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弁言
生本不樂,能夠使人覺得稍微安適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幾小時,但要在那短促的時間中希冀極樂,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來,屢遭變難,四方流離,未嘗寬懷就枕。在睡不著時,將心中似憶似想的事,隨感隨記;在睡著時,偶得趾離過愛,引領(lǐng)我到回憶之鄉(xiāng),過那游離的日子,更不得不隨醒隨記。積時累日,成此小冊。以其雜沓紛紜,毫無線索,故名《空山靈雨》。
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落華生
●蟬
急雨之后,蟬翼濕得不能再飛了。那可憐的小蟲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頭。松針穿不牢的雨珠從千丈高處脫下來,正滴在蟬翼上。蟬嘶了一聲,又從樹的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開玩笑么?你看,螞蟻來了!野鳥也快要看見他了!
●蛇
在高可觸天的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磴上,動也不動一下。穿彩衣的蛇也蟠在樹根上,動也不動一下。多會讓我看見他,我就害怕得很,飛也似的離開那里,蛇也和飛箭一樣,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來,告訴妻子說:“今兒險些不能再見你的面!”
“什么緣故?”
“我在樹林見了一條毒蛇:一看見他,我就速速跑回來;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還是他怕我?”
妻子說:“若你不走,誰也不怕誰。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著,要兩方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不是他傷了我,便是我傷了他。
●山響
群峰彼此談得呼呼地響。他們的話語,給我猜著了。
這一峰說:“我們的衣服舊了,該換一換啦。”
那一峰說:“且慢吧,你看,我這衣服好容易從灰白色變成青綠色,又從青綠色變成珊瑚色和黃金色——質(zhì)雖是舊的,可是形色還不舊。我們多穿一會吧。”
正在商量的時候,他們身上穿的,都出聲哀求說:“饒了我們,讓我們歇歇吧。我們的形態(tài)都變盡了,再不能為你們爭體面了。”
“去吧,去吧,不穿你們也算不得什么。橫豎不久我們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著氣這樣說。說完之后,那紅的、黃的彩衣就陸續(xù)褪下來。
我們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議的靈,不曉得甚時要把我們穿著得非常破爛,才把我們收入天櫥。愿他多用一點氣力,及時用我們,使我們得以早早休息。
●蜜蜂和農(nóng)人
雨剛晴,蝶兒沒有蓑衣,不敢造次出來,可是瓜棚的四圍,已滿唱了蜜蜂的工夫詩: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生就是這樣,徨徨,彷彷!
趁機(jī)會把蜜釀。
大家?guī)蛶兔Γ?
別誤了好時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雖然這樣唱,那底下坐著三四個農(nóng)夫卻各人擔(dān)著煙管在那里閑談。
人的壽命比蜜蜂長,不必像它們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過農(nóng)夫們不懂它們的歌就是了。但農(nóng)夫們工作時,也會唱的。他們唱的是:
“村中雞一鳴,
陽光便上升,
太陽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養(yǎng),
各人還為踏車忙。
東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東家糧。
各人只為各人忙——
‘各人自掃門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梨花
她們還在園里玩,也不理會細(xì)雨絲絲穿入她們的羅衣。池邊梨花的顏色被雨洗得更白凈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著。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他們。”
姊姊不及發(fā)言,妹妹的手早已抓住樹枝搖了幾下。花瓣和水珠紛紛地落下來,鋪得銀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么?你看,花兒的淚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說這話時,帶著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著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里吧。”
妹妹見姊姊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著她,一面走著,說:“你看,你的衣服都濕透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的花瓣,有些被她們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魚兒銜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gòu)成他們的香巢。
●春的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huán)抱里,更是泄漏得遲。那里的桃花還是開著;漫游的薄云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為的是擋住太陽,教地面的花草在它的蔭下避避光焰的威嚇。
巖下的蔭處和山溪的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他鳳尾草,紅、黃、藍(lán)、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的云雀,林中的金鶯,都鼓起它們的舌簧。輕風(fēng)把它們的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的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的節(jié)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zhèn)定的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撿桃花的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嘎,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的本領(lǐng)了。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yīng)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
阿桐的左手盤在邕邕的脖上,一面走一面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么?”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的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游的薄云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云雀和金鶯的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huán)抱的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lǐng)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生
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一葉一葉,慢慢地長起來。某一片葉在一個時期曾被那美麗的昆蟲做過巢穴;某一片葉曾被小鳥們歇在上頭歌唱過。現(xiàn)在那些葉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跡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葉某葉曾經(jīng)顯過的樣子;那些葉子曾經(jīng)歷過的事跡唯有龍舌蘭自己可以記憶得來,可是他不能說給別人知道。
我的生活好像我手里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長著的時候,許多好鳥歌唱給他聽;許多猛獸長嘯給他聽;甚至天中的風(fēng)雨雷電都不時教給他發(fā)音的方法。
他長大了,一切教師所教的都納入他的記憶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沒有什么。
做樂器者把他截下來,開幾個氣孔,擱在唇邊一吹,他從前學(xué)的都吐露出來了。
●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紙制的面具喲!你看那紅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眥怒得欲裂的面容,無論你怎樣褒獎,怎樣棄嫌,他們一點也不改變。紅的還是紅,白的還是白,目眥欲裂的還是目眥欲裂。
人面呢?顏色比那紙制的小玩意兒好而且活動,帶著生氣。可是你褒獎他的時候,他雖是很高興,臉上卻裝出很不愿意的樣子;你指摘他的時候,他雖是懊惱,臉上偏要顯出勇于納言的顏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們要學(xué)面具,但不要戴它,因為面具后頭應(yīng)當(dāng)讓它空著才好。
●落花生
我們屋后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它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么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吧。”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的買種,動土的動土,灌園的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獲節(jié),也請你們爹爹來嘗嘗我們的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yīng)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的食品,還吩咐這節(jié)期要在園里的茅亭舉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么?”
我們都爭著答應(yīng):“愛!”
“誰能把花生的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的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制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它來吃;都喜歡吃它。這就是它的好處。”
爹爹說:“花生的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它們的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fā)生羨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它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