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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離人淚(1)

天分九野,南為“炎天”。炎天神秘而廓落的天幕之下,海神摩珂第三女——火焰女祇赤祜建立起一個屬于沙磧與流火的國度,取名為“撫”。撫國之域,方圓三百二十萬千井(九平方尺為一井,縱橫各千井為一千井)。北有桓河白浪掀天之塹,東有合轍山壁立千仞之險,頭枕懷國騖州草原,足抵南溟忘程之海。

一萬兩千年前,天樞大帝崇宣手持巨弓“烏號”,將太陽神羲和禍亂人間的坐騎——三足踆烏招搖,囚于撫國腹地煊州招搖山下,并以撫國國鼎“炎天”鎮壓。從此,招搖山下草木盡枯,水源盡涸。白沙如浪,縱橫撫國之腹一百三十萬千井,稱“掖門沙漠”,綿延之廣屬世間首屈。撫國以其干旱酷熱,由此被稱為“火焰之國”。也是從那個洪荒時代起,位于世界正南方的戟天城,以其為招搖山所在,奠都為撫國首善。

四十一年前,撫國前任君主肅王駕崩,一年之后,賀主祭感受天命而降生。二十三年前,撫國煌州商人之子護季崖的前額出現撫國“天命”——七炎烈焰。地祇的印跡作為憑證,護季崖即為撫國社稷神從六百九十萬撫國民眾中甄選出的撫國新君。

賀撫初年,賀王護季崖在炎天國鼎下接受神授君權。定鼎之時,賀王與賀主祭交換契約——賀王在撫國國鼎前飲下主祭之血,稱“蒞血”,而賀主祭接受君王賜名。

賀王踐祚,揚清激濁,廣布恩澤。期年之內,廓寰宇,戡禍亂。數載之后,撫國朝野同心,上下同德。前任君主晏駕十八年后,撫國史官筆下的汗青丹書又翻開嶄新的一頁。

十年前(天樞12068年),在撫國東方的宮國,新任君主凌王在宮國國鼎“陽天”下蒞血即位。然而踐祚伊始,宮國君臣離心,主從背德。于是五年前,賀王陳兵伐宮,越三年,宮國邊陲泊州克,再次年,國都長良下。賀王于是囚禁宮國凌主祭——喬杉夜于撫國王宮之內,欽點禁軍監守。自此,宮國半壁江山淪喪……

賀撫二十三年(天樞12078年)撫國國都戟天

萬年前,天樞大帝崇宣曾將惑亂人間的三足踆烏——招搖囚于招搖山下,并以撫國的國鼎“炎天”鎮壓。之后,撫國初民便在招搖山的山巔大興土木,巍峨高塔與恢弘穹窿勾連往復,一座宮殿猶如從云端升起。

這座建成于萬年之前的宮殿至今依舊是世界上最高的王宮,以其位于九天之上、彩云之巔而得名“重霄”。重霄宮拔地數千仞,因此,盡管招搖山下的掖門沙漠常年燥熱,云端之上的重霄宮中卻分外清涼。

已經是黃昏時分,自天際吹來的罡風甚至有些冷冽逼人。蘭澤殿內,倚坐在窗臺旁的清搖公主護愛染裹緊了她的鶴氅。

這件鶴氅以粹白色鶴羽為裘,在燈光的輝映下,水滑的裘面上流溢著一層柔亮的光彩,鶴氅整體素白,只在對襟處系著鉤金絲的妃色綢帶,恰是這素凈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愈顯鶴氅的奢美與雍容。

鶴氅是去年賀王送給掌上明珠的生辰賀禮。其實護愛染在收到這份禮物之初并非十分中意,她的確很欣賞鶴氅柔潤的手感,甚至比他父王寶座上那張來自遙遠北方的吉光羽還要蓬茸。可是大氅的樣式在她看來十分古怪,與撫國女孩喜愛的夜梟羽花帽以及扎染連衣綢裙都大相徑庭。而且每當大氅寬大的下擺拖曳在地上,總是不免與猩紅色花氈摩挲出“簌簌”的聲響,這讓公主不禁想起陸少師為她講習經文時磨牙的聲音。

然而賀王對于這匹華美的衣料卻向來不乏溢美之詞,稱贊這件鶴氅是穆國左丞相不遠萬里送來的賀禮,是穆國春官府尚衣局歷時七個月縫制而成,用盡四十六塊莊國喬履鶴的腋下羽,就連穆國的服膺公主都未必有機會加身。

不過其實護愛染有聽父王講過,在世界西北方的穆國,左丞相洛紫予霸持國政,如今的穆國沛王已經形如一只傀儡。既然連君王都成為了臣子的指間玩物,那么公主受冷落也是理所當然。

想到異國他鄉的公主正在罹受欺侮,護愛染本來就不太喜歡這件樣式古怪的鶴氅,這番更多了一些厭惡與負罪之感。每每聽到父王對于鶴氅的大肆褒揚,護愛染都不禁要丟給他一句:“穆國左丞相是一個倒行逆施的大壞蛋,壞人送來的禮物父王也欣然收下,豈不是朋比為奸?”

賀王先是怔怔,隨即柔聲斥她:“你懂什么?穆國左丞相在若水之泮以三萬六千崇州師輕取沛王數十萬聯軍,曾經手執長刀‘露陌’單騎破萬敵。父王看得出,左丞相會成為萬年之后第二個天樞大帝。有了穆國的援助,我們撫國想在南方三國中稱霸指日可待。”

護愛染于是猜測:“父王征討宮國莫不也是左丞相授意?”

賀王卻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那父王軟禁凌王卻不問鼎‘陽天’取代凌王的地位,也是順應左丞相之意?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大人物的意思?”

賀王不但不予回答,反而大笑起來,說道:“你這小腦瓜在胡思亂想些什么?”他捏一捏愛女柔嫩的臉蛋,告誡她政事勿多過問。護愛染還想爭辯些什么,賀王卻為她理一理鶴氅的束帶,命她以后還要經常穿著。

護愛染更加不解,為何那個欺君罔上的穆國左丞相會被父王認定為是救世救難的大英雄,甚至每每談及,不免流露出敬畏之意。

事后她詢問撫國少師和其他傳道先生父王講得究竟對不對,撫國的公卿們當然都是忠君愛國的,于是他們篤定地頷首,并且言之鑿鑿地回答清搖公主:“對!”

只有一個年輕人的回答與眾不同,那個人曾這樣說道:“撫國依附于穆國,無異于依附于冰山。穆國左丞相離經叛道,即使不曾詬怨于人民,終有一日也定會獲罪于蒼天。縱然世風不古,但下官堅信天理永恒存在。”言至此,那個人忽而垂下眼簾,用低沉卻是無比篤定的聲音說道:“穆國必遭天譴……”

被余暉染成金色的風流進室內,拂動起蔥白色窗紗,也撩起一抹護愛染深紅色的長發,回想起那日他言語中的激憤,她不禁有些出神。自從隨父親進入重霄宮,她聽到的無不是謙卑而恭順的奉承之詞,而那樣有氣概的話語,她已許久不曾聽聞。一想到那個人的風采,她總不免陷入胡思亂想,更多的思緒追著金晃晃的斜陽飄出窗外,在她不遑一把捉住之前,便像沙漠中狡黠的飛鼠那樣匆匆溜走了……

護愛染所居住的寢殿名為“蘭澤殿”。“蘭澤”一名出自“蘭澤多芳草”的古代詩句。如其名,蘭澤殿的宮禁內也確有一泓明凈的長方形蓄水池。原本護愛染特別希望能在池中種植荷花,尤其是“低光荷”。據說低光荷一支莖條上四葉并生,還據說花朵綻放時能有羯鼓鼓面一般大小,這讓護愛染特別神往。然而那種傳說中的瑰奇花卉只生長在氣候溫和濕潤的東方宮國,招搖山下的戟天城太過燥熱,招搖山上的重霄宮又太為清冷。就只有性格頑強的石榴樹適應這里的氣候,重霄宮中石榴品種獨特,花瓣繁多俗稱“餅子榴”,每至花開時節,熱烈如火,尤其是蘭澤殿門口的那一株,紅得像美人臉。

蘭澤殿位于重霄宮一隅,護愛染從馬蹄形拱券窗鳥瞰下去,浮云之上的重霄宮就仿佛漾在云海上的一艘大帆船,殘陽的余暉將白云蒼狗鍍成了瑰麗的金紅色。這種顏色她是有見過的,是花環映襯下新娘嬌艷的臉蛋。

“要是能去海上坐一次真正的大船就好了,可惜父王不允許我出宮。不過他應該坐過船吧,以后要他講給我。”護愛染這樣倦倦地想著,想起那個人又想起她所見過的新娘的模樣,嘴角又不覺浮起了心馳神往的笑意。

護愛染十五歲便隨父王入宮,從那時起便登入仙位,從此青春永葆。二十余年過去,白皙嬌美的面龐依舊駐留在她的韶華歲月。她微笑起來的時候,寶紅色的陽光搽在她粉嫩的臉頰,就像門口那株嬌艷的石榴。

這個時候,壁龕中的沉水香漸漸燒完,香煙裊裊婷婷地搖曳了幾下,斷了魂。

撫國除卻西南沿海地區有少面積的乳香林外,幾乎不產香木,重霄宮中最上等的香料均來自遙遠的西方齡國。雀躍海上,運送香料的齡國刳木舟在千余港登陸撫國,再經由煜州和煊州之間的商路最終運抵都城戟天。

沉水香以沉水與否斷定香材的良莠。齡國梧州的香民將沉香碎用細絹袋承裝起來,懸于銚子中勿使其著底,然后倒入淘米水文火慢煮,一日后陰干待選。完全沉水者稱為“沉”,半沉半浮的是“棧香”,而浮水的只能稱之為“黃熟”。

蘭澤殿中這一爐是入水即沉的“倒架”,堪為眾香之首,珍貴稀少,護愛染平時也極少舍得使用,她只會在那個人來講課時才燃上一點點。

今天的課程是蘇禾秀所著兵書——《千川集海·陽謀篇》,其實她根本不喜歡兵書,更不喜歡什么陽謀陰謀。她只是喜歡聽那個人說話,無論什么。

幸而沉香的安神之效是其他香料難以比擬,不然面對那個人,她總是不知不覺就變得緊張起來。不過沉香的香氣有時也讓她神情恍惚,導致她在那個人好聽的聲音中不自控地浮想聯翩,想起他們從相遇相識,再到如今相知。

禾瑾是宮中師氏,也是侍候公主飲食起居的近身侍婢。她端著香盤躡手躡腳走進來,欲將香料重新續上。一點點微弱的聲音,還是將護愛染的思緒牽回了當下。公主眨動了一下水靈的眉眼,搖頭示意。

《千川集海》馬上就要講完,她很快就可以纏著那個人,讓他講講自己一直很感興趣的那個故事,而那個故事護愛染不想讓別人聽。

禾瑾于是又離開了。護愛染對面,年輕的老師終于合起書卷,夸贊道:“公主聰悟過人,不到五日,一卷書就學完了。”

這個人名叫尚濂川,有著撫國人中罕見的清俊五官,碧藍的眼眸仿佛雨水洗凈的天空,鼻梁高俊直挺,嘴唇雖然很薄卻不給人犀利之感。以撫國人對男性的審美取向,尚濂川并不算英俊,細致看來,雋秀的眉目中缺少了沙漠民族所尊崇的雄渾之氣。不過也很少有人會主動留意他,因為他為人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孤僻。

尚濂川是賀撫十五年的狀元,目前任秋官府平淮署掌印。

自從天樞帝戡平八荒、均分九野之后,各國盡管風土人情各異,官制卻基本相同。君王與主祭之下常設左、右丞相相互抗禮制衡,左丞相攜司馬、司空、司徒、司寇、司成、宗伯主決策、呈遞;右丞相攜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主審議兼王室之師。左右丞相與左右十二卿下為春、夏、秋、冬四府司執行,主持宮廷大小事宜、外交以及軍事。

尚濂川所任職的秋官府平淮署主司財政,掌印一職的官位僅次于平淮令,也可謂權要。然而運兵遣將本系冬官府管轄,何況還有十二卿之一的大司馬統領戟天城禁軍。而且少師才是國家真正委任給王子、公主們的教師,因此再怎么論資排輩也絕排不到平淮署掌印來給公主講解兵法。

不過清搖公主偏就認準了這位性格有些陰郁的狀元,要求他講完刑名之學再講辭辯之術,然后建筑、藝術、醫道、堪輿……不可盡數。尤其是在尚濂川給了她那個有別于眾人的回答后,護愛染對于尚濂川的欽佩更不僅限于學識。她不知道這種欽佩如何解釋,就像是看著平靜海面的人無法理解海底洶涌的暗流,因為無法理解,她愈加覺得好奇神往。

“哪里是我聰明,分明是老師講得生動!”護愛染笑吟吟地說道,“不像陸少師他們,只會照搬書本。有時候看著陸少師的臉,我就覺得那是一塊又硬又臭的雕版,把紙往他臉上一糊,就能印出一頁書來。”

尚濂川也被逗笑了,說道:“那是少師大人恭謙,對于前人的著述滿懷敬意,不敢妄自增減。不像下官輕狂,總覺得服人的是書,騙人的也是書。尤其是史料,明明滿紙謊言,卻又蠻橫地不允辨駁。”

尚濂川說話時總是略低著頭,濃密的眼睫擋住眼睛中的光彩,也遮擋住眼神背后的情緒,流露給他人的只有干凈的聲音,會讓人聯想起溪水的上游,明凈澄澈。

“既然時間尚早,老師再給我講個歷史故事好不好?”愛染央求道。

“當然,只是不知道公主想聽什么?”

“其實呢。”護愛染猶豫了一下,還是下定決心,說道:“我想聽覺苒和潭姬的故事!”

“啊?”尚濂川猛地抬起頭。

這好像是愛染第一次對視尚濂川的眼睛,藍得好像嵌在她父王王冠上的那顆藍寶石。這雙深邃的眼睛中忽而閃過一絲惶遽之色,然而還未待她看清楚,尚濂川卻再次把視線交給空無一物的地面。

“好不好嘛?”愛染偏著頭問。

“那個故事,恐怕公主不會喜歡的……”

八百年來,覺苒和潭姬的故事仿佛長著匍匐蔓的毒草,被每一個自視正派的家庭拒之門外,卻又不可遏制它將觸手伸向六合八荒。

然而諱莫如深又如何?縱然是八百年的歲月流逝,也未能將那場震天動地的浩劫湮沒于歷史的塵埃。此時此刻,就連遠在世界另一極的撫國公主,都不禁對那個發生在世界最北方的傳奇故事心向往之。

“怎么會不喜歡,我一直很想聽。我要少師給我講,他明明會講卻不答應,但是我想您一定會答應吧?講給我,好不好?”護愛染扯了扯他官服的衣袖,本想向他撒個嬌,可是剛把他的袖邊攥在指尖,便又輕輕放下了。戈壁上的少年少女不那么計較,不過這些年清搖公主被父親逼著學習天朝穆國的詩書禮儀,言談舉止中自然多了一份矜持。

她面對尚濂川時尤其矜持。

“可是公主大人,那個是關于明……明夷的故事,而眀夷是……下賤的。”尚濂川雖然寡言,可是公主知道他真的慷慨陳詞起來也是辯才無礙的,然而此時,他突然有些局促不安。

“下賤?老師也這么認為嗎?”

“世人都這么說,明夷的先祖悖逆天道,所以生而下賤……”

“不老不死真的悖逆天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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