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呼蘭河傳:蕭紅作品精選
- 蕭楓
- 4999字
- 2016-10-24 10:47:59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白。有的雖然已經過去了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地抬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過去了,但是心里邊無由地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里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了似的,總要回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于也沒有說什么,還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學校校長的兒子。
于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業學堂設在廟里邊,沖了龍王爺了,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系,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地氣死,他這口氣哪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里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么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么大的禍,老龍王怎么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龍王爺并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地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龍王爺呀!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哪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回來,不讓他念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里念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么?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了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過了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干了。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面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面,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抬馬,被抬出去的趕著車子走了,后來的,陷進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里邊了。一爬出來,他就說:
“這街道太窄了,去了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兩邊的院子,怎么不把院墻拆了讓出一塊來?”
他正說著,板墻里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說院墻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著墻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著樹過去了。
說拆墻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里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里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了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面就是陷阱,等曉得了可也就晚了。它們跑著或是飛著,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了。它們自己掙扎,掙扎到沒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實也或者越掙扎越沉下去得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來了,說: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邊又淹死了豬了?”
說著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家去,告訴鄰居。
“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了。”
等買回家來才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么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了,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兩只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于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龍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發議論說:
“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抬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干什么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了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
“話可也不能是那么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還會好。你看我們也一樣的吃了,可怎么沒病?”
間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時務,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
這樣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歡。大家都用眼睛瞪著他,說他:
“瞎說,瞎說!”
有一次,一個孩子說那豬肉一定是瘟豬肉,并且是當著母親的面向鄰人說的。
那鄰人聽了倒并沒有堅決地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親的臉立刻就紅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執,仍是說:
“是瘟豬肉嗎!是瘟豬肉嗎!”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向著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過去。于是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跑回家里去了。
一進門,炕沿上坐著外祖母,那孩子一邊哭著一邊撲到外祖母的懷里說: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豬肉嗎?我媽打我。”
外祖母對這打得可憐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頭看見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奶站在門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來,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來,嘴里還說著:
“誰讓你這么一點你就胡說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奶抱著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豬肉”不“瘟豬肉”的,哭得也說不清了。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地居民的福利有兩條:
第一條:常常抬車抬馬,淹雞淹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了,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太不講衛生了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濟,第二也不算什么不衛生。
二
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么了。
也不過是幾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兩家機房,也許有一兩家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么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么議論。那里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桿子,桿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桿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棱格棱地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地作著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地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詳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家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后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臺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后,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至于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臺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哪個鄉、哪個縣、哪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里,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于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臺上或是大門洞里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于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地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里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里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么?”
仆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地還到廟臺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三
再說那染缸房里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年青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著的也下了監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地把事就解決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岳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時發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御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里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伙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只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里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說他了。
四
其余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扎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
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里邊去,地獄里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著的人就為他做了這么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里的廚子、喂豬的豬倌,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墻,墻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幾凈,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的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地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里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干凈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扎白圍裙,手里邊在做拉面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里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里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里邊去。車里邊是紅堂堂地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扎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過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只,母雞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并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的守職,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贊。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里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賬本,上邊寫著:
“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
東鄉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賬,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賬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賬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了專門人才,即管賬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里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這么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么丫鬟、使女、車夫、馬童的胸前都掛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夫的名字叫:
“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掄著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順。”
另外一個叫:
“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