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服爾德傳(傅雷全集)
- (法)莫羅阿
- 2193字
- 2019-01-04 18:32:19
四 悲劇
法國這時代是一個瘋狂的時代。老王的巨大的陰影消滅了,一切的約束也隨之消滅了。大家所大吵大鬧的不過為了一些極小的事情。文人為了荷馬問題而爭吵,教會中人為了教皇的敕令而翻臉。不信宗教的風氣在前代已經很盛,此時愈加明目張膽。傷風敗俗的事情遍及各階級。即是攝政,也有人說他與女兒裴利公爵夫人亂倫犯奸。大家為之哄笑。罪惡不過給人家編些歌謠來唱唱罷了。戲院常常滿座?!笆裁词虑槎甲兂蓪g作樂與說說笑笑;這與弗龍特亂事時期有些相仿,去內亂不遠了。”
在此狂歌醉舞人心攜貳的巴黎,服爾德把《奧第伯》公演了。這出惡劣的悲劇居然轟動一時。大家知道作者是反對政府的,在巴斯蒂坐過牢,放出來還沒有多久。大家說他的劇本是攻擊教士,甚至也是抨擊宗教的,說他描寫奧第伯亂倫的用意,只是為暗射攝政的亂倫。民眾成群結隊的來,竟沒有失望。實在《奧第伯》是一出平庸的悲劇,只能算卜萊神甫得意門生的作文,拉西納的巧妙的但非故意的仿制品,然而一七一八年代巴黎人所探究的,并非丹勃的國王而是法蘭西的攝政,并非故事里的大祭師而是法國的時事。劇本中平板無聊的地方,他們倒覺得是大膽的表現。
我們只要信賴自己;用我們的眼睛矚視。
這才是我們的祭杯,我們的啟示,我們的上帝。
兩句惡劣的詩,它的意思無疑是說實驗的科學勝于圣書的啟示。
我們的神甫絕非一個庸俗的人民所想象的那種人物。
我們的輕信造成了他全部的法術。
庸俗的民眾,因為給王上的懺悔師、教皇的敕令、褻瀆宗教的判罪等等麻煩夠了,便不禁齊聲喝彩。青年詩人的脆弱的根據,他的“啊!上帝!”他的“哦什么?”他的“公正的老天!”他的“我聽到些什么???”民眾都不覺其可厭。因為《奧第伯》在一個內亂時期確是一件叛亂的作品,所以大獲成功。
思想開通的攝政,也來看一看這出風行一時的悲??;他的女兒亦來了,服爾德竟有這種厚顏,把劇本題贈奧萊昂公爵夫人。他覺得任何大膽的事都做得出。女人們追求他;男人們恭維他;作家們妒羨他。他呢,戀愛,工作,攻擊或反攻別人,忙個不了。反對他的人團結起來了,有一首抨擊攝政的匿名詩,叫做《斐列伯式》,寫得非常惡毒,人家說是服爾德的手筆。這是謠言,但如何證明呢?他的敵人們勸攝政把他重新關到巴斯蒂去,但奧萊昂公爵對于這青年已經發生興趣,所以格外開恩只把他放逐出去。服爾德在大雷雨中離開巴黎。他望著烏云,閃電,和一切天上混亂的局面,說:“天國也應讓攝政來整頓一下才好?!?/p>
這一次他又躲到舒里去。李佛萊小姐在那里等他。他為她寫一部悲劇《阿德米士》(Artemise),以消遣他逃亡中的歲月。后來這出戲上演的時候,“不幸的王后”竟被人家喝倒彩。服爾德突然中止了逃亡生活,躍上劇壇辯護他的戲及其主角,但反對他的人頑強得厲害。雖然很年輕,他已樹立強有力的敵人:如教士臺風丹納,在幫助他的時候成了他的敵人,約翰·巴底斯德·羅梭因為在恭維他的說話中有所保留而成了他的敵人。每逢他的劇本初次公演,總不免大鬧一場。有一次,在主獻節前日上演他的《瑪麗安納》,當瑪麗安納舉杯的時候,池子里一個惡作劇的人大喊道:“王后仰藥了!”這樣之后,戲的結局再也無法聽到。但對于服爾德又有什么關系呢?他自以為背后有貴人撐腰。每次失敗之后,他總跑到舒里貝多納公爵那邊去,或是靠近奧萊昂的蘇斯(Source)地方他第一個英國朋友鮑林勃洛克爵士(MilordBolingbroke)府中,再不然投奔伏城(Vaux)維拉元帥夫人(MarechaledeVillars),她還允許他愛她呢,此外還有梅重地方的梅重院長(Maison)。他到處吟詩,跳舞,朗誦,打諢說笑,逗引大家開心。他覺得很幸福。
這場美夢驚醒的情景是非常突兀的。有一天,在舒里公爵府中,這位青年中產者志得意滿的神氣,惱怒了一個世家的浪子,騎士洛昂·夏鮑,他問道:“這個和我高聲爭論的青年是什么人?”——“騎士先生,”眼爾德答道,“他是一個沒有煊赫的姓氏可是使他的姓氏煊赫的人。”騎士站起來走了,舒里公爵接著說道:“要是你能把我們的姓氏除去倒是很高興的。”
過了幾天,服爾德在舒里公爵府里,忽然仆人通報說有人要在門外與他相見。他出去看見停著一輛馬車,車中有兩個人招呼他請他走到大門口去。他毫不介意的去了,等到將近的時候,他們突然把他抓住,用棍子把他痛打一頓。坐在車前的騎士,一面監視著一面嚷道不要打他的頭,其中會制造些好東西出來的?!眹^的群眾齊聲喊道:“好善心的老爺!”服爾德衣冠凌亂狼狽不堪的回進屋內,要求他的貴族朋友陪他到警察署去,公爵及其朋友們哄笑一陣,拒絕了。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洛昂棒打一個詩人罷了。事情雖是遺憾,但還合乎體統。
服爾德往??偸蔷癖热怏w更勇敢,但他這一次被羞辱的太厲害了,渴想報復一番。他跟著一個武術教師學技,到處揚言要和洛昂·夏鮑挑戰,臨了洛昂一象害怕起來,去干求莫勒柏把這個易受驚嚇的平民重新下入巴斯蒂獄。所以服爾德是輸定了,他的冤枉沒有申雪,關入牢獄里的倒是他。實在說來,攝政時代的法國是一個快樂可愛的國家,但一個愛自由的人不容易住下。這一回,服爾德在巴斯蒂獄只耽擱了幾天功夫。莫勒柏大臣也許為了內疚之故,把他放出來命他出境。
這件事故很重要,因為服爾德的永遠反對政府是這件事情決定的。當然,他的天才也使他不得不往這方面走?,F在他有熱情了。奧第伯的亂倫,瑪麗安納的愛情,亨利第四的功業,甚至彭班德的女扮男裝,都是沒有熱情的題材,只能使他寫出沒有熱情的詩。社會的瘋狂與偏枉,人類的惡毒,神明的無靈,這才能引起劇烈的情操,才能有產生杰作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