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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沃的病房

在勒沃的病房里你不會無聊的。戰爭的吼聲,運輸隊的行進,排炮的癲狂的震動,殺人機器的一切氣吁吁的和尖叫的聲音,一直傳到窗下,搖撼窗戶的威勢已經是強弩之末,好比洋面上的暴風把有氣無力的回聲傳送到海灣底里。但大家已經聽熟了這種聲音,就象悲慘世界本身的脈搏,而且在勒沃的病房里你不會覺得無聊的。

那是一間狹長的屋子,四張床,四個人;可是大家叫做勒沃的病房,因為滿屋子都是他的氣息,直到門口。病房剛剛和勒沃相配,再服貼沒有,好比一件定做的衣衫。十一月初,伍長丹太使盡了卑鄙的詭計要把勒沃更換病房,目的達到了,可憐的人給送到樓上一個二十只床位的大房間,令人頭暈眼花的大沙漠,毫無親切感,一片劇烈而無情的亮光席卷了一切。三天之內,由于身心雙方自發的決心,勒沃病勢逆轉的程度令人著了慌,不得不把他急急忙忙重新抬下樓,安置在他的門背后,在他的病房底上,那邊,冬天的日光經過了滲濾,非常和善的。

事情照例是這樣的:人家送到一個真正的重傷兵,一個出奇出怪的家伙時,得立刻去請鮑剛太太跟勒沃“談判”。

勒沃總是先推托一會,然后說:“哇。我樂意的哇!是呀,我是樂意的!把他放在我的房里罷,這家伙。”

而勒沃的病房老是客滿的。要住到這兒來,光靠一些小玩藝是不行的:一只打壞的腳,或是胳膊上的什么小疙瘩,都夠不上資格。必得有些“蹊蹺古怪的花樣”,譬如小腸開裂,或是脊髓改道,再不是“腦殼給壓癟,或是小便出來的地方跟打仗以前不同了”等等。

“這兒”,勒沃高傲地說,“大家受的傷都是少有的”。

一個名叫桑特拉在腰里開了窟窿來大小便的”,他是矮小的北方人,鼻子滾圓象新番薯,生著一對柔和美麗的灰色眼睛。他受過三次傷,每天早上總得說一遍:“那些德國鬼子不見了我,一定要出驚咧。”

一個叫做勒繆索,胸脯傷了一大塊,老是呼呼,啦嗚嗚,呼呼,啦嗚嗚……勒沃第一天就問:“你鬧的好古怪的聲音哇!是不是你的嘴巴?”

另一個啞著嗓子,唏唏噓噓的回答道:“是我的氣從肋骨里溜出來哪。”

末了還有曼利,給手榴彈炸斷了脊骨,“整個的下半身都失了知覺,好似不是他的一樣。”

這一小群人都過著仰躺的生活,各在各的床位上,種種的氣味和聲音混在一起,有時還有思想的交流。彼此多半是憑聲音認得的,不是靠面孔。桑特拉來了整整的一星期,才在某次抬去換繃帶的時候,擔架跟勒沃的床沿平齊,第一次和他照了面;勒沃忽然嚷道:“咦,桑特拉,你,你的腦袋生得好古怪!再說,又是好古怪的頭發。”

鮑剛太太八點鐘到,一進來便立刻埋怨道:“難聞得很。噢,噢!可憐的勒沃,我打賭又……”勒沃把問題支開去:“嗯,我睡得還好。那,沒有話說,的確睡得還好。”

于是鮑剛太太把被單一抽,一股穢濁的氣昧向鼻子猛撲過來,這位好女人嘀咕道:“噢,勒沃!你真不乖!你竟老是忍不住!”

勒沃再也掩飾不了,便冷靜地承認了:“哦,不錯!又是滿滿的一大包,有什么辦法?好嫂子,我沒法子改呀!”

鮑剛太太來來回回,拿水,拿被褥,開始替勒沃洗呀弄呀,象照顧孩子似的,她憑著天生的勇氣,帶著埋怨的神情,把美麗的小手撈那些臟東西。

“我相信你是忍得住的,勒沃,瞧,多倒楣的工作!”

他突然之間又是羞慚,又是絕望,呻吟著說:“鮑剛太太,別埋怨我;不曾當兵的時候我不是這樣的……”

鮑剛太太笑了,勒沃也立刻接上來笑了,因為他整個的面貌和靈魂是為笑而生的,并且他又愛笑,即使在最苦的苦難中間。

勒沃看見這句回答博得了她的歡心,便時常拿來應用,他對誰承認他的毛病時,總是說:“不曾當兵的時候我不是這樣的,你知道。”

一天早上,替曼利鋪床的時候,鮑剛太太叫了起來;這個癱子也浸在便溺中間。

“怎么!曼利!你也來了,可憐的朋友!”

曼利,過去是一個又精壯又健美的鄉下漢子,瞪著他僵死的兩眼,嘆道:“說不定,太太,我什么知覺都沒得了。”

可是勒沃得意啦。一早上他都嚷著:“不光是我!不光是我!”沒有人責備他的快樂,因為一朝掉入了毀滅的深淵,發覺有些伙伴究竟是足以安慰的。

最妙的妙語,靈效的時間也不會久。機靈的勒沃,明明覺得已經到了一個時候,不能光咬定這句話了:“不曾當兵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是他收到父親來信的時節,正是早上,煞風景得很。人家才把勒沃洗過臉,把高盧式的長髭好玩地修成美國式,全院的人排了隊在門口過,要瞻仰一下勒沃那副紳士害了重病的模樣。他的給勞作與苦難磨得變了樣的手指,把信翻來覆去的捻弄,然后不安地說:“寫這封信來算啥個意思呢?”

勒沃已經結了婚;但六個月來得不到妻子的消息,他對自己的孤獨也將就對付過去了。他躺在病房里,在他的門背后,跟誰都不淘氣。那末干么人家要寄信給他呢?

“啥個意思呢?”他反復的說。

他把信授給鮑剛太太,讓她念。

是勒沃的父親寫來的。整整齊齊的十行,筆跡有粗有細,有花體,有花押式的簽名;老人說不久要來看看兒子,日子沒有定。

勒沃重新找到了笑,找到了他的命根。他整天把玩著信,對誰都很樂意的拿出來,邊說:“有客要來了,我的父親要來看咱們了。”

然后,他補上幾句心腹話:“我的父親很體面,你知道,但他吃過不少苦。你可以看到我的父親,他有許許多多本領呢,這老頭兒,并且,他還戴一條硬領。”

后來,勒沃竟把父親的人品完全拿硬領做憑證了。他說:“我的父親,你們瞧著罷,他戴一條硬領呢。”

多少日子過去了,勒沃盡講盡講著父親,臨了竟弄不清父親來過了還是不曾來。總算老天慈悲,勒沃從沒發覺父親始終沒來;但以后,他提到這個了不得的時期,竟想出一些莊嚴的字句,說:“那是當我父親來看我的時候。”

勒沃是大家寵愛的人,既不缺少煙卷,也不缺少伴兒,他心滿意足的承認道:“在這個醫院里,我是喔喔啼”;意思是說,他是一只被人疼愛的小雞。再則他也極容易滿足;只消太里桑挾著拐杖一出現,這垂死的人就嚷道:“瞧啊,又是一個來看我了,我告訴你們,在這兒我是喔喔啼。”

太里桑和勒沃受過同樣的手術。膝蓋里面有些怪疙瘩的玩藝兒。不過太里桑的手術很成功,勒沃的結果卻不高明,因為“各人的血不同”。

就從手術上面,勒沃自以為記住了一句話:“他的膝蓋干癟了。”他望望太里桑,把自己和這個正在復原的人比較之下,簡括地下斷語道:“咱們倆都是干癟的,不過我是王八,再加我粗活做得太多。”

勒沃關于夫婦生活的不圓滿和過去的辛苦,就只在這兩句話里提了一提。

而且,真是!干么提這些?這條腿不是已經夠麻煩了嗎?還有那永遠忍不住的要求,把床鋪弄得一塌糊涂?勒沃燃起一支煙卷,天真地說:“臭得很。也許真是你,桑特拉?”

大概是桑特拉吧……因為勒沃久已聞不到自己的臭味,旁人的氣味他倒有時還覺得難受。

晚上,各人在出發作夜游之前,受些小小的照料,好似要出門旅行一般。勒繆索大腿上戳了一針,馬上進入淫汗淋漓的天國,熱度給他看見多多少少東西,那是他對誰都不肯講的。曼利由人家端整好一大碗藥荼,只消伸出胳膊去抓過來就行。桑特拉抽著最后一支煙,勒沃嚷著要他的靠枕。所謂靠枕是塞在腋下的一個棉花卷兒。到手了這件寶貝,勒沃才肯說:“行了,弟兄們,行了……”然后,他們迷失在一個丑惡的、亂糟糟的睡鄉里,好似陷阱密布的一座森林,各管各的游泳,追逐各人的夢。

精神在飛翔,四個軀體卻躺著一動不動,照著一盞小小的夜燈。守夜的人拖著破鞋,把腦袋探到門上來的時候,感到四縷艱難的呼吸,有時還看見勒繆索大睜著失神的眼睛。守夜的人凝視著這些殘余的人體,突然想起一條風雨中的破舟,在海面上顛簸轉滾,載著四具破敗的軀殼。

病房的窗子,繼續被戰爭的聲音震動得哀叫。但有時,漫漫長夜中,戰爭似乎突然停止了一下,好象樵夫在兩斧之間喘一口氣。

于是他們在深沉的靜默中醒來,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凄愴,想到在此毫無聲息的時光,戰斗該是什么一副模樣。

冬季的黎明終于決意露面了,好比一個又懶又臟、起身很遲的妖婆。男護士們來冼地板,把發出油臭而快要噎氣的夜燈吹熄。然后是梳洗,然后是換繃帶時各種的痛楚和叫喊。

有時,在白天的日常瑣事中間,房門給莊嚴地打開,出現一位前呼后擁的將軍。他被強烈的氣味悶住了咽喉,先在門口停住,隨后又走進幾步,問問這些人的來歷。醫生在他耳畔低低說了幾句,將軍只回答說:“啊!好!很好!”

他一出去,勒沃總一口唆定說:“這位將軍,到這兒一次總來看我一次。我清清楚楚記得他……”

這以后,整天他都有了談話的資料。

軍醫官也來得很多,而且是最高級的,他們瞧著釘在墻上的表格,說:“嗨!嗨!究竟是很好的成績了!”

其中有一位,有一天打量曼利。一個很大的大醫生,留著一大綹白發,挺著大肚子,胸部掛滿了十字章,脖子白里泛紅,顯得營養豐富。他似乎很慈悲,很容易同情人家。果然他說:“可憐的小鬼,嘿!要是同樣的情形臨到了我,那才受不了呢!”

大多數的日子沒有人來,絕對沒有,而日子象飯桌上的肉一樣,必須割成無數小塊才能吞咽的。

有一次發生了一件大事:曼利給抬去照X光了,他回來時很滿意的說:“至少這一次是不痛的!”

另外一次勒沃被截去了腿。

他答應的時候喃喃的說:“我可是想盡法子要留它的,這條腿!好,算了!去罷,可憐的家伙!”

他還笑了一下;過去,將來,從沒有人象那天勒沃一樣的笑過。

于是他的腿截去了。法蘭西最美的血又流了一次。但那是四壁之間的事情,在一間雪白的、象牛奶房似的小房間里,誰也沒有知道。

勒沃又給安放在門后。他象孩子一般的醒來,說:“真是!他們為了那條腿把我弄得熱死了。”

勒沃相當安靜的過了一夜,早上,鮑剛太太進來,他照例對她說:“嗯,鮑剛太太!我睡得還好!”

說完,他腦袋往旁邊一甩,慢慢的張開嘴來,死了,乖乖的,一聲不鬧。

鮑剛太太嚷起來:“可憐的勒沃!可是,他死了哇……”

她吻了吻他的額角,立刻替他梳洗,預備殯殮。一天的功課多哩,不能耽擱時間。

鮑剛太太替勒沃穿扮,和善地咕嚕著,因為尸身不讓她順順溜溜的穿衣。

桑特拉,曼利,勒繆索,一聲不出。被炮聲震撼的玻璃窗上,淌著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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