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難得的是生前交口贊譽;更難得的是,生后依然褒獎如泉,官方如此,民間,亦是如此;最難得的是:這褒獎永遠鮮潤,不發酵,不生霉,不發生變化。
他,生后得到的,車載船裝,極為富麗極為堂皇,可是,對他贊譽的真實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離奇,越來越變味,如同極為興致地端起一杯美酒倒入口中,咽下時卻發現是一杯酸醋。
蓋棺,未必就能定論。
他是一個奇男子,風流倜儻,未及弱冠詩書畫便冠絕江南。功名場中談笑風生探囊取物,秀才而舉人而解元,一路過關斬將,直令前輩咂舌同輩青眼晚輩屈膝。可咂舌青眼屈膝之后,便又飛出了如螢火如楊花如蚤虱的蜚語。最終,他還是失敗了,以一個不仕解元終結了他的人生。
看來,羨慕總是與嫉妒作伴,贊譽總是與流言偕行。再加上明末那個小說家添油加醋,他便十分自然地成了不思上進自甘墮落的花花公子。
說他墮落,原因有二:
他家中妻妾成群,而他對女人極不專一,鮮花或者殘花之中,他如狂蜂浪蝶肆意戲玩肆意傷害,使得一干美嬌娃整日提心吊膽,整日防東防西,整日哭笑不得;
他見一美貌女子,不論貧富不論賢愚不論貴賤,即便是做奴才丫鬟的小女子秋香,他也垂涎三尺魂不守舍,寧愿毀棄錦繡前程賣身為奴,借機偷香竊玉。以至于他的一個姑表姐姐狠狠地酸酸地戳著他的鼻梁罵他“自棄自暴”。
人們自然不愿去尋覓他真實的根本,不愿在早年離他而去后又悔恨不已的“走眼夫人”面前聆聽那一聲又一聲凄凄苦嘆;不愿在續弦而又早逝的女子的孤魂前聆聽那一聲又一聲哀哀痛泣;更不愿在與他廝守終身的沈氏九娘的妝鏡前,聆聽那一聲又一聲情意綿綿的淺吟低唱;人們同樣也不愿在他那十分錦繡但又十分小巧的院落中,去讀那一篇又一篇一幅又一幅心靈的飛花,盡管那些是字字珠璣花團錦簇。
人們,總是喜歡獵奇;
人們,總是喜歡無中生有。
為此,同時的另三個與他齊名的才子嘆息過分說過,但,三兩聲嘆息分說怨忿,怎么掙扎也免不了被長江黃河般的流言所淹沒。
任何一個成功成名之人,都免不了有人評論,善意的,惡意的,如洪水,如猛獸。
說來也怪,善意與惡意的流言蜚語,反而造就這一代才人,喜歡風流喜歡倜儻喜歡狂放不羈的姑蘇人,每每在茶余飯后在街頭巷尾,津津樂道自己家鄉的先賢,不講他的艱辛與苦澀,專講他的風流婚姻,講他的妻妾成群,講他的賣身為奴,講他那些純屬于子虛烏有而且十分牽強的越軌情感,甚至在他的紀念館中,在他憂戚而又閑雅的神情面前,在他的曾為五斗米而憔悴焦慮的患難妻子畫像前,還千遍萬遍地演義著“點秋香”的鬧劇。
他是真正的才人,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傾倒了無數見過他或沒有見過他的人;他的瀟灑脫俗太白氣韻子建風骨折服了天南地北的人;“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的超凡境界,讓大明王朝南北二京的顯貴名流無不贊嘆不已。
但他真的十分貧苦,無錢沽酒,每每“摘桃花換酒錢”,妻子兒女常常在一日三餐和越冬寒衣的小事上愁眉不展。
物質金錢極為豐富的人,往往精神世界極為匱乏;同樣,精神世界極為豐富的人,往往物質金錢十分欠缺。
當然,這些,我們從姑蘇人的閑談,從江南江北人的演義,從五湖四海的茶館酒店舞臺上的評書戲劇以及影視中,都看不見了。
人們啊,何以對游戲風塵,何以對自暴自棄,何以對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不負責任如此情有獨鐘?
想想也難怪,人生多艱,辛苦勞作流汗流血忍饑挨餓忍辱負重之后,總得找一點讓自己,讓家人,讓友朋輕松愉快的情事樂呵樂呵,忘掉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辛苦勞作流汗流血忍饑挨餓忍辱負重,雖然,樂呵只是極為短暫的一剎那。姑蘇人如此,中國人如此,七大洲五大洋的所有人都如此,不然,我們就看不見《救風塵》,看不見《威尼斯商人》了。
但是,我覺得怎么樂呵怎么打趣都不為過,隨便找一個普通的人,或者虛構一個都行,萬不該找這么一個勤苦一身正氣一身,文學才華讓人羨慕讓人嫉妒,一世清貧的儒生來惡作劇喜打趣。
女人越軌,被人們認為是奇恥是大辱,是萬萬見不得人的丑事,連同她的親戚鄉里,我們每每聽見看見無論天南地北高山平原,為爭李白、蘇軾、秦瓊、關羽、李調元、楊玉環、王昭君,甚至秦檜、賈似道是自己的向黨或祖先而面紅耳赤拳腳相向,卻從未聽見看見有人榮光萬分自豪萬分的拉潘金蓮、潘巧云是自己的先親;
男人越軌,被人們認為是榮光是風韻,是有性格有出息,“有志男兒娶九妻”,是令人羨艷值得人效仿的美事,這榮光同樣也連同他的親戚和鄉里,即使是王魁、陳世美,至今也還有人美滋滋的哈拉子飛濺地自愧著。
惡作劇喜打趣后,他便重新以一個風流才子的身份走進了天下人的視野。天下人接納了他,接納了早已不是本色的他,十分羨艷十分憧憬,連同那些從東洋從西洋從南洋攜裹著萬里風塵的黑、白、棕各種膚色,操著嘰哩哇啦各種語言的人。
冤哉,屈哉,才子唐寅!
天下人都喜歡男人游戲風塵不那么負責任?
天下人都喜歡惹是生非添油加醋?
天下人都已經或正準備著完完全全徹徹底底解放自己的獸性?
用他的標準要求男子,天下皆大歡喜;用他的標準要求女人,天下還能皆大歡喜么?
還是他墓前那一批又一批許愿的旗標香囊和一批又一批磕頭的少年讓人心氣平和些,因為他們不是祈求“三妻四妾”,不是祈求奇奇怪怪的風流婚姻,而是祈求學業上進功名早成。
但是,祈求的少年和父母啊,當其知道唐寅是一個在大比年頭在功名場中屢屢失利,是一個一身一世都不曾走運不曾“獨占鰲頭”的窮酸舉人時,他們還能那樣虔誠那樣恭敬,還能一次又一次甚至將親朋好友,將后代兒孫也帶來跪拜磕頭嗎?他們是祈求成功呢還是祈求失敗呢?
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