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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朝花夕拾
  • 魯迅
  • 2827字
  • 2019-01-04 19:2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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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病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大約十多年前罷,S城S城:此處指紹興城。中曾經盛傳過一個名醫的故事:

他出診原來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閨女生急病,來請他了,因為他其時已經闊得不耐煩,便非一百元不去。他們只得都依他。待去時,卻只是草草地一看,說道“不要緊的”,開一張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錢,第二天又來請了。他一到門,只見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藥,好得多了,所以再請你來復診一回。”仍舊引到房里,老媽子便將病人的手拉出帳外來。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沒有脈,于是點點頭道,“唔,這病我明白了。”從從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藥方紙,提筆寫道:

“憑票付英洋英洋:即“鷹洋”。墨西哥銀元,因上鑄有鷹圖案而得名。鴉片戰爭后流行于中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畫押。

“先生,這病看來很不輕了,用藥怕還得重一點罷。”主人在背后說。

“可以,”他說。于是另開了一張方:

“憑票付英洋貳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畫押。

這樣,主人就收了藥方,很客氣地送他出來了。

我曾經和這名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父親的病。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于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現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先買藥,再尋藥引。“生姜”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可是說也奇怪,大約后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么葉天士葉天士(1667-1746):名桂,號香巖,江蘇吳縣人,清乾隆時名醫。他的門生曾搜集其藥方編成《臨證指南醫案》十卷。清代王友亮撰《雙佩齋文集·葉天士小傳》中,有以梧桐葉作藥引的記載:“鄰婦難產,他醫業立方矣,其夫持問葉,為加梧葉一片,產立下。后有效之者,葉笑曰:‘吾前用梧葉,以值立秋故耳!今何益。’其因時制宜,不拘古法多此類,雖老于醫者莫能測也。”先生,只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醫者,意也。”“醫者,意也。”:語出《后漢書·郭玉傳》:“醫之為言,意也。腠理至微,隨氣用巧。”又宋代祝穆編《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唐許胤宗善醫。或勸其著書,答曰:‘醫言意也。思慮精則得之,吾意所解,口不能宣也。'”其時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我雖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還要拚了性命,跑進深山里去采呢。

這樣有兩年,漸漸地熟識,幾乎是朋友了。父親的水腫是逐日利害,將要不能起床;我對于經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漸失了信仰,采辦藥引似乎再沒有先前一般踴躍了。正在這時候,他有一天來診,問過病狀,便極其誠懇地說:

“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這里還有一位陳蓮河陳蓮河:當指何廉臣(1860-1929),當時紹興的中醫。先生,本領比我高。我薦他來看一看,我可以寫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緊的,不過經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轎。進來時,看見父親的臉色很異樣,和大家談論,大意是說自己的病大概沒有希望的了;他因為看了兩年,毫無效驗,臉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難以為情,所以等到危急時候,便薦一個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脫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醫,除他之外,實在也只有一個陳蓮河了。明天就請陳蓮河。

陳蓮河的診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還有用藥也不同,前回的名醫是一個人還可以辦的,這一回卻是一個人有些辦不妥帖了,因為他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

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使在我并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然而還有“平地木平地木:即紫金牛,常綠小灌木,一種藥用植物。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了,問藥店,問鄉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只是搖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愛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為“老弗大”。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剛毅因為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虎神營”:清末端郡王載漪創設和率領的宮廷衛隊,作者誤記為剛毅。李希圣在《庚子國變記》中說:“虎神營者,虎食羊而神治鬼,所以詛之也。”,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可惜這一種神藥,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離我家就有五里,但這卻不像平地木那樣,必須暗中摸索了,陳蓮河先生開方之后,就懇切詳細地給我們說明。

“我有一種丹,”有一回陳蓮河先生說,“點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見效。因為舌乃心之靈苗……。價錢也并不貴,只要兩塊錢一盒……。”

我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我這樣用藥還會不大見效,”有一回陳蓮河先生又說,“我想,可以請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對不對?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凡國手,都能夠起死回生的,我們走過醫生的門前,常可以看見這樣的扁額。現在是讓步一點了,連醫生自己也說道:“西醫長于外科,中醫長于內科。”但是S城那時不但沒有西醫,并且誰也還沒有想到天下有所謂西醫,因此無論什么,都只能由軒轅岐伯軒轅岐伯:泛指古代名醫。軒轅,即黃帝,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岐伯,傳說中的上古名醫。今所傳著名醫學古籍《黃帝內經》,是戰國秦漢時醫家托名黃帝與岐伯所作。其中《素問篇》中載黃帝和岐伯以問答形式探討病理,故后人也把醫術稱為“岐黃之術”。的嫡派門徒包辦。軒轅時候是巫醫不分的,所以直到現在,他的門徒就還見鬼,而且覺得“舌乃心之靈苗”。這就是中國人的“命”,連名醫也無從醫治的。

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于躺在床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的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夫的快轎里飛一般抬過;聽說他現在還康健,一面行醫,一面還做中醫什么學報中醫什么學報:指《紹興醫藥月報》。一九二四年春創刊,何廉臣任副編輯,在第一期上發表《本報宗旨之宣言》,宣揚“國粹”。,正在和只長于外科的西醫奮斗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罪孽深重禍延父母”:舊時一些人在父母死后印發的訃聞中,常有“不孝男××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顯考(或顯妣)……”等一類套話。的時候,就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生的職務道:可醫的應該給他醫治,不可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于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里的衍太太衍太太:作者叔祖周子傳的妻子。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于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么《高王經》《高王經》:即《高王觀世音》。據《魏書·盧景裕傳》:“……有人負罪當死,夢沙門教講經。覺時如所夢,默誦千遍,臨刑刀折。主者以聞,赦之。此經遂行于世,號曰《高王觀世音》。”舊俗在人死時,把《高王經》燒成灰,捏在死者手里,大概即源于這類故事,意思是死者到“陰間”如受刑時可減少痛苦。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里……。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復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

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十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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