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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呼蘭河傳(7)

  • 呼蘭河傳
  • 蕭紅
  • 4945字
  • 2017-02-27 15:17:02

【第三章】

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住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地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里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據(jù)說這花園,從前是一個果園。祖母喜歡吃果子就種了果園。

祖母又喜歡養(yǎng)羊,羊就把果樹給啃了。果樹于是都死了。到我有記憶的時候,園子里就只有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因為櫻桃和李子都不大結(jié)果子,所以覺得它們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時候,只覺得園子里邊就有一棵大榆樹。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fā)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祖父一天都在后園里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后園里邊。祖父帶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后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里會溜得準,東一腳地,西一腳地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

小白菜長得非常之快,沒有幾天就冒了芽了,一轉(zhuǎn)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那鋤頭桿,祖父就把鋤頭桿拔下來,讓我單拿著那個鋤頭的“頭”來鏟。其實哪里是鏟,也不過爬在地上,用鋤頭亂勾一陣就是了。也認不得哪個是苗,哪個是草。往往把韭菜當作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當作谷穗留著。

等祖父發(fā)現(xiàn)我鏟的那塊滿留著狗尾草的一片,他就問我:

“這是什么?”

我說:

“谷子。”

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

“是的。”

我看著祖父還在笑,我就說:

“你不信,我到屋里拿來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鳥籠上的一頭谷穗,遠遠地就拋給祖父了。說:

“這不是一樣的嗎?”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過去,講給我聽,說谷子是有芒針的。狗尾草則沒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雖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細看,也不過馬馬虎虎承認下來就是了。

一抬頭看見了一個黃瓜長大了,跑過去摘下來,我又去吃黃瓜去了。

黃瓜也許沒有吃完,又看見了一個大蜻蜓從旁飛過,于是丟了黃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飛得多么快,哪里會追得上。好在一開初也沒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來,跟了蜻蜓跑了幾步就又去做別的去了。

采一個倭瓜花心,捉一個大綠豆青螞蚱,把螞蚱腿用線綁上,綁了一會兒,也許把螞蚱腿就綁掉,線頭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見螞蚱了。

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亂鬧一陣,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里一揚,大喊著:

“下雨了,下雨了。”

太陽在園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鉆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么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lǐng),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兒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兒又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可是白云一來了的時候,那大團的白云,好像灑了花的白銀似的,從祖父的頭上經(jīng)過,好像要壓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了。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里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地抽著旱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說:

“你看天空飛個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給取下來了,有的時候放在長衫的下邊,有的時候放在袖口里頭。他說: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們都知道了祖父的這一手了,并不以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著他的袖管,撕著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來為止。

祖父常常這樣做,也總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總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沒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來的,好像他和孩子們約定了似的:“我就放在這塊,你來找吧!”

這樣的不知做過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講著“上山打老虎”這一個故事給孩子們聽似的,哪怕是已經(jīng)聽過了五百遍,也還是在那里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當祖父這樣做一次的時候,祖父和孩子們都一齊地笑得不得了。好像這戲還像第一次演似的。

別人看了祖父這樣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種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樣會理財,一切家務(wù)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閑著;我想,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我會走了,我會跑了。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里門外,寸步不離,而祖父多半是在后園里,于是我也在后園里。

我小的時候,沒有什么同伴,我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孩子。

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祖母用針刺過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歡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邊糊紙,當中嵌著玻璃。祖母是有潔癖的,以她屋的窗紙最白凈。別人抱著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邊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邊跑,跑到窗子那里,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著花窗欞的紙窗給通了幾個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著排給通破,若有人招呼著我,我也得加速地搶著多通幾個才能停止。手指一觸到窗上,那紙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來追我的時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著手,跳著腳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來了,她拿了一個大針就到窗子外邊去等我去了。我剛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厲害。我就叫起來了。那就是祖母用針刺了我。

從此,我就記住了,我不喜歡她。

雖然她也給我糖吃,她咳嗽時吃豬腰燒川貝母,也分給我豬腰,但是我吃了豬腰還是不喜歡她。

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會嚇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個人坐在炕上熬藥,藥壺是坐在炭火盆上,因為屋里特別的寂靜,聽得見那藥壺咕嚕咕嚕地響。祖母住著兩間房子,是里外屋,恰巧外屋也沒有人,里屋也沒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門一開,祖母并沒有看見我,于是我就用拳頭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兩拳。我聽到祖母“喲”地一聲,鐵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頭一望,祖母就罵起我來。她好像就要下地來追我似的。我就一邊笑著,一邊跑了。

我這樣地嚇唬祖母,也并不是向她報仇,那時我才五歲,是不曉得什么的,也許覺得這樣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閑著的,祖母什么工作也不分配給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櫬上的擺設(shè),有一套錫器,卻總是祖父擦的。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給他的,還是他自動的愿意工作,每當祖父一擦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一方面是不能領(lǐng)著我到后園里去玩了,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得不干凈。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常常不知為什么連我也罵上。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

“我們后園里去吧。”

也許因此祖母也罵了我。

她罵祖父是“死腦瓜骨”,罵我是“小死腦瓜骨”。

我拉著祖父就到后園里去了,一到了后園里,立刻就另是一個世界了。決不是那房子里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遠,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么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

一到后園里,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么目的也沒有。只覺得這園子里邊無論什么東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盡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聽話。

等到自己實在跑不動了,才坐下來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過隨便在秧子上摘下一個黃瓜來,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櫻桃樹,明是沒有結(jié)櫻桃,就偏跑到樹上去找櫻桃。李子樹是半死的樣子了,本不結(jié)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邊在找,還一邊大聲地喊,在問著祖父:

“爺爺,櫻桃樹為什么不結(jié)櫻桃?”

祖父老遠地回答著:

“因為沒有開花,就不結(jié)櫻桃。”

再問:

“為什么櫻桃樹不開花?”

祖父說:

“因為你嘴饞,它就不開花。”

我一聽了這話,明明是嘲笑我的話,于是就飛奔著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氣的樣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沒有惡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夠止住,不知哪里來了那許多的高興。把后園一時都讓我攪亂了,我笑的聲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后園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開花的。一直開到六月。花朵和醬油碟那么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

別的一切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脫下來用帽兜子盛著。在摘那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給他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我聽到祖父說: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guī)缀鯖]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地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壟上的草。我跑到很遠的站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么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鐘還停不住,過一會兒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

“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風,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樣,在我卻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沒有去處,玩沒有玩的,覺得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長。

偏偏這后園每年都要封閉一次的,秋雨之后這花園就開始凋零了,黃的黃,敗的敗,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滅了,好像有人把它們摧殘了似的。它們一齊都沒有從前那么健康了,好像它們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樹也是落著葉子,當我和祖父偶爾在樹下坐坐,樹葉竟落在我的臉上來了。樹葉飛滿了后園。

沒有多少時候,大雪又落下來了,后園就被埋住了。

通到園去的后門,也用泥封起來了,封得很厚,整個的冬天掛著白霜。

我家住著五間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兩間,母親和父親共住兩間。祖母住的是西屋,母親住的是東屋。

是五間一排的正房,廚房在中間,一齊是玻璃窗子,青磚墻,瓦房間。

祖母的屋子,一個是外間,一個是內(nèi)間。外間里擺著大躺箱,地長桌,太師椅。椅子上鋪著紅椅墊,躺箱上擺著朱砂瓶,長桌上列著座鐘。鐘的兩邊站著帽筒。帽筒上并不掛著帽子,而插著幾個孔雀翎。

我小的時候,就喜歡這個孔雀翎,我說它有金色的眼睛,總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一定不讓摸,祖母是有潔癖的。

還有祖母的躺箱上擺著一個座鐘,那座鐘是非常稀奇的,畫著一個穿著古裝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每當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里沒有人,她就總用眼睛瞪我,我?guī)状蔚馗嬖V過祖父,祖父說:

“那是畫的,她不會瞪人。”

我一定說她是會瞪人的,因為我看得出來,她的眼珠像是會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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