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離人淚(6)
- 兩世書:戾天(第一卷)
- 我儂
- 4279字
- 2016-12-22 09:58:48
一時之間,喬杉夜和撫國右軍使直面相對。喬杉夜在他的威逼中連連后退,卻無懼色,呵斥道,“我是宮國主祭,你竟敢對我無禮!”
“末將不敢對主祭大人無禮,只是我主有命徹查今夜與會所有,撫國公卿尚且不避,何況宮國主祭?”
“荒唐!你們分明就是在針對我一人,不然為何你的兵士沒有其他行動,而只向我一人包圍而來。”
“失竊的情報對明夷最有用!重霄宮中自然不會有人私通那些賤夷,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宮國人最寵信明夷!所以,由不得不懷疑您!”
“若是明人襄助宮國的仁人志士殺過合轍山,必然將你們這幫蠻子殺得片甲不留!賀王是怕了吧?”
“如果區區明夷就能助幫凌王復國,我們撫國不介意將戰略圖拱手相讓,只可惜明人非但不能幫助凌王,當初倒是為凌王的眾叛親離助推了一把。呵,凌主祭怎么不懂痛定思痛,還愿意幫助那些悖逆天理之徒!”
凌主祭氣得語塞。
右軍使看在眼中,泛起得意,“凌主祭不回答,這是默認了?”
“我沒有去過冬官府!”凌主祭爭辯道。
“可是有內侍證明,他們看見一個衣著宮國服飾的背影,與主祭您的身形極像!主祭大人,這不是單純的巧合吧?”
“誣陷!”
“口說無憑!”右軍使愈加逼近。
“哼!其實根本沒有沒有什么軍情失竊吧?”凌主祭怒道,“你們是故意制造些釁端,好有理由在我國繼續盤剝!”
右軍使笑笑,說道:“這個下官就不知道了,下官只是接到主上的命令,徹查可疑之人,偏不巧您就是最可疑的人。”
“你們想怎樣?”喬杉夜厲聲詰問。右軍使正在逐漸把她逼迫向大昭明臺的盡頭,再越過最后一道扶欄就是無憑無恃的萬尺凌空。
招搖山山高數千仞,山巖全部直上直下宛若筆立,一旦跌落,連緩沖的機會都是微乎其微,從這樣的高空墜下,只怕是連尸骨都不會留存。喬杉夜心知無路可退,玄色衣袂猝然一振,手中驀地多出一把一臂約長的短刀,胸前一計凌厲的平抹,刀尖劃出一道銀色的光弧,她呵斥:“不要過來!”
“凌主祭,不要再掙扎了,身后就是千仞高空,您已經無路可退了。還是配合我們吧,接收一下盤查而已,您畢竟是主祭,斷無人敢輕薄您。”
話雖如此,撫國右軍使卻還在步步緊逼,手中的彎刀在衣襟前凌空斜劈,銛利的刀鋒割裂開充斥著殺機的空氣,發出凜冽的颯颯之聲。
“退下!不然我跳下去!”
右軍使大笑,“您若是真有那種膽量,大可以一試,跳下去,您也就自由了!”
右軍使根本不被這威脅所迷惑,因為他知道凌主祭不可能舍棄性命。主祭一旦殞命,君王會即刻失去王位,這是社稷神定下的法則,作為為君王而生的主祭,她們的存亡續絕都只屬于自己的君王,她們沒有權利終止自己的性命。
然而凌主祭卻變得不管不顧,只見短刀的刀影陡然一閃,擋在她和護欄中間的那個人便被掀飛出去。在其他人撲上來之前,她的一只手已經抓住了護欄,足尖驀地一點。如同一只亮翅的黑色大鳥,半個身子就那么躍了出去。
右軍使簡直看呆了,他根本想不到主祭竟然可以主動尋死。他不知道逼死主祭該當何罪,但這罪責將足夠他全家老小嘗遍撫國一切刑律。
“給我攔住她!”右軍使急得青筋暴跳,嘶喊聲音像是砂石一般粗啞。
所有在前的士兵都撲了上去,卻有一個身影比所有人都快。
沒有人看清楚那個身影,突然沖出來的那個人快如一道閃電,仿佛速度和力量已經在他身上蓄積了很久很久,只等待一瞬間爆發到極致。
他抓住了!
指尖傳來肌膚的觸感,而這種觸感只有他可以理解。
時間仿佛凝滯,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可以和凌主祭對視。主祭的眼睛也看著他,閃過意味深長的笑意。
就在重心即將移出護欄的那一刻,凌主祭借著這個人拉扯她的勢頭發力。輕捷纖巧的身子在空中一翻,輕巧得如同水中的魚。
身體的翻轉帶動衣衫翻飛,一瞬間遮擋了所有人視線。衣衫再落下的時候,她已經將那個人囚鎖于自己身前,只不過交睫的瞬間,手中的短刀便在那人的頸間割裂開一道殷紅的血痕——那個剛剛救了她的人。
“一場戲而已。”主祭再那個人耳畔低聲說道。
“是呀,一場戲……”那個人用只有主祭才能聽見的聲音回答。
凌主祭呵斥左右:“所有人退下!”許是手中握有人質,她立即多了幾分底氣,原本清婉的嗓音即刻冷冽起來,像是陡然間變了一個人。
“不要!”人群中,清搖公主忽然放聲驚叫。她認出了凌主祭刀下的人。
尚濂川動彈不得,凌主祭的一只手死死地鉗在他的腰間,另一只手上則是冰冷的刀鋒,緊貼在他的頸前,漸漸有粘稠而溫熱的液體汩汩落下,他的頸間一片潮濕。
“退下!不然我把他扔下去!”凌主祭厲聲威脅著。雖然重新翻上高臺并且俘獲人質,但她依舊四面受敵,她背心卻抵在扶欄的望柱上,石刻的扶欄在夜間冰冷如刺,她覺得那股寒氣刺入自己的背脊,就好像死神的刀架在那里。
“不必在乎人質!抓住凌主祭要緊!”右軍使根據官服的形制判斷,辨認出凌主祭手中的人質僅是一名掌印,覺得必要時可以舍棄。
“且慢!”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自人群中傳來。隨即,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從人群中出現——撫國大司馬辛午親自出面,看來事情真的鬧大了。
右軍使一時無措,無助地看向大司馬。然而辛午并沒有注視他,而是注視著緊緊抓住他手臂的清搖公主。右軍使不敢妄動,等待大司馬下一步指令,但是他看得出,辛午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一時的擱置,人群也嘈雜起來。
“退下!都給我退下!”清搖公主終于鼓起勇氣,尖利的聲音竟然鎮住了在場一切人語,“右軍使,叫你的人退下!”
右軍使驚詫地看看清搖公主,她的瘦小身形幾乎淹沒的嘈嘈人海之中,還帶著稚澀之氣的小女孩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輕微顫抖著,然而臉頰上卻有了霜雪一般的果敢與凜然。她移步上前,在人群中央威嚴端立。她絲毫不具備身高優勢,可是她仰視眾人的眼神竟然有一種仿佛居高臨下的威嚴。
右軍使斷然不敢和賀王的掌上明珠為忤,手臂不甘地一揮,喝令手下退后三步,在一旁保持警惕。
“凌姐姐,我代替父王向您的百姓道歉。求求您,請您放了老師,今日的一切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也不會有人再為難您……”護愛染其實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堅強,尚濂川頸間是不住滴落的血水,而她的臉頰上是把持不住的清淚。她放下公主的尊嚴,向一個戰俘央求道,“我會向父王為姐姐求情的!我向姐姐保證!所以請您放了老師,求求您!”
“你就這么在乎他?”喬杉夜問著,竟然露出了一絲猙獰的神情。尚濂川脖頸間的短刀驀地嵌入筋肉,喬杉夜下手極狠,雖然在最后關頭懈了幾分力道,但這并不影響一道血脈被刀鋒錯開,鮮血涌射出去。
“啊!”護愛染失聲慘叫,“不要!求求你不要!”
喬杉夜凄冷冷地慘笑起來,她對著自己的人質戚戚低語,與其說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對著尚濂川傾訴:“我也有在乎的人哪,我也有啊……”
驀地,她的眼神一冷,又對尚濂川說道:“我看出來了,公主是愛上你了。小子,你好福氣呀!我最不喜歡棒打鴛鴦,你也愛著她嗎?你要是承認也喜歡,我也許可以考慮放你一馬。”
尚濂川不贊一詞,只是用自己的余光纏著凌主祭的眼神。
大司馬辛午眉頭一緊,不禁低語:“真是奇怪,竟然會在這種關頭探討兒女情長的問題……”然而他的聲音只是含在喉嚨中,并無他人聽見。
凌主祭越過尚濂川的肩頭看向護愛染,少女的臉上除了對她的哀求,竟還有惻隱。
“我,根本不值得你同情。”凌主祭愴然而笑,隨即,兩行清淚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撫國右軍使看著眼中,忽而倒吸冷氣,那股寒意猶如生有雙翼,從他的胸膛頃刻間游遍全身,他失聲大喊,“主祭的眼淚是血淚。這個人不是凌主祭,她是易容偽裝的!”
為時已晚,“喬杉夜”一把推開尚濂川,向著背后那萬丈高空縱身一躍。所有士兵一齊撲向她的同時,那一身清風般飄逸的玄衣已經被夜風吹拂起,飛揚起的裙角仿佛夜幕中的一朵墨蓮,一瞬間綻放,之后一瞬間凋零,在所有人喟嘆那剎那的哀艷之前,便與蒼茫夜色溶為一體……
招搖山拔地千余仞,從這樣的高空縱身躍下,連尸骨都不會擁有……
“凌主祭逃跑了!”
“快通知賀王陛下!”
“封鎖戟天各城門,決不允許凌主祭出城!”
偌大的大昭明臺再次甚囂塵上,人群吵鬧著,推搡著。驚魂甫定的人們選擇了急速離開這片是非之地,那些還未從惶惑中覺醒的貴族們依舊愣怔在原地,惶遽地面面相覷。
尚濂川俯身在“喬杉夜”飛身翻越的那道石欄上,遠遠望著剛剛吞噬掉一條生命的幽沉夜空,覺得身邊的喧囂仿佛離自己好遠好遠,頸間還在緩緩淌著血,他的前襟已然一片妖冶的殷紅。
“老師,好多血!”護愛染一步一步挪到尚濂川身邊,看到老師脫險,她忽而生出了千言萬語,可是此刻尚濂川的神情卻比深秋的庭院更為蕭索,那些炙熱的萬語千言便忽然凍結在喉間,只剩下了這干澀的一句。
“沒事,不礙的。”尚濂川轉過頭來,給她一個很淺很淺的微笑。護愛染猜不出他擠出這個微笑需要花費多少力氣,那根本不是笑容,簡直比慟哭還要難看。
“那個跳崖的人是誰?”護愛染怯怯地問。
“我想是宮國派來搭救凌主祭的細作,稍后讓春官府查一查宮中缺少了誰,應該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為什么要跳崖?如果真的走投無路,自剄也不至于尸骨無存。”
“這個……我說不好,也許她不想留下尸身……”
“禁軍和冬官府會抓到凌主祭嗎?”
“我想不會,凌主祭不會貿然去闖城門的。宮國是水的王國,無論男女老少皆通水性,玉勝湖的湖水有一脈引入戟天城中,我想凌主祭會星夜從水道逃走。此時此刻,也許她已經不在戟天城中了。”
“老師,你是哭了嗎?”護愛染覺得倒映在尚濂川眼中的月光特別閃亮。
尚濂川沒有回答,只是回頭對著她笑了笑,這次是真的微笑,月光下他碧藍色的眼睛好亮,帶有一種雋永而蘊藉的光芒,仿佛變幻著色彩的神秘月光,訴說著人類聽不懂的真相。“濂川父母棄養,是貧賤卑微的孤兒,自小在流亡中度命,從沒有人過問我的生死,從沒有人在意我的安危……”
“可是我在意!真的,我在意……”護愛染忽然驚異地瞪大了雙眼,她恍惚看到尚濂川的眼睛中閃過一瞬的溫柔,可是當她定睛再去諦看時,什么都沒有了,藍色的眼睛中唯有一片清冷的寂然,仿佛天幕中濕寒的月亮。
尚濂川再沒有回答什么,他緩緩俯下身,用燥熱的唇親吻她的耳際。護愛染絲毫沒有閃避,她緩慢閉上雙眼,許是神智有些恍惚,她依稀覺得有一種濕冷的液體滴落在她的頸間……
戟天城水門,引自玉勝湖的湖水從這里的水柵流入國都戟天,供給全城老少的飲水與度用。戟天水門外,慘白色的月光下,絲帛一般的水面下出現了一道黑影,黑影漸漸向外闊伸,忽地,一個嬌小的身影仿佛梭魚一般鉆出水面,輕靈地連水花都不曾飛濺。
衣著鵝黃色紗裙的身影鳧水到水渠岸灘,褪下皮靴,傾倒出靴中的積水,細密編起的發辮漉漉滴著水,額前的水珠滾入她血紅色的眼眸,些微有些刺眼。
整理好這身酷肖撫國民間少女的妝容,她轉身面對夜幕中那個高可擎天的黑影,她將纖細玉指抵在胸口,向著不遠處那座劍戟般聳入云霄的高山款款送出。這計明族的“獻手禮”之后,凌主祭向著招搖山的方向低聲默念:“采彩夫人,請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