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來這張紙掉了啊。”荒木翠接過紙。亨似乎已經體貼周到地把紙上的地點輸入到了導航儀中。
“這張地圖上標出的地方不是您要去的地方嗎?”
“我也許有一天會去,但今天不想去。”她笑道。
“這是你藏身的地方嗎?”良夫問,“話說回來,亨,你的動作真快啊。已經設定好了?”
“只要把那里的電話號碼輸入進去就行了。看,地圖很快就顯示出來了。”
“謝謝。不過,現在請在丁字路口左轉,那里有個DIY用品商店,讓我在那里下車就可以了。那個停車場很大,很容易停車,不會引人注意。”
“您對這一帶真熟悉啊。”
“我有時會來這里買東西。”
“您真的住在仙臺啊。”良夫感慨道。
左邊可以看到DIY用品商店的大型招牌。良夫放慢速度,似乎在尋找車位。每次進入這樣的停車場,我們都會擔心能否順利找到自己的位置。
“其實,在上這輛車之前,我在朋友的車上。”駛入停車場時,后座的荒木翠說道,“但是撞車了。”
“啊,這么說起來,剛才確實看到了一起事故。”
出事的是一輛雷克薩斯和一輛面包車,她剛才坐的就是其中一輛吧。
“那是我朋友開的車。”
“是你的出軌對象丹羽君嗎?”和往常一樣,亨毫無顧忌地開口發問。
“不是。是一位女性朋友,我們認識好久了。接下來我才要和丹羽君見面。”
“哦,這樣啊。”良夫哭喪著臉,“要和那家伙見面啊。”
“哥哥,你死心吧。沒有永遠的童話生活,出軌有什么不好的?”
“話雖如此,但是……”良夫依然不甘心。
荒木翠瞇著眼睛,傾聽二人的對話。“如果媒體知道我坐的車出事了,大概會欣喜若狂吧。”
“那是肯定的。”
“我的朋友正是擔心這一點,才讓我趕緊離開事故現場。”
“然后你就找上我們這輛德米歐了嗎?”
“突然跳上陌生人的車子很危險啊。”亨說。
的確,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名人誤上賊車的話,可能會招來更大的麻煩。
“也許吧。我當時太慌亂了,來不及多想。那個地方又沒有出租車。而且,車主怎么看都不像壞人。”
“你是說我嗎?”良夫頓時興高采烈。
“結果我的直覺是正確的。”
“能為你服務是我無上的光榮。”單純的良夫已喜不自禁。
亨卻冷靜地丟下一句:“直覺也有出錯的時候,你可要小心。”
說話間,良夫已把我停進一個空位,車身稍微越過劃定的停車線。真可惜啊!我們車子如果能端正地停在車位里,就可以放松心情、好好休息。相反,如果停歪了,就會心神不定、渾身難受。良夫還是新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也并不是歪到無法忍受的程度,而且很快就會開走了吧。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看看能不能打到車,帶我去想去的地方。”
“我可以直接把你送到那里。”良夫激動地說,“只要是在仙臺市內,哪里都行。”
“哥,你算了吧,坐你的車太危險了。”
“能把我送到這里已經幫了大忙了。非常感謝。”荒木翠說著,打開后車門。
“啊,我家車太小,讓你受委屈了。”駕駛席上的良夫滿含歉意地說。
這是什么話!你不覺得對我太失禮了嗎!良夫,我看錯你了!快向全國的德米歐道歉!我心中充滿對主人的怨念。然而,與此同時,我再次苦澀地體會到自己的大小是怎么努力都改變不了的,生氣也沒辦法。“不要與鄰車攀比。”這是鄰居家的扎帕說過的話,“小有小的好,大有大的好。”他經常這樣開導我,不同車型有各自的優點和缺點,不要鉆牛角尖。
荒木翠轉頭看向駕駛席,說:“沒有啊。這輛車的大小正合適,聊天時感覺很親近,真不錯。多虧坐了這輛車,一路上都很開心。”
年度人物就是她了!我瞬間拍板。
回家途中,車里只剩良夫和弟弟兩個人。良夫一再感嘆:“哎呀,真不敢相信,荒木翠居然坐了我家的德米歐。”
是啊,我沖著后座說。
“告訴姐姐,她也不會相信吧。”
告訴扎帕的話,他會不會相信呢?
“但是,她為什么要和丹羽這種男人搞婚外戀啊!”
“哥哥,那她跟誰搞婚外戀你能接受?和不起眼的公司白領?”
“不知道。但至少丹羽不行。”
“不起眼的丹羽君也不行?”
車輪飛轉,我朝著家的方向奔馳。此時的車道相對空曠,跑起來十分暢快。在暢通無阻的道路上飛馳果然是最棒的。
然而好景不長。那時,良夫和亨應該都不會想到,幾小時后,荒木翠便死于車禍。
第二天早晨的報紙和新聞里全都在報道這件事。
在仙臺市西部的隧道里,一輛翻倒起火的汽車中發現了她的尸體。她坐在出軌對象駕駛的車上。據說是為了甩掉追蹤的記者,車子開得很快,車輪蹭到隧道內壁的瞬間發生了悲劇。
我還聽說,消防車趕到之前,出事車輛一直在燃燒。周刊雜志的記者光顧著拍照,根本沒有試圖救人。
一想起那輛燒到不成車形的可憐同胞,我就悲從中來。
星期一的傍晚,太陽即將落山。扎帕對我念叨:“想想就受不了。超過法定速度四十公里,在隧道里翻車什么的……”
“細見先生今天不上班嗎?”今天是工作日,扎帕的主人是小學校長細見尚平,此時扎帕應該在學校的停車場里才對。“從早晨就沒看到他出來。”
“細見先生好像得了腸胃炎,昨天從醫院回來就一直臥床休息。”
“細見先生要保重身體啊。”
“腸胃炎多半是學生傳染給他的。成天關在校長室的人是不會感染病毒的。所以,感染病毒就是與學生們有互動的證明。”
“你確定這是好事?”
“唉,話說回來,他也夠慘的。”
“可不是嘛,聽說腸胃炎很難受的。”
“不對,我們怎么說起這個了?!”扎帕有些生氣地轉變話題,“接著說剛才的事,造成荒木翠身亡的隧道事故。”
“哦,那個啊……”
“小綠,我說點兒恐怖的好不好?”
“不好!”
“如果時機不巧的話,在隧道里燒成灰的就是你了吧?”
“別說了行不行!”
“昨天你拉著荒木翠走了一段,對吧?如果那時記者追上來,你就不得不高速奔馳,沖進隧道了,不是嗎?”
昨天我一回家就向扎帕炫耀:“我拉著荒木翠走了很遠哦!”
然而,我壓根兒沒想到事情會以這種結果收場。
荒木翠昨天下車后過了很久,據說直到深夜時分,她才與丹羽先生見面。兩人不知要前往何方,總之在某一時刻被記者發現了,他們為了躲避追蹤,飛速開進隧道,釀成慘劇。
早晨,良夫和郁子在車內聊起這件事,被我聽到了。另外,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察覺到良夫似乎沒把見過荒木翠的事告訴母親。事到如今,荒木翠的死被推上風口浪尖,良夫大概也沒機會告訴母親了。
“那個叫丹羽的人也死了吧?”我說出心中的疑問,而扎帕卻顯得意興闌珊。
“哦,是吧。開車的不是他嘛。幸好他的車上沒畫‘太陽君’,要不然孩子們該多傷心啊。”
也許是因為主人細見先生是小學校長的緣故,扎帕雖然口無遮攔,經常對人類世界冷嘲熱諷,對孩子的事卻十分上心。
“丹羽先生真的從來沒有工作過嗎?”我說,“聽說他只靠太陽君的版權就可以衣食無憂。”
“《我們只為錢而工作》。”扎帕突然接口,“這是弗蘭克·扎帕第三張專輯的名稱。但其實人類工作并非只為金錢。”
“是嗎?”
“聽好,細見先生曾經對其他老師說:‘人類有三大欲求,希望獲得認可,希望有益于他人,希望獲得稱贊。所以不會因為有錢就不工作。不管是誰,都希望服務他人,貢獻社會。不能滿足這個欲求的話,就不會幸福。無論多么簡單的工作,只要有個工作就好,這種想法是錯誤的。這樣做,人類的精神只會日益沉淪,不會得到幸福。’”
“照你這么說,丹羽不工作,成天在家游手好閑,還很厲害嘍?”
“也許吧。”扎帕說,“因為他壓抑了渴望勞動的欲求,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禁欲。”
“原來如此。”我嘴上應和,心里卻不服氣。難道吊兒郎當的丹羽少爺比失去丈夫后辛勤工作養育三個孩子的郁子更了不起?“我看,丹羽其實就是懶吧。”
“都是托太陽君的福。”緊接著,扎帕放聲大吼,“只要那里有太陽!”
“啥?”
“這是太陽君的著名臺詞。雖然基本是句廢話,但好像很有氣勢。”扎帕興致不高。接著話題一轉:“對了,丹羽先生的車超過法定速度四十公里,那他在進入隧道時已經失去神智了吧?”
應該是這樣吧。無論加速還是減速,我們汽車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來。自身行動全靠司機的感覺、判斷、技術、心態掌控。因此,如果司機發出超速行駛乃至危及安全的命令,我們也不得不服從。減速!注意前方!司機聽不到我們的呼喊。每當危機出現,為了減輕恐怖,我們就會主動喪失意識。人類在危險駕駛時,車子多半早已雙眼一閉,陷入昏迷了。
“不過他當時是怎么想的啊?”
“小綠,你說什么呢?不是說了嘛,那輛車當時應該已經神志不清了。”
“我不是說車,我是說人。追車的記者不趕快救人,反而一個勁兒地拍照。這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能原諒!今天早晨,良夫和郁子在車里痛罵那個素未謀面的記者。
“就因為他窮追不舍,人家才會出事的。”郁子義憤難平。“是啊。”良夫附和。“還光拍照,不救人。真是鐵石心腸!”“是啊。”“良夫,你光說‘是啊是啊’,你真的生氣嗎?”“我怒火中燒啊!但我在開車,必須集中精力。”“哦,也對。”郁子表示理解。過了片刻,她又忍不住跟兒子搭話:“真是的,那個記者簡直不是人。良夫,你說呢?”
扎帕聽完我的話笑了。“你說那個記者沒人性?可人類本來不就是這樣的嘛。‘自己的事最重要’‘永遠覺得自己最慘’‘別人的不幸轉眼就忘’,這就是人性。”
“嗯嗯。”我也沒有異議。一上路,就知道人類是一種多么以自我為中心的生物了。有的車見前后車距稍微拉開,便一頭扎進來,硬要插隊;有的車行駛時非要緊緊跟著前面的車,不留空隙,這是要上演追車大戲嗎?大型超市的停車場里,經常有車輛無視方向,逮住空位就往里鉆,好像覺得有地方停車就是天大的勝利。當然,指揮車輛蠻干的是司機,也就是人類。
“還有喇叭的事……”扎帕長嘆。這是我們私家車永恒的話題。喇叭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然而對于喇叭的機能,我們怎么也喜歡不起來,所以一說起這事,我們都是滿腹疑問和牢騷。
我們經常討論喇叭究竟應該在何時使用。
喇叭原本應該是提示“有危險!”起警示作用的裝置吧。但是,真的有必要發出震天的聲響嗎?
我們可以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沒必要!
那種原始低級的聲音是我們被迫著發出來的,這個事實總是讓大家萬分沮喪。
“過去大概是有必要的。”以前,在電器店的立體停車場,我們聊起喇叭的話題時,一輛豐田霸王(Estima)這樣說。
“過去的路沒有現在鋪設得好,車輛飛速駛近行人時,就有必要大聲發出警告:‘危險!’‘躲開!’之類的。這種音量就是那時留下來的吧。”
“但是,如果小心輕按,現在的喇叭是不會發出那么大的聲音的。”大眾車似乎在為喇叭開脫,“輕輕按的話,就會發出恰到好處的聲音。”
“不管多么用力,都只會發出那樣的聲音就好了。”這是我的看法。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最常用到喇叭的場合是當信號燈變綠、提醒前面走神的司機的時候。“可以走了喲”,只是打個招呼而已,根本不用那么大的聲音。就像人類說“勞駕”時那么大的聲音足矣。
“但是,有時會有小孩子突然沖出馬路,這種危急時刻,有必要大聲發出警告吧。”
聽到大眾車的話,霸王說:“這時踩剎車比按喇叭更重要。亂按喇叭會嚇得孩子站在馬路中間動不了。”
“有時候能在路上看到提醒司機按喇叭的標志。”
“看到這種標志時,有幾輛車真的按喇叭了?”
“總而言之,司機用力按喇叭發出噪聲,并不是要通過喇叭聲發出提示,而是為了表達憤怒和焦躁。”一輛老式藍鳥總結道。
沒錯。
其實我們都有所察覺。“找死啊!”“饒不了你!”“你想嚇死我啊!”——喇叭就是為了表達這些人類的情緒而存在的。
以及為了安全。
最難以理解的是下面這種場合。幾天前,我剛剛經歷過一次。
那天,良夫在路口準備右轉。對面車道的車差不多都開過去了,我剛一起步,前方卻傳來高亢刺耳的喇叭聲,一輛車呼嘯著駛來。手忙腳亂的良夫用力踩下油門,拼命讓我右轉,我全身的每個關節都在發出尖叫。
這個喇叭聲究竟有何用意?那輛車也許是出于羞愧,躲開了我的視線。
客觀地說,那輛從對面急速開來的車離我并不算很近。看到要右轉的我,也許會覺得有些礙事,但只要放慢速度,就絕不會發生危險事故。然而那個司機非但沒有減速,反而狂按喇叭、提高車速沖過來。對方是覺得把良夫嚇得動不了,就不會導致兩車相撞了嗎?說不定對方是想教訓良夫一下。“這樣右轉很危險知道嗎!老子嚇你一下,下次長點兒記性!孩子不罵不成器。我按喇叭也是一樣的道理,聲音越大你記得越牢。”如果是這樣的話,道理我明白,但是我不懂對方為何要以這種方式親自教訓良夫不可。
恐怕對方只是想表達“我看你不爽”這種情緒吧。“別礙事!”“別擋道!”,司機自己不開口,而是通過我們這些車發泄。
“那人類應該隨身帶個喇叭,看什么不順眼就按一按。”扎帕說,“比如看到只會明哲保身的政客,大家就一起按喇叭。”
“到底什么時候需要大聲按喇叭啊?”我再次提出這個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