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識讀本:后殖民主義與世界格局(中文版)
- (英國)羅伯特·J.C.揚
- 10字
- 2019-01-04 07:23:33
第一章 屬下階層的知識
你發覺自己是一個難民
一天早上,當你從噩夢中驚醒,你發現你所處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巨變。在夜幕的籠罩下,你已經被放逐到別的地方。睜開雙眼,你首先注意到的是風吹過平坦荒蕪的土地時留下的聲音。
你和家人正朝著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的一塊“活墓地”走去,走向白沙瓦——一座布滿鮮花和間諜的城市,一座邊境城市,從喀布爾過來的旅客的第一個落腳點。這些旅客穿過雕刻著圖案的托克漢城門,沿著開伯爾山口由灰色巖石建成的彎曲小路走向遠處的平原,最后到達通往加爾各答的主干公路。
在老城區的達沃什清真寺周圍,是開伯爾集貿市場,這里的貨攤鱗次櫛比。這里有一條狹窄的街道,這條街道的房屋依勢而建,高得直沖云霄。各家經過裝飾的陽臺錯落有致,懸掛在空中。這便是著名的吉沙·哈烏尼市場一條街,這條街因說故事的人而聞名。幾個世紀以來,那些曲折、離奇的故事一直被悠閑地喝著熱氣騰騰的琥珀色希沙斯茶的人們繪聲繪色地講述著——那些人正努力地想要超越專業的故事講述者,或是在那些在貨攤上用大茶杯喝著蜜汁茶的人之間口耳相傳。可是那里傳來傳去的故事卻并不是為你而講述的。
你繼續西行,走過往日的殖民地兵營,走過郊區大片的臨建房屋(可是住在臨建房屋中的人已經在這里居住很久了),在山前的一塊平地上停住了腳步。家人中還有兩個孩子也走散了。你身邊只有一袋衣物、一個睡覺和祈禱用的墊子、一個盛水用的大塑料容器和幾個鋁制的罐子。這時路上有一些士兵走上前來阻止你繼續前行。白沙瓦附近的賈洛扎難民營已經關閉。從阿富汗到這里來的普什圖人被指引著走向杰曼。杰曼沒有難民營,它只是一個“等待區”。在這里,你從帳篷頂上放眼望去,大地平坦無奇,進入視野的唯有遠處喜馬拉雅山映在地平線上的黑影。
因為這里不是官方難民營,所以你緩慢的前行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會有人為你登記注冊。此時,你的孩子又累又餓,坐在光禿禿的棕色沙地上,他們鼓鼓的肚皮上留著因感染而形成的深紅色印痕。你四處尋找水和食物,還希望找到三根木頭和一張大塑料布來搭建一個棲身之所。這個將要搭建的就是你的帳篷,就是你和家人的居所。你們將要在少糧缺水,痢疾和霍亂流行的困境中尋求生存。
幸運的話,你可能在數月內離開這里。但是如果不幸運的話,你或許就會像肯尼亞的索馬里難民,加沙、約旦、黎巴嫩、敘利亞、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難民,或是像20世紀70年代出現在斯里蘭卡或者南非的“國內流離失所者”那樣,在這里滯留十年甚至幾十年。這里將可能成為你和你的子孫們唯一的家。
我們是多么無常和多么善變。我們很容易改變或被改變。我們的居所是多么不穩定,只因為我們失去了生存的基礎,我們失去了發源地,我們失去了我們的國土,我們斷開了與過去的聯系。這里沒有巴勒斯坦人。誰是巴勒斯坦人?是“朱迪亞和撒馬利亞地區的居住者”?是非猶太人、恐怖分子、制造事端的人、流離失所者還是難民?是卡片上的人名還是清單上的數字?人們在講話中贊揚著巴勒斯坦人和他們的事業,但他們的存在僅僅是一個個片段而已。
愛德華·W.薩義德,《最后一片天空之后》(1986)

圖1 新賈洛扎難民營,白沙瓦,巴基斯坦,2001年11月:一個來自阿富汗北部的烏茲別克人家庭在這個難民營的新家。
難民,你居無定所,無處落根。你已經被轉移了,是誰轉移了你?是誰讓你離開了自己的國土?你或是被迫,或是為了躲避戰爭或饑荒而離開。你順著逃亡的路線顛沛流離,艱難跋涉。但是一切都靜止了。你已疲憊的生命戛然而止,你的生活斷裂了,你的家庭支離破碎。你所熟悉的單調卻可愛而穩定的生活和熟悉的社會也將隨之一去不返。你在壓縮的時間里,經歷了資本主義的強烈介入,經歷了平常安樂生活的終結,你已成為了那些跨越不同時代并經歷過冷漠的現代性的人們的象征。你面對的是一個新世界,一種新文化,面對這種新文化,你不得不調整自己來適應它。你還要努力保留自己的可識別的身份。把這兩者放在一起是一種痛苦的體驗。也許有一天,你或者你的孩子會將它看作一種解放的方式,但不是現在。生活已過于脆弱,過于不確定。你什么都不能依靠。在世界的眼中,你只是一個客體。誰會在意你的經歷、你的想法以及你的感受?各國的政客們爭先恐后地立法,為的是阻止你進入他們的國家。他們對尋求避難者的答復是:禁入。

圖2 新賈洛扎難民營,白沙瓦,巴基斯坦,2001年11月:一個阿富汗小男孩正在放風箏。
你是闖入者,你是錯位的,你是不合時宜的。“難民”一詞將你與你的國家隔離開來,你拖著疲憊的身軀,帶著自己的信仰、語言、愿望、習慣及情感一腳踏進未被認同的、精神上深感陌生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關于中斷、錯位、不堪回首的刺痛和痛苦的體驗。這種體驗加劇了后殖民時期的殘酷體驗,但也使其具有了創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