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后門坎特別高,邁也邁不過去,因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來。好不容易兩手把腿拉著,弄了半天,總算是過去了。雖然進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這喊之間,父親一腳把我踢翻了,差點沒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滾著。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來,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對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張長板上。
從這以后祖母就死了。
六
祖母一死,家里繼續著來了許多親戚,有的拿著香紙,到靈前哭了一陣就回去了。有的就帶著大包小包地來了就住下了。
大門前邊吹著嗽叭,院子里搭了靈棚,哭聲終日,一鬧鬧了不知多少日子。
請了和尚道士來,一鬧鬧到半夜,所來的都是吃、喝、說、笑。
我也覺得好玩,所以就特別高興起來。又加上從前我沒有小同伴,而現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個。我們上樹爬墻,幾乎連房頂也要上去了。
他們帶我到小門洞子頂上去捉鴿子,搬了梯子到房檐頭上去捉家雀。后花園雖然大,已經裝不下我了。
我跟著他們到井口邊去往井里邊看,那井是多么深,我從未見過。在上邊喊一聲,里邊有人回答。用一個小石子投下去,那響聲是很深遠的。
他們帶我到糧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時候竟把我帶到街上,是已經離開家了,不跟著家人在一起,我是從來沒有走過這樣遠。
不料除了后園之外,還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里邊想: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有一天,他們把我帶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離我家本不算遠,也不過半里多地。可是因為我是第一次去,覺得實在很遠。走出汗來了。走過一個黃土坑,又過一個南大營,南大營的門口,有兵把守門。那營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來太大了,實在是不應該。我們的院子就夠大的了,怎么能比我們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點不大好看了,我走過了,我還回過頭來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擺到墻頭上來了,我覺得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見人家偷去呢!
還看見了一座小洋房,比我們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問我,哪里好?我也說不出來,就覺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陳舊。
我僅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見的可太多了。所以覺得這南河沿實在遠。問他們:
“到了沒有?”
他們說: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轉過了大營房的墻角,就看見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見河水,我不能曉得這河水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走了幾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邊上,抓了一把沙子拋下去,那河水簡直沒有因此而臟了一點點。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東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劃到河的對岸去的,河的對岸似乎沒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條林。再往遠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為也沒有人家,也沒有房子,也看不見道路,也聽不見一點音響。
我想將來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沒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園,還有街道。除了街道,還有大河。除了大河,還有柳條林。除了柳條林,還有更遠的,什么也沒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見的地方,什么聲音也聽不見的地方。
究竟除了這些,還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說這些我未曾見過的。就說一個花盆吧,就說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里都有。但說那營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擺在后園里的,人家的花盆就擺到墻頭上來了。
可見我不知道的一定還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聰明了。
七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學詩。因為祖父的屋子空著,我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詩,晚上念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念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詩》,并沒有課本,全憑口頭傳誦,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說:
“少小離家老大回……”
我也說:
“少小離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覺得念起來那聲音很好聽。所以很高興地跟著喊。我喊的聲音,比祖父的聲音更大。
我一念起詩來,我家的五間房都可以聽見,祖父怕我喊壞了喉嚨,常常警告著我說:
“房蓋被你抬走了。”
聽了這笑話,我略微笑了一會兒工夫,過不了多久,就又喊起來了。
夜里也是照樣地喊,母親嚇唬我,說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說:
“沒有你這樣念詩的,你這不叫念詩,你這叫亂叫。”
但我覺得這亂叫的習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干什么。
每當祖父教我一個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
“不學這個。”
祖父于是就換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一首詩,我很喜歡,我一念到第二句,“處處聞啼鳥”那處處兩字,我就高興起來了。覺得這首詩,實在是好,真好聽,“處處”該多好聽。
還有一首我更喜歡的:
重重疊疊上樓臺,幾度呼童掃不開。
剛被太陽收拾去,又為明月送將來。
就這“幾度呼童掃不開”,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瀝忽通掃不開”。
越念越覺得好聽,越念越有趣味。
每當客人來了,祖父總是呼我念詩的,我就總喜念這一首。
那客人不知聽懂了與否,只是點頭說好。
八
就這樣瞎念,到底不是久計。念了幾十首之后,祖父開講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祖父說:
“這是說小的時候離開了家到外邊去,老了回來了。鄉音無改鬢毛衰,這是說家鄉的口音還沒有改變,胡子可白了。”
我問祖父:
“為什么小的時候離家?離家到哪里去?”
祖父說:
“好比爺像你那么大離家,現在老了回來了,誰還認識呢?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孩子見了就招呼著說:你這個白胡老頭,是從哪里來的?”
我一聽覺得不大好,趕快就問祖父:
“我也要離家的嗎?等我胡子白了回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心里很恐懼。
祖父一聽就笑了:
“等你老了還有爺爺嗎?”
祖父說完了,看我還是不很高興,他又趕快說:
“你不離家的,你哪里能夠離家……快再念一首詩吧!念春眠不覺曉……”
我一念起春眠不覺曉來,又是滿口地大叫,得意極了。完全高興,什么都忘了。
但從此再讀新詩,一定要先講的,沒有講過的也要重講。似乎那大嚷大叫的習慣稍稍好了一點。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首詩本來我也很喜歡的,黃梨是很好吃的。經祖父這一講,說是兩個鳥,于是不喜歡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祖父講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歡這首。因為其中有桃花。桃樹一開了花不就結桃嗎?桃子不是好吃嗎?
所以每念完這首詩,我就接著問祖父:
“今年咱們的櫻桃樹開不開花?”
九
除了念詩之外,還很喜歡吃。
記得大門洞子東邊那家是養豬的,一個大豬在前邊走,一群小豬跟在后邊。有一天一個小豬掉井了,人們用抬土的筐子把小豬從井吊了上來。吊上來,那小豬早已死了。井口旁邊圍了很多人看熱鬧,祖父和我也在旁邊看熱鬧。
那小豬一被打上來,祖父就說他要那小豬。
祖父把那小豬抱到家里,用黃泥裹起來,放在灶坑里燒上了,燒好了給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邊,那整個的小豬,就擺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豬一撕開,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香的東西,從來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鴨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黃泥包起來,燒上給我吃了。
在祖父燒的時候,我也幫著忙,幫著祖父攪黃泥,一邊喊著,一邊叫著,好像啦啦隊似的給祖父助興。
鴨子比小豬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樣肥的。所以我最喜歡吃鴨子。
我吃,祖父在旁邊看著。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說我的牙齒小,怕我咬不動,先讓我選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點一下頭,而且高興地說:
“這小東西真饞”,或是“這小東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滿是油,隨吃隨在大襟上擦著,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氣,只是說:
“快蘸點鹽吧,快蘸點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會兒要反胃的……”
說著就捏幾個鹽粒放在我手上拿著的鴨子肉上。我一張嘴又進肚去了。
祖父越稱贊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讓我停下,我才停下來。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還說著:
“一個鴨子還不夠呢!”
自此吃鴨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鴨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鴨子,我拿了秫稈就往井里邊趕,可是鴨子不進去,圍著井口轉,而呱呱地叫著。我就招呼了在旁邊看熱鬧的小孩子,我說:
“幫我趕吶!”
正在吵吵叫叫的時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說:
“你在干什么?”
我說:
“趕鴨子,鴨子掉井,撈出來好燒吃。”
祖父說:
“不用趕了,爺爺抓個鴨子給你燒著。”
我不聽他的話,我還是追在鴨子的后邊跑著。
祖父上前來把我攔住了,抱在懷里,一面給我擦著汗一面說:
“跟爺爺回家,抓個鴨子燒上。”
我想:不掉井的鴨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規規矩矩貼起黃泥來讓燒呢?于是我從祖父的身上往下掙扎著,喊著: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幾乎抱不住我了。
【第四章】
一
一到了夏天,蒿草長沒大人的腰了,長沒我的頭頂了,黃狗進去,連個影也看不見了。
夜里一刮起風來,蒿草就刷啦刷啦地響著,因為滿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響聲就特別大,成群結隊地就響起來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著煙,雨本來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別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朧朧的,像是已經來了大霧,或者像是要變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騰著白煙。
刮風和下雨,這院子是很荒涼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陽照在上空,這院子也一樣是荒涼的。沒有什么顯眼耀目的裝飾,沒有人工設置過的一點痕跡,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東,就東,愿意西,就西。若是純然能夠做到這樣,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風景。但不對的,這算什么風景呢?東邊堆著一堆朽木頭,西邊扔著一片亂柴火。左門旁排著一大片舊磚頭,右門邊曬著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廚子拿來搭爐灶的,搭好了爐灶的泥土就扔在門邊了。
若問他還有什么用處嗎?我想他也不知道,不過忘了就是了。
至于那磚頭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已經放了很久了,風吹日曬,下了雨被雨澆。反正磚頭是不怕雨的,澆澆又礙什么事。那么就澆著去吧,沒人管它。其實也正不必管它,湊巧爐灶或是炕洞子壞了,那就用得著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來,用著多么方便。但是爐灶就總不常壞,炕洞子修得也比較結實。不知哪里找的這樣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頭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壞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來,磚瓦匠來用鐵刀一塊一塊地把磚砍著搬下來。所以那門前的一堆磚頭似乎是一年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三年兩年的還是在那里擺著。大概總是越擺越少,東家拿去一塊墊花盆,西家搬去一塊又是做什么。不然若是越擺越多,那可就糟了,豈不是慢慢地會把房門封起來的嗎?
其實門前的那磚頭是越來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過了三年兩載也就沒有了。
可是目前還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它,它陪伴著它。
除了這個,還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墻邊上,大缸旁邊還有一個破了口的壇子陪著它蹲在那里。壇子底上沒有什么,只積了半壇雨水,用手攀著壇子邊一搖動:那水里邊有很多活物,會上下地跑,似魚非魚,似蟲非蟲,我不認識。再看那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里邊可是什么也沒有。其實不能夠說那是“里邊”,本來這缸已經破了肚子。談不到什么“里邊”“外邊”了。就簡稱“缸磉”吧!在這缸磉上什么也沒有,光滑可愛,用手一拍還會發響。小時候就總喜歡到旁邊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這缸磉的下邊有無數的潮蟲。嚇得趕快就跑。跑得很遠地站在那里回頭看著,看了一回,那潮蟲亂跑一陣又回到那缸磉的下邊去了。
這缸磉為什么不扔掉呢?大概就是專養潮蟲。
和這缸磉相對著,還扣著一個豬槽子,那豬槽子已經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長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樣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長著做什么。
靠著槽子的旁邊就睡著一柄生銹的鐵犁頭。
說也奇怪,我家里的東西都是成對的,成雙的。沒有單個的。
磚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有破壇子,就有破大缸。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來。比方缸子里的似魚非魚,大缸下邊的潮蟲,豬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為什么,這鐵犁頭,卻看不出什么新生命來,而是全體腐爛下去了。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長,全體黃澄澄的。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它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里,慚愧慚愧。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么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