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流(2)

——別講先生的壞話。

——怕什么,我不喜歡她。

——你喜歡誰,那么?

——爺我不喜歡,哥哥更不。二姨,三姨四姨都不喜歡。我最喜歡死去了的媽。她最痛愛我呢。第二,我……你。我歡喜你。

她抬起頭來,微笑著羞怯地瞧著鏡秋。鏡秋真想不到會從這不懂什么的小女的口里聽出這種話。他可憐了被曉瑛戲弄的自己,同時感激這個小女對于自己的莫名其妙的羨慕的感情,即時覺得心里有想把這弱小的身體緊抱入懷里的沖動。他站住在街角的巨大的房子的陰影內(nèi),把那小小的鵝蛋臉扶在雙手里,熱看了半晌,溫柔地說:——你真可愛!

這時她那小朱唇,尖縮著,向他湊上來,等著他的接吻。但是鏡秋卻躊躇了。他覺得不該在這黑暗的街頭偷小女的吻。而且她的愛狗沙留基不是蹲在鋪石上監(jiān)視著他們嗎?它那大的木耳似的下垂的耳朵,金閃閃的眼睛,和挺起強(qiáng)健的,敏快的前腿,坐在鋪道上的樣子,現(xiàn)出好像是她的守護(hù)神。然而它卻動也不動,神氣仿佛要說“愛撫嗎?愛撫是我們看慣的,有什么希奇。我們的祖先曾在Sphinx的腳邊的金飾的帳幕內(nèi)天天看著Pharaon和他的美麗的妃子做著秘戲呢。”于是鏡秋便向下印下了一個強(qiáng)烈的吻,把向著曉瑛泄不出去的感情塞入這小小的朱唇內(nèi)。

他們兜了一個圈子,在一家美國人的咖啡店的爐邊吃了兩杯冰淇淋就回來了。

鏡秋把小姐送回上房,回到自己的房門時,忽覺得里面有燈光。他一進(jìn)去,就看見曉瑛披著斗篷在桌上翻書。又是問書了,他想。

——回來了嗎,小姐呢?

她不回顧著問。

——不姐上房去了。你問什么字?

——沒有什么字,你還是自由地睡了吧,我不敢請教你了。

——哼,在lady的當(dāng)前睡覺?你想教把etiquette改作了嗎,是不是?

——用不到改,假如覺得一個人不高興,我可以陪你睡。

哼,又來搬弄了,鏡秋想。可是她卻閉了看著的書站起來,把斗篷脫了,里面只掛著的一層薄薄的睡衣露出了。鏡秋摸不著腦筋,當(dāng)她一跳就想攢入床里去的瞬間,他把她捉在腕里,興奮著,問,

——別嚇人,你是不是認(rèn)真要嫁我了?

——有什么嫁不嫁。冷哪,讓我睡了吧。

鏡秋覺得好像被狐精迷了的樣子,一時想不出什么來,但是他的強(qiáng)大的手臂竟像得到了什么不意的美餌似地,早咬入彈性的肌肉去了。

上面是接吻的驟雨。

翌晨,鏡秋口里發(fā)著尖聲,吹著無名的小曲到工廠里去。但是工廠的空氣卻不是他心里那么樣地晴朗。兩三天前工人的形勢,就變險惡了。紛亂的事件是工人們要求廠主實(shí)行前次廠主預(yù)約了他們的工作增漲期的工資的升加。在這工廠,工人和廠主的紛擾,調(diào)停的職役不時都是落到鏡秋一個人身上來的。因?yàn)閺S主知道他在工人間很有眾望。廠主對他的好遇大半也就是為了這個。但是這一次卻不見得那么簡單了。他在廠主和工人們的代表兩者間跑了好幾次還不見得有解決的曙光。在鏡秋看起來這事情完全是廠主的不對。約定,無論是那一種,本來是應(yīng)該踐行的。何況工作增漲了許多,而且是很苦的。然而廠主卻說,增資是增的,但是要待明春。照他這樣子推測,鏡秋疑心主人是要在這增漲期的過后,拿著沒有工作做理由把工人一個個漸漸地開除了的。他覺得很不快,這天不到放工的時候就先走了。

街上剛是rush hour。電車,汽車,黃包車的奔流沖洗著街道。鏡秋在許多人頭和肩膀的中間游泳著走去。兩匹黃狐跳過了,蹲在碧眼女兒肩上。然而鏡秋卻忽然走入神仙故事的國里去了。玻璃櫥的里面,洋囡囡正與老虎,大象,獅子和這些猢猻,大耳狗,黑貓,耗子的小動物嬉嬉地游戲著。只是半臉黑,半臉白的比也魯卻站在櫥里的一角,紅著眼圈,無故地流著淚。

可是神仙故事的國里卻也響著警醒的暴音,玻璃上映出來的是街頭的美利堅兵從車夫的頭上降了一身的銅貨的珠雨,足蹴了兩蹴,口里亂罵著,揚(yáng)揚(yáng)得意地走了去的圖畫。對啦,鏡秋想,不是做著夢的。這是現(xiàn)實(shí)的國里呢。這些做著苦馬的棕色的人們,和這輝煌的大商店里的商品成山的堆積,是表示著什么呢?這些車馬的潮流,這些人頭的泛濫?這個都市不是有了這些骯臟的棕色的人們才活著的嗎?是的,他們是這都市的血液,他們驅(qū)駛著全身使機(jī)械活動,使人們吃著東西,穿著東西,使這都市有壽命,有活力。這都市的一切都是出于他們的手里的,誰說這都市的全財產(chǎn)不是他們的呢。但是他們卻不時都像牛馬似的被人驅(qū)使。

賣報的俄人在他的臉前提出一頁的外國文來了。頭號活字的標(biāo)題報的是外國的皇帝即位祝賀式的盛況,但是外國的皇帝即位跟這國的這些人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鏡秋想,那用得到這么大的報告。新聞記者的頭腦是昏亂了嗎?但是,不錯,外國的皇帝不是買服了他們的體力的主人嗎?

——啊,老爺,老爺!

化子伸著長手在鏡秋臉前叫。恰巧他身邊沒有半個銅子。

——啊,老爺?啊?

化子在后好像責(zé)著他。他并沒有半點(diǎn)乞憐神氣,態(tài)度很是不遜。然而鏡秋卻這樣想,是的,要討一點(diǎn)被人家掠奪了去的東西回來,何必客氣。

啊,鏡秋!

這一次卻是美麗的金屬聲從后面喚著。鏡秋回頭時看見是青云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大堆物品,被大百貨店的筑建的怪物吐出在大門口。

——快來給我?guī)兔σ幌隆?

這是命令,鏡秋想著,走上去。

于是鏡秋便跟著她橫斷了油滑的馬路再進(jìn)對面的一間百貨店里去。綢緞部哄聚著一切虛榮的女人們。這種好,這個也要,長三在狎客的臉前不顧他的眼睛變黑,變白,甜蜜地說著。全絲面的法國緞子是燈光下的鏡子。

——這好看嗎?

青云把緞子卷纏在腰身上,裝著體態(tài),輕笑地問。

——啊,不錯!可是你穿起了這個到街上去跑,恐怕要嚇?biāo)懒诵∧懙娜藗兡兀褚粭l出洞的青絲蛇!

他們又在樓下買了一瓶“nuit espagnole”的香水便出來。

——你不覺得肚子餓嗎?我們吃點(diǎn)東西回去吧,晚飯還早呢。

鏡秋從命跟她進(jìn)了廣東面食店。她們覓了溫暖的一角的box,隔著條小臺子相對著坐下。歐仆走了之后她便拿出粉紙來搽著鼻子。

——怎么,你累了是嗎?

——不。

——滿臉憂容,你不高興跟我同吃嗎?

——不,工廠里的形勢你曉得嗎?

——工廠里……又是要鬧工潮了,是嗎?那卻很有趣。

——人家拼命的問題,你只覺得有趣兩個字嗎?工廠不是又是你的主人的嗎?

——不,我對一切的現(xiàn)象都感覺得有趣。第一,我自己的辦法是很有趣的,你不曉得嗎?

——哼,怎么樣子?

——主人不是很有錢的嗎?我們只須拿點(diǎn)溫柔的手段出來,是多少都可以得到的。穿有,用有……所以我要盡量地狂逛他個痛快。

——怎……

——有,有錢有時也是很無聊的。你知道他是那么衰老了的。時常不找點(diǎn)刺戟……新鮮的,有變化的。

——哼,新,變化,你好像很歡喜考爾門式的胡子呢。

——考爾門式的胡子?……啊,那天的那一個?我都忘了。可是不成功的呢,被堂文……你們吵鬧著。

——后來你們到什么地方去散步,旅館?

——曉得了,還要問。

她微笑著,拿起了仆歐和點(diǎn)心一塊搬來的湯匙。兩個吃著,再繼續(xù)會話下去。

——你歡喜他嗎?不怕主人知道?

——因?yàn)榕轮溃浴郧坝袡C(jī)會就鬧著我。但你曉得他只是皮和骨造成的,誰要他。那天是無奈何,不然,他一告訴了,我不知道怎么好呢。我在女學(xué)生時有個青年很愛慕著我。他的樣子很可愛,又溫善。我也很愛著他,可惜他家里不大好。我畢業(yè)后,就到楊家來了,我不喜歡工作,怕餓死。不曉得他以后怎么了。……可是堂文呢,我看他不敢再來胡亂了。我已經(jīng)教示了他。他那種身軀是太無理的。第二期,你知道嗎,胸膛。我想教他個后來不敢,種種地搬弄著他,用盡我全身的氣力,像這樣的……

臺子下的鏡秋的腿上感到了別的兩條腿的軟肉的強(qiáng)緊的壓力,急忙放下剛拿起來的湯匙,回避了對面一對發(fā)焰似的視線。

——鏡秋,你這腿多么強(qiáng)大有力呢?我從未曾看見過的。

這時青云已經(jīng)吃完了碗里的東西,揩過嘴,拿出粉紙來專搽著臉。她裝著魅人的體態(tài)說:——我覺得很累了,買東西,東跑西跑,你要不要陪我找個地方去休息一下?

鏡秋只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給她表示個多謝,于是便站起來,替她給了錢,把她扭也似的帶著走出街上來。但是一到小巷口,他卻忽然叫住了一輛黃汽車,把那捉不著頭緒的她和她的許多物品,一塊兒推進(jìn)車?yán)锶ァ?

鏡秋重又一個人走著,覺得好像看完了一部資本主義掠奪史一樣,心底里很不愉快。

回到家里一看,曉瑛跟小姐應(yīng)該在著的書廳上卻靜寂寂地一個人也不在。問了問丫頭,才說倪先生早上有兩個女人來叫了她出去,中飯也沒有回來吃過。小姐是到愛文義路姨母家里去了。

這晚上他焦急地等了好幾個鐘頭,卻并不見曉瑛半個影子回來。

第二天早晨是微雨。鏡秋因?yàn)槠鸬寐稽c(diǎn),簡單地吃了碗面,便奔到工廠去。工廠內(nèi)工人們螞蟻似的一堆堆在細(xì)雨中的空地上私私地議論著,不聽見有機(jī)械的聲音。真的罷了,鏡秋想著,正要走進(jìn)總務(wù)處時,忽然從旁邊出來的兩個工人代表看見了是他,急忙湊近去說,

——吳先生,你再來替我們出力一下。廠主對你好一點(diǎn)。雖然我們的陣容是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的。

鏡秋,一腳踏著石階上,停了半晌,咬了一會牙根,方才堅決地說,——好,算在我身上。你們稍等一下。

總務(wù)處里面,老廠主正集著干部的人員,討論著對付方法,老廠主一看是鏡秋,便說,——來了嗎,鏡秋。你再來展個手段。叫他們只再等兩三個月。

——不成的,廠主。我看還是承諾了他們的要求吧。這一次不比前回,他們的戰(zhàn)斗力是充足的。要由罷工而損失巨大的利益,不如一個人一天加了他二十個銅子兒。

——傻子,吃什么飯!一個人二十,一個月多三千多塊錢,你曉得嗎?此刻就給我滾出去。可惜了我的米。

鏡秋覺得好像看見了一只老了的野獸,爭吃著半只小兔肉雷吼著一樣,并不覺得可怕,只覺得好笑。廠主的頑迷,可惡,他老早就吃不消了。

——哼哼,三千塊還是拿去買串珠送給幾房的太太去分送她們的情人吧!

他并不想紛爭,只這樣留了幾句利刺刺的話,走出外面來。

但,忽然看見曉瑛在一群正在廠內(nèi)示威的女工們的前頭,手里拿著面小紅旗,高聲叫喚著。哈,就在這兒干著這種事情嗎,他想,忙湊近去,似乎要說,好久不見了,我多么焦急著要看你呢。可是曉瑛卻把他上下看了一會,一話不講,神氣似乎要說,你以為我愛上了你了嗎?前晚上那是一時的閑散,工作正多呢,那里有工夫愛著你。

對啦!鏡秋一瞬間想,臭老頭,你打算開除了我就沒有工作嗎?真的工作在這兒剛要起手呢。我不是活著要被人家使用的,我是為要工作生出來的呢!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便挺起他那澎湃然有風(fēng)的身體來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永康市| 广饶县| 随州市| 桐城市| 徐闻县| 南汇区| 竹北市| 津市市| 顺昌县| 乐东| 青川县| 利辛县| 贡山| 马龙县| 兴山县| 望江县| 离岛区| 萍乡市| 门头沟区| 拉萨市| 万荣县| 枣阳市| 永昌县| 新巴尔虎左旗| 斗六市| 绥宁县| 丹棱县| 会东县| 丁青县| 定边县| 长子县| 双鸭山市| 宣恩县| 鹰潭市| 宁明县| 海伦市| 奉新县| 高密市| 蕲春县| 宜城市| 安徽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