文各體詩,自覺有進境,將來此事,當有成就。恨當世無韓愈、王安石一流人,與我相質證耳。……外附錄《五箴》一首,《養身要言》一紙,《求闕齋課程》一紙。”
《五箴》并序甲辰春作
少不自立,荏苒遂洎今茲。蓋古人學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矣!繼是以往,人事日紛,德慧日損,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疢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材,而履安順,將欲刻苦而自振拔,諒哉其難之與!作《五箴》以自創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猶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聰明福祿,予我者厚哉!棄天而佚,是及兇災。積悔累千,其終也已!往者不可追,請從今始。荷道以躬,輿之以言,一息尚活,永矢弗諼!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實曰三才。儼恪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莊,伐生戕性。誰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無成,慢人者反爾。縱彼不反,亦長吾驕。人則下汝,天罰昭昭。
《主靜箴》
齋宿日觀,天雞一鳴,萬籟俱息,但聞鐘聲。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懾,誰敢余侮?豈伊避人?日對三軍,我慮則一,彼紛不紛。馳騖半生,曾不自主,余其老矣,殆擾擾以終古。
《謹言箴》
巧語悅人,自擾其身,閑言送日,亦攪汝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聽途說,智笑愚駭。駭者終明,謂女實欺;笑者鄙女,雖矢猶疑。尤悔既叢,銘以自攻;銘而復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識字,百歷及茲。二十有八載,則無一知。曩者所忻,閱時而鄙;故者既拋,新者旋徙。德業之不常,日為物牽;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馬走?
《養生要言》癸卯入蜀道中作
一陽初動處,萬物始生時。不藏怒焉,不宿怨焉。右仁所以養肝也。
內而整齊思慮,外而敬慎威儀。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右禮所以養心也。
飲食有節,起居有常,作事有恒,容止有定。右信所以養脾也。
擴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裁之吾心而安,揆之天理而順。右義所以養肺也。
心欲為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體欲其定。右智所以養腎也。
《求闕齋課程》癸卯孟夏立
讀熟讀書十頁 熟讀書
看應看書十頁 《易經》
習字一百 《詩經》
數息百入 《史記》
記過隙影(即日記) 《明史》
記茶余偶談一則 《屈子》
右每日課 《莊子》
逢三日寫回信 《杜詩》
逢八日作詩古文一藝 《韓文》
右月課 應看書不具載
(以上見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與弟書——《家書》卷二)
“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日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鈔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自七月起至今,已看過《王荊公文集》百卷,《歸震川文集》四十卷,《詩經大全》二十卷,《后漢書》百卷,皆筆加圈批。”(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與弟書——《家書》卷二)
“余近來事極繁,然無日不看書。今年已批《韓詩》一部,正月十八批畢。現在批《史記》已三之二,大約四月可批完。”(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與弟書——《家書》卷二)
又如《書札》中所記載:“國藩本以無本之學,尋聲逐響;自從鏡海先生游,稍乃粗識指歸。”(復賀耦庚中丞——《書札》卷一)
“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來,稍事學問,涉獵于前明本朝諸大儒之書,而不克辨其得失。聞此間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于是取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讀之。其他六代之能詩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烏有知道而不明文者乎?”(致劉孟容——《書札》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