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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擎低鳴(2)

他是輛白色卡羅拉GT,車載音響里放的總是弗蘭克·扎帕[2]的專輯。也許因為車主細見先生是弗蘭克·扎帕的鐵桿粉絲吧,卡羅拉的車牌號“三八”也被讀作“扎帕”[3],久而久之我們都管他叫扎帕了。年近六十的細見先生是市內一所小學的校長,據說他每次給學生講話時都會說一句:“希望你們去聽聽弗蘭克·扎帕。”

細見先生在這一帶很出名,他喜歡弗蘭克·扎帕的事也人盡皆知。望月家的人有時也會苦笑著說:“讓孩子聽弗蘭克·扎帕,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宇宙?你是說天空另一側延伸出去的宇宙?”我反問。

扎帕說是的,就是那個無邊無垠、黑漆漆的宇宙。

“那又怎么了?”

“我聽說與人相撞的車子的靈魂會飛向宇宙。”

“什么意思?”

“在沒有盡頭的黑暗中,無法思考、孤單寂寞、神志不清,永遠不能再回來。”

“是這樣的啊。”

“是的。弗蘭克·扎帕說過:‘人期望做到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做不到。’講得很好吧?”

“我可沒覺得有多好。”

“據說細見先生經常在早會上對孩子們說:‘聽好了,人們做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會失敗。所以沒什么害臊的,因為失敗很平常。’很勵志吧?這才是學校應該教給孩子的。不過話雖如此,人身事故是決不能允許的失敗。”

原來如此,是這樣的,沒錯,我懂了。

通過警察的巡邏車后,前面就不再擁堵了。

“太好了。”駕駛席上的望月良夫說。

發動機的活塞有節奏地運動,讓我神清氣爽。天色漸漸轉暗。周日的下午,望月家的主人望月郁子應該在準備章魚小丸子吧。每周日晚上做這道菜是望月家的慣例。

“圓香今天上哪兒去了啊?”良夫問。從剛才的車道左拐,進入一條單行窄路,前后都沒有車,左右都是廣闊的土地,這讓良夫放松下來,開始擔心起比他小三歲的妹妹。“她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啊,她呀,我估計她看電影去了。和江口先生一起。”亨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

“江口先生是誰?”

“姐姐的男朋友啊。”

“什么?!”良夫驚呼,并扭過頭看向副駕駛席,“她有男朋友了?”

人們似乎很少意識到自己與他人視線交匯時身體也會做出動作。不要看旁邊,快看前面!良夫聽不到我的大聲疾呼。他向左轉身時也帶動方向盤向左轉動,方向盤一動,我自然也要跟著轉向。路很窄,電線桿近在咫尺。要蹭到了!我一陣恐慌。就在這時,車輪突然向反方向扭轉,副駕駛席上的亨用右手使勁兒把方向盤往兩點鐘的方向旋轉。右側是一個包月停車場。為了安全躲開電線桿,良夫開著我一頭沖向那里。“哥,慢慢踩剎車!”亨大喊。

停車場很大,沙粒與輪胎接觸,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良夫踩下剎車,我收勢不及,向前一沖。不過無論如何總算停下了。

“哥,剛才太危險了。”

“是、是啊。”望月良夫努力平復因驚恐而紊亂的呼吸,“不過,都是因為你說了令人吃驚的話才會這樣的。”

“姐姐有男朋友這件事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嗎?”

“大家是誰?”

這個沙粒鋪設的停車場相當空曠,右前方的角落里停著一輛藍鳥。那輛車的車身原本是白色的,但由于表面覆蓋著一層沙土,顯得灰蒙蒙的。

“好慌亂啊。”對方朝我搭話,于是我老老實實地表示歉意,“我家司機東張西望來著,讓你受驚了,真不好意思。”

“真羨慕你呀。”白色藍鳥說。

“司機東張西望你還羨慕?”

“我已經三個月沒在路上奔跑了。”

“哦。”我試著尋找合適的詞回應。

“我主人病倒了,還在住院。”

“那你一定在翹首期盼主人出院吧。”

“唉,主人已經八十了,好像是腦血管出了問題,一直臥床不起。”

“哦。”除此之外,我似乎也無話可說了。

總有一天,我也會步他的后塵,我靜靜地想。總有一天,會沒有人來駕駛我。人人都會衰老,會有再也站不起來的那一天,這并不是什么特別的事情,可以說,這只是度過漫長人生后到達的終點而已。

“不能奔跑的感覺很難受,但是見不到主人,心里更難受。”白色藍鳥喃喃低語。我懂,當然我不能這樣說。當事人、當事車的心情是外人、外車絕對不會了解的。

望月良夫驚魂已定,終于從方才的停車場急剎車事件中恢復過來。他不依不饒地追問弟弟:“那個江口君到底是什么人啊?”

“江口君呀,就是姐姐打工那個地方的前輩啊。姐姐在洋裝店打工時認識的。”

“那你怎么會知道江口君的事?”

“因為姐姐公開了嘛。”

“公開?對誰公開?”

“對世界公開。”亨說。

“對世界公開?”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要把對家人隱瞞的事發在推特上呢?”亨歪著頭,一臉疑惑。

“她都寫了些什么?”

“雖然隱藏了姓名等個人信息,但是一讀內容就知道肯定是姐姐寫的。比如,‘我哥以為北海道人是賣土產的[4]。真夠傻的。’還有,‘被雜貨店的店員一慫恿,就買下一個超級丑的青蛙擺件,為我哥的智商默默祈禱。’這些推特,怎么看寫的都是哥哥你吧。”

“連這種事都寫上去了?”良夫瞪大雙眼,呼吸粗重,臉上泛起紅潮,“連這種事都對世界公開了?”

“嗯,不過那個青蛙擺件是挺丑的。”亨誠懇地說。

是那個東西呀,我也想起來了。在望月家停車位旁邊,庭院的一隅,孤零零地擺著一個青蛙雕像。不知是石頭的還是金屬的,總之看上去頗有分量,但是青蛙的外形毫無可愛之處,而且好像一直在瞪著我似的,所以我曾真心希望它趕快從我眼前消失。原來如此,原來那是良夫被店員忽悠買回來的呀。

“人家說那個青蛙擺件可以消災避禍。”

“那只是雜貨店的小姐隨口說說的罷了。不過,總之,今天早晨姐姐又隨手發了一條推特,‘待會兒要和E先生一起去看電影。’”

“E先生就是江口先生嘍?[5]”良夫嘆息,“我不是批判這種行為,不過把自己的行動事無巨細地發在網上到底有什么意義呢?”結果還不是批判?

“誰知道呢。不過,要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留下這種記錄的話,應該也很有意思吧。”

“很久以前?你是說戰后?”

“還要更早。比如‘今日,與中臣鐮足商議大化改新[6]之方案’。”

“你是說中大兄皇子發推特?小孩子才會有這種天馬行空的想法。”良夫似乎已經忘記弟弟本來就是小學生這個事實了。

“另外,如果‘猛犸象最近很少見了呀’‘猛犸象情報征集’之類的推特流傳下來也很有趣啊。”

“那么久遠?”

“我說哥哥,你也稍微多關注一下這方面的事啊。”

“還是算了吧。不過,話說回來,你沒有手機是怎么上網的?”

“媽媽以前不是有一個舊筆記本電腦嘛,我把那個要過來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影從包月停車場深處跑了出來。

直奔我們這邊而來。

車門沒有上鎖,我剛想到這點,副駕駛席的車門就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風吹進車內。

一位身材苗條的女性站在外面,她頭戴一頂帽檐寬大的帽子,鼻子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帶著一層淡淡的顏色。我不認識這張面孔。

“能上車嗎?”她問。

“啊?”

“我在逃命,你能不能救救我!”她直接向坐在駕駛席的良夫請求。女人好像本以為副駕駛席是空的,結果一開門看到亨端坐在那里,著實嚇了一跳。

“啊,真對不起。”她一邊道歉一邊準備后撤。

“你要坐在我腿上嗎?”亨冷靜地問,“我這兒還有個裝龜霸的箱子。”

坐進我后座的這位女士大約三十五歲。撇開貿然沖進一輛陌生車子這件事不說,她看上去是一個頭腦正常、十分普通的人。不,也許并不那么普通。雖然她把帽檐壓得很低,但言談舉止間還是流露出某種高雅華貴的氣質。

“請問……”手握方向盤的良夫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回到那條窄道,我一路向西前進。我知道這位女士不是望月家認識的人,既然如此,不是應該讓她趕快下車才對嗎?

“要開到哪里好呢?”面對永遠服從的良夫,我實在很無語。

“總之先一直朝前走好嗎?”那位女士客氣地說。其實這是一條單行道,也只能朝前走。

“哥哥,最近學校老師教導我們說,乘坐別人的車時要把帽子摘掉。”亨突然以孩子特有的口氣,慢條斯理地說。

“亨,這無所謂吧。”

“啊,沒錯,應該這樣做。”坐在后座的女士狼狽而又慚愧地摘下帽子。她說話很直率,毫不惺惺作態。

良夫似乎想看看后面的女士,他假裝不經意地調整了一下后視鏡的角度,但他的動作也太不自然了。

這位女士應該算是相貌端正吧。我們車子無法判斷人類的美丑,而且習慣于偏袒自家主人,所以望月郁子和圓香的外貌就是我心中女性美的基準。然而,我還是無法判斷后座的女士是高于此基準還是低于此基準。

“實在抱歉。我剛才沖進停車場的時候,正好看到這輛……嗯……”

“德米歐。”副駕駛席上的亨反應很快,迅速做出說明。

聽到自己的名號被介紹給別人,我的心情好了幾分。

“我看到這輛德米歐,而且駕駛席上有人,就沒來得及多想,反正能讓我上車就行了。我也很吃驚,自己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來。”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解釋,我反而覺得她很可愛,不像是壞人。而且她還說:“這輛小綠車真漂亮!”啊,說不定她是個有品位的大好人呢。

再加上亨說:“哥哥,德米歐更新換代了,這是舊款吧。”“是呀。”良夫也表示肯定。然而那位女士卻立刻接口道:“新款也不一定什么都好啊。”我進一步確信,她絕對是好人。如果汽車一族也有“年度人物”評選的話(事實上確實有),那么今年這個人就很適合當選。

“你說你在逃跑,你是在躲避誰啊?”良夫問。

“哥哥,她肯定是在躲避媒體啊。”

“亨,你說什么?”

話音未落,我“吱”的一聲停住了。望月良夫踩下了剎車。

在輪胎尚未完全停止轉動的時候,良夫就拉起了手剎。我的身體隨之微微斜晃了一下,良夫毫不在意地轉向副駕駛席,探身問道:“亨,你怎么會知道?”

亨安靜地打開雜志,翻到剛才和良夫談論的那篇報道:因《閃閃太陽君》而成為富豪的丹羽先生與一位已息影的著名女演員私下密會。

良夫湊近細看雜志上的照片,然后又將目光移向后視鏡,確認后座女士的相貌。

“你是荒木翠……女士?”

那位女士眉頭微動,神情卻未大變。她大概早已習慣別人大驚小怪的反應了。

這時,信號燈轉綠。

望月良夫右腳踏下油門。還沒松開手剎呢!我大叫。但我的身體還是按照主人下達的命令開始行動。車只能聽從司機的指示。車輪在打轉,發出刺耳的噪音,身體痛苦得仿佛被凌遲似的。主人你饒了我吧!幸好,良夫立刻發現錯誤,松開手剎,總算得救了。

“你的曾祖父因為經營生絲買賣而發家,富甲一方,這是真的嗎?”亨問后座的荒木翠。

“是真的。那是我的太爺爺。”荒木翠回答,“不過小學生說出‘富甲一方’這種詞真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的語氣似乎柔和了幾分。

“那你爺爺荒木燕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漂洋過海到歐洲,成為著名的西洋畫家,這也是真的嗎?”

“也是真的。”

“亨,你只是在讀網上關于‘荒木翠’的資料吧。”

剛才亨從開車的良夫那里拿過手機,熟練地上網搜索,查找與“荒木翠”有關的信息,并隨口讀了出來。

“網上的信息有真有假,找本人當面確認是很重要的。”

“你是說謠言嗎?”

“也不一定是惡意造謠啦。”

“你說得沒錯。”荒木翠笑著說,“比如,網上肯定也寫了我第一次參演電影的契機吧?攝影師弗朗索瓦·克塔爾是我爺爺的崇拜者,他來日本的時候拜訪了荒木家,看到十三歲的我,認為我很適合那個角色,于是就把我推薦給了導演。”

“嗯,是這么寫的。”亨點點頭,讀著手機上的內容。

“啊,這個我也聽說過,那部片子還得了電影節大獎,對吧?”

“但這是假的。”

“什么?”良夫十分震驚。這家伙一走神又要亂開了,我一陣緊張。然而,良夫似乎有所注意,只是踩油門的力道略微加大了而已。

“是假的嗎?”

“是啊。弗朗索瓦在日本見到了我是真的,但他是在游戲廳里跟我搭上話的。”

“跟十三歲的小女生搭訕?!”良夫大驚,同時我開始加速。冷靜,冷靜啊!我真想朝他大叫。

“不是搭訕啦。當時他在玩抓玩偶的游戲機,怎么也玩不好。這個我很拿手,經我指點,他抓上來好幾個。于是他問我:‘怎么才能練到這么厲害?’就這樣,我們認識了,然后我就演了那個電影。”“你們是用日語聊天的嗎?”亨問。

“用法語。我從小就會說法語的。”

“不愧是出身名門啊,十三歲就能用法語聊天。不過那樣一點兒都不像個小孩子,你在學校不會被人欺負嗎?”

“亨,別瞎說!”

荒木翠微微一笑。“會被欺負啊。不過,說到這個,你也一點兒都不像個小孩子呀。”

“所以我會被欺負呀。”

“啊?喂,你說什么?”良夫驚呼。

這是怎么回事兒?——我也默默尋思。

“我說我也在學校被人欺負。”

“真的?”良夫提高嗓門。他一激動又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油門,剎那間我感到自己猛地往前一躥。

“你真被欺負了?”良夫追問。

“因為我不像個小孩子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說具體點兒。”我能感受到良夫體內瞬間充滿身為兄長的使命感。

“怎么說呢,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欺負,不過至少不被大家喜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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