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午正(3)
- 長安十二時辰(雷佳音、易烊千璽主演)
- 馬伯庸
- 4982字
- 2017-03-01 09:33:55
此人叫作龍波,來自龜茲,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為市籍,同年拜入祆教,就住在懷遠坊內,一直單身。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給祆祠的供奉陡增,為此還特受褒獎。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漏。戶籍上要寫清相貌,若是舊冊不造,則有可能冒名頂替。
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李泌讓望樓通知,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內,忽然陷入空閑狀態。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嗯?那個叫岑參的臭小子呢?”那個家伙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受雇于突厥人,不審問清楚可不成。
崔器在旁邊立刻答道:“身份已經審清楚了,是仙州鄉貢士子,籍貫南陽,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他又補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為相。睿宗時家族受株連流徙。父親岑植,曾做過仙、晉二州刺史。應該和突厥人沒關系,單純……比較愣吧?”
一個破落官宦子弟,難怪在騎囊里放了那么多詩文,這是打算在開科前投獻邀名呢。
李泌現在滿腹心思都在狼衛上,一聽岑參是這來歷,袍袖一拂:“哼,壞了這么大的事,別想逃責,先關一陣再說。”周圍人心里清楚,倘若突厥人真干出什么大事,這就是現成的替罪羊。這個來京城赴考的可憐士子,這次別說中進士了,只怕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張小敬念叨了一句“那小子身手倒還不錯”,也就不說了。現在時間越發緊迫,這些無關的事暫且都放了放。兩人同時趨向沙盤,看著盤中那標記著“懷遠坊”的模型。
此時在真正的懷遠坊內,姚汝能一腳狠狠地踹開木門,闖進屋去,舉弩轉了一圈,發現空無一人。
龍波的住所是個無院直廂,進門后只有一間正廳和一側廂房,不良人一擁而入,霎時把屋子擠得滿滿。此人獨居,家具不多。靖安司沒費多大力氣,就從床下搜出一批突厥風格濃郁的小物件,有金銀器物,有羊皮紙,還有幾盒馬油膏。
看來龍波與突厥人有勾結,當無疑問。只可惜其人不在屋中,不知去向。姚汝能派人去附近詢問鄰居,鄰居們紛紛表示,龍波很少與旁人來往,不知道他以何為營生、常去哪里。
姚汝能不甘心,回轉屋里又兜了幾圈,忽然發現一個可疑之處。正廳里有個灶臺,灶臺上方貼著一張灶君神像。祆教奉火為神,信眾要一日三次在家祭灶火,怎么可能會貼個漢地灶君在上頭?他湊過去,看到紙面干凈平滑,少有煙火痕跡,伸手一摸,發現紙頭的墻壁有些凹陷。姚汝能心中一動,把神像扯下去,里面露出一個磚槽,擱著一塊方形木牌。
這塊木牌有巴掌大小,四角刻著牡丹和芭蕉紋形,皆是陰刻粉描。正面刻著“平康里”三字楷書,背面刻著“一曲”字樣。
姚汝能一愣。平康里在長安城東邊,是一等一的煙花銷金之地,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木牌叫“思恩客”,只有熟客才會頒出,憑此可直入簾中。這位龍波別看生活清苦,在那里可真是投入不少呢。
龍波以信眾身份潛伏,平日謹小慎微,心中難免壓抑空虛。唯有去平康里消磨時光。那里客來客往,皆是虛情假意,可以暫時放松一下,很符合一個暗樁的心態。
不過平康里的姑娘太多,皆有假母管著。這牌子是哪一位假母發放的,尚需調查。
姚汝能迅速把消息傳回靖安司,李泌對張小敬道:“平康里在萬年縣界,那是你原來的轄區。舊地重游,辦起事來應該輕車熟路。”
“輕車熟路嘛……”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周圍官吏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檀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天底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看到平康里的那些女人就邁不開腿。相比之下,公子潔身自好,可比他們強太多了。
張小敬叫上姚汝能,轉身欲走。李泌忽然又把他叫住:“嗯……之前的事,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如今賀監已放權,我的承諾依然不變。”對他來說,這算是委婉的道歉。
“現在我可沒有接受道歉的時間。”
張小敬簡短地回了一句,匆匆離去。
李泌望著張小敬的背影,大為感慨。這個人行事大膽,心思卻很縝密,接手調查時明明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竟被他無中生有,硬生生劈出一條路來。更可怕的是,祆教的抗議本是一場大禍,結果卻被他信手一翻,一石三鳥,既平息了薩寶怒火,又獲得了新的線索,還堵住了賀知章的嘴。
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果然名不虛傳。
李泌內心忽然涌現出微妙的不安感。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心甘情愿為自己所用嗎?闔城性命這么一個大義名分,真的能束縛住他嗎?
李泌自度,如果他與張小敬異地而處,對剛才的事情一定心懷怨懣。辛辛苦苦奔走效力,居然還要被人猜疑和羞辱,誰還會盡心辦事?一想到他始終掛在嘴角的那抹淡淡嘲諷,李泌便有些頭疼,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可真不好。
看來賀監所說,也不無道理,對這個人,是要提前留份心思才對。姚汝能畢竟太稚嫩,而崔器又太粗疏,這兩個人未必應付得了。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情,急需解決。
李泌想到這里,不覺有幾分疲憊涌上心頭。他把拂塵往胳膊上一搭,高聲道:
“檀棋,跟我來!”
李泌叫了一聲,帶著她來到殿后退室里去,特地關上房門。確認四周無人之后,李泌道:“我要離開一下。”
“咦?您去哪兒?去多久?”
檀棋有點迷惑,情況已是十萬火急,這個時候離開?李泌抬手捏了捏鼻梁:“賀監離任,許多事情得重新布局,我必須得去跟宮里那位交代一下,大約半個時辰就回來。你對外就說我在退室休息,不許任何人進來。”
檀棋想到那一封蹊蹺的訊報,不由得脫口而出:“賀監……原來是公子你……”她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公子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必點破?
李泌卻沒有動怒,反而長嘆一口氣:“此事我并不后悔,只是賀監位高名重,牽扯太多,我必須跟那一位坦承前因后果,以免他被動。”
“可……公子若不說,誰會知道?”
李泌搖搖頭,嗓音變得深沉:“我李泌絕不會對他說謊。”
張小敬縱馬一路疾馳,直奔平康坊而去,中途姚汝能也匆匆趕上來。
一直到這會兒,姚汝能才有機會跟張小敬講。他抵達遠來商棧后,還沒進門,就聽見旁邊馬廄里一陣嘶鳴,緊接著就有十幾匹健馬蜂擁而出。他躲閃不及,被打頭的一匹撞翻在地,磕傷了額頭。等他爬起來亮出身份,商棧里的伙計說他是假冒的,一來二去就打起來了,他不得不燃煙求援。
張小敬問道:“馬廄在商棧什么位置?”
姚汝能道:“這家商棧不做零賣,所以沒有鋪面。馬廄就在店右側,有一條斜馬道與店內相連。”
“馬廄的門當時是開著還是關著?”
姚汝能回憶了一下:“應該是虛掩著,我記得上面有銅鎖,但只是掛在閂上。”
“我記得我看到兩道煙,一黑一黃,黑煙哪兒來的?何時燃起?”
姚汝能道:“驚馬沖過來之后,才起的黑煙。火頭我沒看到,但應該是從馬廄后頭燃起來的,許是馬匹踢翻了火盆吧?”
張小敬聽了呵呵一笑,馬廄里堆著草料,怎么會在附近放火盆?遠來商棧慣做牲畜買賣,不可能有這種疏忽。他欲言又止,末了還是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算了,這種事,還是讓李司丞去頭疼吧。”姚汝能心中好奇,可也不好去追問。
平康坊在萬年縣內。他們從光德坊出發,得向東一口氣跑過五個路口,前后花了將近兩刻時間,才抵達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銷魂之處。
還未入坊,兩人已能聽見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靡麗曲調此起彼伏,諸色樂器齊響,雜以歌聲繚繞其間。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此時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熱鬧,若是入夜時分,只怕更勝十倍。
平康坊雖然稱坊,內里布局卻與尋常坊內截然不同。張小敬一行從北門進入,向左一轉,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條曲巷,三處圓月拱門分列而立,綾羅掛邊,粉檐白壁,分別繪著牡丹、桃花和柳枝。
說是曲巷,其實路面相當寬敞,可以容兩輛雙轅輜車通行。此時車馬出入極多,車上多載有盛裝麗人,各色花冠巾帔讓人眼花繚亂,就連被車輪碾過的塵土都帶著淡淡的脂粉香氣——上元節酒宴甚多,大家都想選個體面女伴,觀燈一游,所以都早早來此邀約。
姚汝能搜出來的這個木牌,寫的是一曲。平康里三巷之中,南曲、中曲皆是優妓,來往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貴族;靠近坊墻的北曲,也叫一曲,來的多是尋常百姓、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窮舉子、選人之類,環境等而下之。從布局便看得出來:南曲多是霄臺林立;中曲多是獨院別所,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只有北曲這里分成幾十棟高高低低的彩樓,排列紛亂。三曲涇渭分明,一目了然。
張小敬站在入口處仰望一陣,對姚汝能道:“進得這里,可不要妄動了。”姚汝能頗覺意外,他之前在西市蠻橫無忌,怎么來這里卻突然收斂了?張小敬指了指對街遠處一處巨宅:“你知道那頭的宅子是誰?”姚汝能搖搖頭,他是長安縣人,對東邊不是很熟。
張小敬嘿嘿一笑:“那里原來是李衛公的宅邸,如今住的卻是右相。”
“李林甫?”年輕人心中一寒,再看那宅邸上的脊獸,陡然也多了幾分陰森氣質。一朝之重臣,居然住得離平康里這么近,日夜欣賞鶯紅柳綠,可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他們舉步邁入一曲,張小敬目不斜視,輕車熟路地直往前去。兩側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動靜了。姑娘們都有眼力,這兩個人步履穩健,表情嚴肅,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
兩人七轉八彎,來到一曲中段。張小敬腳下一偏,轉入旁邊一處小巷內。兩側只有些簡陋的木質棚屋,黑壓壓的連接成一片,屋隙堆滿雜物垃圾。
平康里的街路兩側皆修有溝渠,青瓦覆上,便于排水以及沖刷路面——除了這里,長安城只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溝渠都引到這條低洼巷子里來,排入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內污水縱橫,異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納罕,心想為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歷,反而來這種腌臜的地方。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絕非臨時起意,顯然已有成算,只得默默跟著。
張小敬走到一處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一看張小敬,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識要關門。張小敬伸出胳膊啪地攔住門框:“別擔心,小乙,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縮縮退后一步,不敢阻攔。
棚屋之后別有洞天,居然是一個賭鋪。這里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只是幾間破爛棚子,里面卻打通成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有案有席,只是光線昏暗。
此時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四周滿布銅錢。張小敬一進去,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賭鋪里先瞬間安靜了一下,然后人群當即炸開,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鉆,還有幾只手不忘了去劃拉錢,場面混亂而滑稽。
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想看誰在鬧事。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里,像是看到惡鬼一般,張大了嘴巴,一時間連安撫賭徒都忘了。
“張……張頭兒?”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你跑這里來了?”乞頭面露愧色,不敢言語。張小敬道:“帶我去見你們囊家。”乞頭猶豫了一下,卻終究沒敢說出口。他回身進屋,請示了一下,然后引著他們往后走去。
乞頭、囊家云云,都是見不得光的習語。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張小敬頗為相似,估計原本也是公門中人,不知為何淪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連成一片,里面被無數房間與土墻區隔,暗無天日,像是鉆隧道迷宮一般。行走其間,隱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似乎有什么人被囚禁于此。
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知道自己已經觸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見不得光,里面充斥著血腥與貪欲,沒有律法,也沒有道義,混亂兇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能在這里生存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便是官府,也不敢輕易深入這一重世界。
他的喉嚨發干,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發現前面的張小敬步履穩健,沒有任何不適。那個人的背影輪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為一體。
這位前不良帥應該沒少深入虎穴,沒少跟惡勢力做斗爭。只要跟隨著他,一定不會有錯。再者說,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里都膽戰心驚,以后怎么與之爭斗?想到這里,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攥緊拳頭,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點遺憾,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說不定現在是他的上司。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可真能學到不少東西。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里面別有洞天,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為整潔,院子正中灶上擱著一把漆黑藥壺,彌漫著一股藥味。一個裹著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腿坐著,懷里還抱著一只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大裘一動,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張老弟?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也沒想到。”張小敬無意解釋。
“你這一回來,就驚得我的賭鋪雞飛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殺威猶存啊——你來找我,什么事?”老人問。
大裘往下滑落,姚汝能這才發現,里面裹的是個瘦小干枯的老人,他皮膚黑若墨炭,一頭鬈發,嘴唇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昆侖奴!這昆侖奴眼神亮而兇狠,說的一口流利官話,絲毫聽不出口音。聽對話,兩人早就是舊識,不過顯然關系不會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