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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譚綸出神地想了少頃:“信可以寫,能不能說動他,我可沒底……”

“一起寫,我來給你磨墨!”張居正邊說著,邊開始走到書案旁磨起墨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譚綸開始在構思這封信的語句。張居正磨著墨顯然也在打著腹稿。稍頃,他把墨磨得濃濃的,便退到一邊坐下。譚綸走了過來,提起筆一字一句地寫著,一盞茶的功夫,信便寫好了。他把信雙手遞給裕王,裕王與李妃一起看完后,相對點了點頭,又交給了張居正。

“前半篇寫得還行,最后的這段話寫得沒力,要改改。”張居正飛快地讀完,對譚綸道,“這幾句我來說,你重新寫。”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張居正,張居正開始踱起步來,語調鏗鏘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萬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無識和氏者乎?其蒼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數十萬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兒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寶劍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寧斷于猛獸之頸歟!公果殉國于浙,則公之母實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實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門無后,公之香火,海門之姓字,必將綿延于廟堂而千秋萬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個大聲贊了起來!

李妃兩眼笑著,目光中卻隱隱地顯露出一個女人對男人才華的仰慕。

譚綸卻已經寫得滿頭大汗,終于寫完了最后一個字,擱下筆站了起來:“張太岳就是張太岳!你這一段話,和海瑞那道疏,堪稱雙星并耀。有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說到這里又停住了,接著長嘆了口氣:“就怕這把寶劍真斷在淳安,我譚綸便也真要多一個母親了……”

李妃:“要真那樣,就將他的母親接到京里來,我們供養。”

素藍的大褲腿下竟是一雙女人的大腳!大腳實實踏著的石板旁邊是一眼井臺。

那老人緊握著一根麻繩,正在交替用力,將一桶水從深井里往上提。滿滿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她用一只手抓緊了繩,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穩穩地將那桶水從井口提過來,倒進了身旁一只空桶里。

老人又準備將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伸過來,想接過吊桶。

“松開!”老人的聲音不大,但顯著威嚴。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開了,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溫顏地站在那里。這時他手里還拿著一根兩端帶著鐵鏈鉤的扁擔,眼神關切地盯著仍在提水的老人。見老人將吊桶里的水倒滿了兩只挑桶,提著扁擔連忙走了過去,拿著鐵鉤便去勾挑桶上的木把。

“走開。”那老人仍舊低聲而威嚴地說道。

中年男人只好把鐵鉤慢慢從木把上松了開來,說道:“阿母,要責罵您老責罵就是。讓兒子挑水吧。”

那老人沒接言,她的兩只手同時握住兩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兩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門走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說什么,只是空手拿著扁擔一步步緊跟著老人走去。

蒸籠蓋被揭開了,一大片白白的熱氣在廚房里騰漫開來。蒸籠里是滿滿的一個一個用荷葉包著蒸好的米粑。

站在灶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張著嘴:“阿母,好多粑粑。”

滿頭大汗的那個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顯出了那雙透著憂郁的眼,她從蒸籠里拿出一個荷葉米粑在手掌里翻涼了涼,對那女孩:“阿囡,阿爹要出遠門,這是給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給你蒸。這一個給阿婆送去。”

那女孩咽了口唾沫,好懂事地點了點頭。

女兒雙手捧著荷葉米粑穿過院子,遠遠地看見那中年男人拿著扁擔站立在門口,孩子便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突然,屋內傳來了好響的潑水洗地聲,接著一片水珠從門口濺了出來。

女兒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著中年男人。

站在門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見了女兒,立刻給她傳來一個眼神,示意女兒過來。

孩子捧著荷葉米粑走過去了。走到門邊,中年男人又向屋里示意地擺了下頭。

女兒走到門的門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里開始還是沉默,接著傳來那老人的聲音:“什么粑粑?”

女兒:“荷葉米粑。阿母蒸了一籠子,說阿爹出遠門,路上吃的。”

“誰說阿爹出遠門!”那老人聲音透著嚴厲。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聲答道:“阿母說的……”

那老人出現在門口,望著孩子:“阿囡,去告訴你阿母,就說阿婆還沒死呢。”

中年男人聽到這句話立刻在門口跪了下去。女兒也嚇著了,跟著跪了下去。這時天漸漸要黑了。

——吏部的公文和譚綸的信是同時急遞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

從那天起,海母的臉就一直繃得緊緊的,一日內難得說上幾句話,洗地的次數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無論如何得啟程了,可是……

天全黑了下來,上弦月若有若無地浮在南邊的院墻上。墻面上爬著的青藤和墻腳下叢生的亂草中各種蟲都鳴叫起來。

床上那塊青色的包袱布還平攤開在那里,包袱布上疊著幾套衣服幾本書和一扎文稿。

豆粒般大的燈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

海瑞抱著女兒進來了,妻子連忙站起,接過女兒。

海瑞也不跟她說話,走到墻邊那個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門口走去。

“明天還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輕問道。

海瑞在門邊也就略停了一下,還是沒接言,走了出去。

這里就是海母的臥房。夾著薄被走到門邊,海瑞先將鞋脫了,擺在門外,光著腳走了進去。

“嚓”的幾點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絨點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燈。接著他將夾著的薄被放在木桌邊的單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帳依然掛著,海母蜷曲著身子面向里邊,也沒有蓋東西,就那樣躺著。

海瑞慢慢走了過去,輕輕拿起床頭的薄被單覆蓋在母親身上,卻沒有蓋她的腳,那雙光著的老人的大腳依然露在被單外面。

海母依然一動沒動。海瑞便在床邊的凳子上靜靜地坐了下來。

院外起了微風,蟲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燈火前有了蚊蟲在忽隱忽現地飛著。

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給母親的床上扇趕蚊蟲,趕完了蚊蟲,又去解蚊帳上的銅鉤。

“不要放。”海母吭聲了,依然面對著床里邊。

“是。”海瑞又把帳子掛上了,拿著蒲扇輕輕地在床邊扇著。

“我問你。”海母還是那樣躺著。

“是。”海瑞答著。

從床里邊的方向可以看見,海母兩眼大大地睜著,望著帳墻:“那封信說的意思,你再跟我說一遍。”

“是。”海瑞從懷中又掏出了那個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聽他們那些官話。你只把叫你去的那個地方的事跟我說。”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們這邊的田是賣多少石谷一畝嗎?”

海母:“豐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問這個干什么?”

海瑞:“朝廷調兒子去浙江的那個淳安,現在的田只能賣到八石谷一畝了。”

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嗎?”

海瑞:“不是。有句話說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兩個人也才有一畝田。”

海母:“那為什么還賣田,賣得這么賤?”

海瑞:“被逼的。”

“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來。

海瑞連忙扶著母親在床頭靠坐好了,才接著說道:“官府,還有那里的豪強。”

海母不說話了,兩眼先是望著床的那頭出神,接著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為了補虧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種桑苗,好多出絲綢,多賣錢。宮里的織造局和浙江官府還有那里的絲綢大戶認準是個發財的機會,就要把百姓的田都買了去,還想賤買。便串通了,趁著端午汛發大水,把河堤毀了,淹了兩個縣。百姓遭了災,他們也不貸糧給他們度荒,就為逼著百姓賣田活命。”

海母:“這么傷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著他:“說呀。”

海瑞:“說出來阿母會更擔心了。”

海母:“先說。”

海瑞的目光避開了母親,望著下面:“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驚了,過了好久才又問道:“是朝廷讓他們這樣做的?”

海瑞:“是朝里掌權的人。說明了,就是嚴閣老那一黨的人,只怕還牽涉著宮里的司禮監。”

海母兩眼睜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著。過了好一陣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邊摸著,像是要找什么東西。

海瑞握著母親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

海母:“信!”

海瑞連忙從懷中掏出譚綸的那封信,遞給母親。

海母拿著那封信,盯著封面出神地看著。小木桌上那盞油燈漫過來的光到了床頭是那樣散暗,她這就顯然不像是在認上面的字,而是像要從這封信里面穿透進去,竭力找出那中間自己感覺到了卻又不知就里的東西。

海瑞當然明白母親此時的心情,低聲說道:“給兒子寫信的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調兒子去淳安當知縣就是他們安排的。”

海母的目光仍然望著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爭?”

海瑞:“是。”

“那么多大官不爭,叫一個知縣去爭?”海母的目光從信上轉向了海瑞。

海母平平實實的這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從正中間將一團亂麻倏地劈成了兩半,許多頭緒立刻從刀鋒過處露了出來!可再仔細去想,這一刀下去雖然一下子斬露出許多頭緒,那一團亂麻不過是被斬分成了兩團亂麻。頭緒更多了,亂麻也就更亂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親,默在那里。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這里面有許多情形兒子現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還答應他們去?”海母逼著問道。

海瑞:“兒子想,正因為這樣,幾十萬百姓才總得有一個人為他們說話,為他們做主!”

海母:“他們為什么挑你去?”

海瑞:“他們認準了兒子。認準兒子會為了百姓跟那些人爭!”

這下輪到海母沉默了。

海瑞也沉默在那里。

門外院子里的蟲子這時竟也不叫了。隱隱約約地便傳來了側屋那邊海瑞妻子哄女兒睡覺的吟唱聲:“日頭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音di)……月光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嗎?歇不得……”

海母不禁將手慢慢伸了過來,海瑞立刻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母親的手一下子將兒子的手握緊了。

妻子的吟唱聲還在傳來,帶著淡淡的憂傷:“阿母要歇了,日頭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幾個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著那盞燈喃喃地說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親的手握緊了。

海母:“去,挑擔水來。”

海瑞轉身出了屋,稍頃,挑擔水進來。他脫下了身上的長衫,穿著短褂,褲腿也卷了起來,光著腳,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磚地上細細地潑去。

海母光著那雙大腳從床上下來了,走到兒子面前:“阿母來潑,你洗。”

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給母親。

海母一瓢一瓢地從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磚地依次潑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葉扎成的掃帚,跟著母親,掃著地上的潑水。

桌上的燈光,門外灑進來的月光,照著磚地上的水流,照向母親和兒子那兩雙光著的腳。

“長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嗎?”海母一邊潑著水一邊問著。

海瑞:“兒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給的。”

海母:“我問你什么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掃著地上的水流。

“就是這雙腳。”海母說道,“郎中說過,冬月天都怕熱的腳是火腳,心火旺,脾氣不好。這一點你真像阿母。”

海瑞:“兒子知道,我們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團火,燒了自己,熱的是別人。”

海母:“聽說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時候信的也是明教,這才把國號叫做大明,是不是這樣?”

海瑞:“是這樣。”

海母:“可現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

這話海瑞可無法接言了,只好低著頭掃著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潑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著。兒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這里睡。”

海母嘆了口氣:“今天把阿囡抱來,阿母帶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頭,默默地站在那里。

海母:“老天爺是有眼睛的,應該會給我海家留個后……”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刻,這個時候滿天的星星便格外耀眼。

院子里三個人都站著,這一刻誰都沒有說話。

海瑞左手提著那個布包袱和一把雨傘,右手提著裝滿了荷葉米粑的那個竹屜籠,深深地望著母親。

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邊,兩眼卻望著地。

“阿母,兒子要走了。”海瑞這樣說著,卻還是站在那里。

海母望著兒子。

妻子這時才抬起了頭,望向丈夫。

海瑞這也才望向妻子:“孝順婆母。”

妻子點了點頭。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終于將手里的東西擱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親叩下頭去。

妻子也跟著在婆婆身邊陪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頭時,母親的背影已經走到了正屋的門中。

海瑞愣跪在那里,眼中隱隱閃出了淚光。

妻子這時也還跪在那里,滿眼的淚,哽咽道:“還看看阿囡嗎?”

海瑞搖了搖頭,兩手拎著行李站了起來,轉過身向院子側面那道小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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