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朱元璋大傳
  • 周龍
  • 14573字
  • 2019-01-04 00:32:08

卷一 明王出世(1328—1368)

第一章 辛酸的“黃金家族”

元朝的短命基因

歷來朱元璋傳的開篇,都是歷數(shù)元朝的種種“罪惡”,更有一班自覺、不自覺的大漢中心主義者痛批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的不合理,仿佛如古人仇視“牝雞司晨”一般。

事實上,由于自秦以后君主專制(獨裁)、中央集權制度的大同小異,因公權力肆虐帶給社會的巨大禍害,中國歷史上歷朝歷代治亂興衰的情形也大致差不多,只是有的活的時間長一點、運氣好一點,“明君”出現(xiàn)的概率就高一點。

如果從成吉思汗1206年建國算起到1368年元朝退出中原,其壽命雖不算長,卻也不算短,而它偏偏是少數(shù)民族第一次完全統(tǒng)一中國之地,既缺乏經(jīng)驗借鑒,也自恃弓馬強盛。蒙古人是13世紀歐亞大陸上的一股颶風,橫掃寰宇、滅國無數(shù),因此元朝主要的問題就出在它的不夠虛心上,對于統(tǒng)治中國之地的復雜性和難度領會得不夠,尤其是對于君主專制(獨裁)、中央集權的強化工作做得不夠,最終導致最高權力的爭奪激烈化、頻繁化,由此導致政局嚴重不穩(wěn)、統(tǒng)治質(zhì)量迅速下降—但即便如此,如果出現(xiàn)一位“中興之主”,元朝的壽命至少還可以再延長幾十年。

元朝的統(tǒng)治者崛起于蒙古草原,本就粗魯少文,對于中國所固有的這套外儒內(nèi)法的統(tǒng)治方略揣摩得不夠,如忽必烈抱著實用主義態(tài)度,斥責“科舉荒誕”《考歲略》, 《魯齋遺書》卷十三,可見他對于意識形態(tài)在鞏固皇權方面的重要性認識得不夠,而這點或許也表明忽必烈對于強化君主專制(獨裁)重要性的認識尚有不足(朱元璋起初也是一度停罷科舉,但終有所悟)。因為等到他想要推行科舉制時,面臨著來自蒙古、色目權貴的阻力,同時也是他強化君主專制(獨裁)的巨大阻力,而當國數(shù)十載的忽必烈竟未能有效突破這種阻力,元朝制度的基本格局也就這般奠定了—后世如果強調(diào)元朝“制度不立”,那便應該是指其君主專制(獨裁)的不夠強化,以致家天下的局面無法穩(wěn)固!

清朝在中國古代王朝的最后面,帝國的輝煌是中國專制(獨裁)主義的一次回光返照,戒慎戒懼、如履薄冰的清朝統(tǒng)治者顯然比他們的蒙古先驅更為虛心,何況還有一套明朝留下的現(xiàn)成制度可供取法。元朝劃分四等人的做法是否真實尚存疑,就算存在也不過只是一種統(tǒng)治手段(“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內(nèi)北人而外南人”),沒什么大不了的,清朝也曾聯(lián)合蒙古人壓制漢人,因為無論種族專制還是官僚專制,本質(zhì)上差別不大。

跟清朝皇帝大相徑庭的是,元朝皇帝素質(zhì)之低下也是導致其速亡的一大主因,他們多沉溺于酒色,而促其年壽;從忽必烈死、成宗鐵穆耳即位(1295)至順帝妥懽帖睦爾初期(1345)的約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元朝的政局已日趨混亂與潰爛。

怯薛制度與忽里臺制度是威脅、削弱皇權的兩個重要因素,加上元君的繼承法混亂(朱元璋對此有所鑒戒),由此使得皇位的繼承和爭奪危機頻發(fā),乃至發(fā)展為弒君和大規(guī)模內(nèi)戰(zhàn)。在三十八年中,元朝皇帝竟然換了九位,可見元朝政局糟糕之一斑。

經(jīng)過一番皇位的激烈爭奪,至順四年即元統(tǒng)元年(1333),時年十四歲的妥懽帖睦爾即位,即元惠宗,后被朱元璋冠以“順帝”之名號。少年順帝即位之初,由右丞相伯顏掌握朝政大權,伯顏比較類似于康熙時期的鰲拜,這位蒙古武夫型權臣一度罷停科舉(本來科舉錄取人數(shù)就不及兩宋十分之一);他還曾荒唐地提出盡殺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后因順帝不從作罷。伯顏貪得無厭,時人曾寫詩譏諷他道:“百千萬錠尤嫌少,垛積金銀北斗邊。可惜太師無運智,不將些子到黃泉。”《南村輟耕錄》, 《譏伯顏太師》卷二十七

少年順帝眼見國是日非、大權旁落,為了向天下表明自己的中興之志,他特意在繼位的第三年,將年號改為“至元”(后來又改為至正),因為“至元”乃是元世祖忽必烈曾用過的年號,其恢復祖宗宏業(yè)的志向溢于言表。順帝人小志不小,他也像少年康熙一樣不甘心做傀儡,蓄謀打個翻身仗。

脫脫是伯顏的親侄子,此人少有大志,又深受中原漢文化的熏陶,服膺儒家文化,因此他眼見國是日非,便很想有一番作為。脫脫看不慣伯顏所為,也為此深感憂慮,他曾對父親表示道:“伯父大人驕縱已甚,看來是沒得救了。萬一哪天天子震怒,那么咱整個家族都可能保不住了。而今不如早作打算,早早棄暗投明。”參見《元史·脫脫傳》,此處譯為白話。

脫脫的父親是個沒主意的人,此時順帝的周圍都是伯顏的親黨,只有世杰班、阿魯為心腹,于是脫脫與這兩人深交,逐漸取得了順帝的信任,順帝于是委任他們?nèi)松逃懻隆T谝环苤\和準備以后,至元六年(1340)二月,順帝在脫脫等人的幫助下終于將伯顏扳倒,實現(xiàn)了“親政”的理想。

至正元年(1341),順帝命脫脫為中書右丞相,總領軍國重事。大元王朝開始了政治上一系列的更新和改革,史稱“脫脫更化”。

脫脫新政的主要內(nèi)容是大興文治、整頓吏治和發(fā)展經(jīng)濟,以竭力培植國家之元氣。

大興文治的首要舉措便是恢復科舉,其次為修訂典籍。修史乃是“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劉知幾:《史通·曲筆》的大事,元初對于這一重要工作未予充分重視,也體現(xiàn)了忽必烈的缺乏遠見;但好在“亡羊補牢,猶未晚也”, 《宋史》《遼史》《金史》等三代前史都是在脫脫的主持下才開始加緊編修的,盡管晚了一個世紀且質(zhì)量也不敢恭維,但總算聊勝于無,可謂脫脫為中國文化、中國歷史做出的一大杰出貢獻—他的名聲也得以不朽!

至正十年,為了解決當時的通貨膨脹問題,脫脫采納左司都事武琪的建議,實行了變更鈔法亦即發(fā)行新貨幣的做法。不過其結果事與愿違,由于官吏貪腐敗壞下的中央政府的信譽不佳,導致民間把銅錢藏起而棄用紙幣,漢臣呂思誠等人曾對發(fā)行新鈔提出異議,但順帝和脫脫都是經(jīng)濟外行,因此一意孤行;大量新鈔印行后,最終導致惡性的通貨膨脹,新鈔變得形同廢紙,嚴重干擾了正常的社會經(jīng)濟秩序,加劇了兩極分化,引發(fā)社會動蕩。

黃河是讓中國歷代王朝頭疼的大問題,元朝自然也不例外,如元統(tǒng)元年(1333)“黃河大溢,河南水災,兩淮旱,民大饑”《元史·順帝本紀》,有鑒于此,至正十一年(1351)元朝政府特意征集了數(shù)十萬民工,并任命當時的工部尚書、名聲尚好的賈魯為總治河防使,負責修治黃河。

興修水利本是件興國利民的大好事,可是官僚主義統(tǒng)治下的中國總是可以化利為弊,何況元朝官吏的素質(zhì)是有名的低劣(歷朝歷代倒是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元朝既然不重視官吏的文化素養(yǎng),自然這幫家伙的道德水平也就普遍偏低,乃至于貪污納賄毫不加以掩飾,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元末的葉子奇在其所著《草木子·雜俎篇》中對此舉例道:“元朝末年,官貪吏污。始因蒙古、色目人罔然不知廉恥之為何物。其問人討錢,各有名目:所屬始參曰拜見錢,無事白要曰撒花錢,逢節(jié)曰追節(jié)錢,生辰曰生日錢,管事而索曰常例錢,送迎曰人情錢,勾追曰赍發(fā)錢,論訴曰公事錢。覓得錢多曰得手,除得州美曰好地分,補得職近曰好窠窟,漫不知忠君愛民為何事也。”

革除官僚主義弊病、懲治貪污腐敗必須用雷霆手段才能有效一時,但這種痼疾遠非順帝君臣所能應付,因此修河之舉立馬就神奇般地變成了一樁害民之舉—官吏們大量抽調(diào)勞力治河,為追求個人政績而加緊趕工,竟然不顧農(nóng)時強迫百姓出工;這幫蛀蟲還乘機敲詐勒索,一時間弄得民怨沸騰,百姓的活路愈加無望,最終引爆了一場社會強震。

變鈔與修河都害民不淺,當時無名氏所作元曲《醉太平》就痛砭了這一國家亂象:“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

中國人歷來被痛斥為“一盤散沙”,這確乎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正是儒表法里的政治權術所刻意經(jīng)營的結果,竭力打造出一個民眾高度原子化、大共同體本位的專制社會,目的就在于打破民眾的組織性進而牢牢地進行控制(如實行連坐以使其互相監(jiān)視、互不信任)—如果是像春秋時期封建制度下的小共同體本位的國家,那么就算是造反,也多是局部的,無法從根本上動搖一個王朝的統(tǒng)治根基(中央集權也嚴重抑制了地方活力,不然局部動亂地方上也足以蕩平)。

所謂物極必反,對人民進行強控制的中國,卻出現(xiàn)了幾乎是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王朝更迭現(xiàn)象,這又是為什么呢?被專制統(tǒng)治折磨得求生不能的民眾必然揭竿而起,流沙最終被匯聚成了席卷一切的沙暴!而要增大成功的概率,革命發(fā)動前就必要有一個足夠強大而嚴密的團體將其組織起來,東漢末張角兄弟有太平道、北宋末方臘有明教(摩尼教)、太平天國有拜上帝教等皆屬此類,而元末擔負此等角色的則主要是白蓮教。

白蓮教的得名,起源于東晉慧遠在廬山東林寺所建的“白蓮社”,作為教派則開創(chuàng)于南宋初年的茅子元。白蓮教的立教宗旨,主要借鑒了佛教凈土宗崇奉阿彌陀佛、往生凈土的修持形式,并大量融入天臺宗的教義理論,加以通俗化的改造,使之更能為普通百姓所接受。在組織方面,茅子元也一改以往蓮社成員間的松散關系,以淀山湖白蓮堂為中心,茅氏自稱“白蓮導師”,公然接受教眾膜拜,逐漸將分散全國各地的信徒納入其控制之下,力圖使白蓮教成為一個等級有序、組織嚴密的宗教團體。為了最大限度地吸納信徒入教,茅子元還允許信徒們?nèi)⑵奚印⒃诩倚扌校恍枰袷夭粴⑸⒉伙嬀频葞醉椊桃?guī)就可以了。因此,白蓮教在創(chuàng)立之后雖屢遭佛教正統(tǒng)僧人的反對,卻依然迅速傳播,到13世紀初時,已是“處處有習之者”了參見《元代文化史》第三章“多種宗教的發(fā)展”,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官府雖然懼怕一些極端、狂熱的宗教組織,但對白蓮教、白云宗這兩支佛教非正統(tǒng)教派網(wǎng)開一面,大概還是覺得佛教類組織的攻擊性不強。在元朝統(tǒng)治的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它們都得到了官方的承認和保護,因此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民間秘密宗教。可是有鑒于白蓮教的群眾基礎日益廣泛,已經(jīng)造成社會不穩(wěn),元廷不得不一度下令“禁白蓮佛事”,到元末這類禁令更為普遍。

組織和發(fā)動元末民眾大暴動的是白蓮教而不是明教(摩尼教)參見楊訥《元代白蓮教研究》一書,作者推翻了吳晗的舊說。,而黃河流域白蓮教的重要領袖、河北欒城人韓山童在其中又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韓家可謂是宗教世家,韓氏的祖父就曾經(jīng)因為“以白蓮會燒香惑眾”,被元朝政府“謫徙廣平永年縣”。不過韓家的傳教活動不僅沒有休止,反而規(guī)模越來越大,地域也越來越廣,到韓山童這一代時,他已在河南、江淮間擁有相當數(shù)量的信徒。也許正因為祖父的受難和官府的敵視,才令韓山童采取了敵視元朝的態(tài)度,加以廣大教眾對尋找新生、改變命運的熱望,使得白蓮教愈加變得火藥味十足。

安徽潁州人劉福通是韓山童的重要輔佐,劉氏自稱是南宋大將劉光世的后人歷史上的劉光世其實名聲并不好,南宋大儒朱熹在《朱子語類》中曾指出:“光世在當時貪財好色,無與為比,軍政極是弛壞,罷之未為不是”,劉基倒真是劉光世八世孫。,他及一干人追隨教主韓山童以白蓮教組織民眾,宣稱“天下大亂,彌勒佛下生”,又到處宣傳說韓氏本為宋徽宗八世孫,當為中國主。

“天遣魔軍殺不平,不平人殺不平人。不平人殺不平者,殺盡不平方太平。”這幾句殺氣騰騰的順口溜,就是他們的教旨。

有始無終的元順帝

在修治黃河鬧得民怨沸騰之際,韓山童等人就已經(jīng)暗地里讓人傳布出一則童謠:“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以作為讖語來做鼓動民眾、教眾造反的輿論武器。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中國歷史上所出現(xiàn)的童謠、讖語非常之多,最晚在西周末年的周幽王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月將升,日將浸;弧箕服,實亡周國”(《國語·鄭語》)的童謠,有名的讖語則如《史記》中所載“亡秦者胡也”“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一類,這些童謠和讖語最后多半會歪打正著,因此在一般國人心中便具有了神秘的預言性質(zhì),最終也便被野心家、革命家拿來到處使用。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童謠一出,人心已經(jīng)開始不穩(wěn)。幾十萬怨聲載道的河工聚集在一起,也是一個難得的造反契機。就在黃河工程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韓山童專門請石匠刻了一個單眼石人,并把它偷偷地埋藏在了要挖的河道中。就在石人被不經(jīng)意間挖掘出來、曝光于眾目睽睽之下時,在場的十多萬河工們無不群情激奮、血氣上涌,遠較一千五百年前大澤鄉(xiāng)的那一幕更為壯觀!

大家異口同聲地驚呼:“要變天了啊!”

不過要造反就會有風險,當亢奮不已的河工們在韓山童、劉福通等人的帶領下,殺了白馬黑牛、祭了天地,準備揭竿而起時,在一旁的監(jiān)工卻被他們忽視了。大隊元軍聞訊匆匆而來,對準備造反的河工們展開了一場瘋狂鎮(zhèn)壓,最終韓山童死難,其妻楊氏帶著兒子韓林兒遠走他鄉(xiāng),消失了整整四年之久。

劉福通僥幸逃出了官府的羅網(wǎng),他與杜遵道等人決心將革命進行到底,于當年(1351)五月初三在家鄉(xiāng)潁州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武裝暴動,結果一舉占領了潁州城。劉福通的隊伍個個頭裹紅巾,號稱為“紅巾軍”;因其燒香拜佛,也被稱為“香軍”。

經(jīng)過幾年的穩(wěn)步發(fā)展,紅巾軍不斷發(fā)展壯大,各地也出現(xiàn)了一些服從紅巾軍號令的分支,如郭子興所部在濠州(今鳳陽)起事;另外,在紅巾軍的影響和帶動下,各地也掀起了一場反抗元朝統(tǒng)治的高潮,如張士誠兄弟在高郵起事。

與此同時,就在劉福通潁州舉事后三個月的至正十一年八月,職業(yè)革命家兼游方和尚彭瑩玉與徐壽輝等人在湖北蘄州舉事,他們也以白蓮教為組織形式,也頭裹紅巾,但與劉福通部卻互不統(tǒng)屬,屬于同韓山童并列的一支白蓮教支系。由于這支紅巾軍的活動地帶在劉福通部的西面,所以被后人稱為“西系紅巾軍”,而劉部則被稱之為“東系紅巾軍”。

兩大紅巾軍系統(tǒng)勢均力敵,各有出色表現(xiàn)和重要代表人物,后來自稱“大漢皇帝”的陳友諒就屬于西系紅巾軍,后來他跟來自東系紅巾軍的朱元璋死掐,有一部分根子就在這里。

東西兩大紅巾軍在戰(zhàn)略上起到了重要的配合作用,而且由于舉事初期西系紅巾軍發(fā)展勢頭迅猛,他們一度成為元朝政府重點“圍剿”的對象,這讓東系紅巾軍獲得了一定的喘息之機。

蘄州舉事的兩個月后,徐壽輝便在眾人的簇擁下稱帝,國號“天完”(有壓“大元”一頭的意思),建元“治平”。到次年正月,這支紅巾軍便攻下了湖廣重鎮(zhèn)武昌,之后又席卷江西、浙江等地,連昔日富比天堂的杭州城也一度被他們占領。

這不能不引起元廷的極大惶恐和震動,為了盡快澆滅這團烈火,元廷幾乎傾盡了全力來首先對付徐壽輝等人,這令小小的朱重八成了一位幸運者,因為他并未從剛一參加革命就遭到狂風暴雨,未被扼殺在搖籃狀態(tài)。

所謂“按下葫蘆浮起瓢”,此時的大元國土上舉事者多如牛毛,昔日的星星之火,眼見已經(jīng)成為燎原之勢。

然而“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就在大元王朝于艱難困苦中奮力向上掙扎的時候,眼見“中興”局面已經(jīng)在望,年輕的順帝卻在不經(jīng)意間完成了一次身心的蛻變。

事實上,如同清朝在成功鎮(zhèn)壓了太平天國起事之后,實現(xiàn)了一番所謂的“同治中興”,不管這種“中興”是否名實相副,起碼清朝的聲威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確實足以傲視東亞,其壽限也延長了半個世紀之久;而且由于太平天國大動蕩所造成的巨大人口損失,致使被破壞地區(qū)人地矛盾、族群矛盾等有所緩解,還是有利于經(jīng)濟恢復發(fā)展的—實際上,歷代所謂王朝“盛世”多是伴隨著一種恢復性發(fā)展狀態(tài)的。

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素養(yǎng)又缺乏家庭教導的人,在取得了一些成績后難免就會驕傲自滿,順帝的墮落便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點。至正十五年之前,無論是東、西系紅巾軍的舉事,還是私鹽販子張士誠等人的暴動,都遭到了元軍強有力的鎮(zhèn)壓,全國的革命形勢很不明朗。因此,在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段艱難時期之后,已過而立之年的順帝竟莫名其妙地滿足起來,享樂主義思想的毒苗開始在他的心底潛滋暗長,一如他的那些不知節(jié)制的先輩君王。

秉承著祖宗們的基因,順帝開始享受起“承平盛世”,不再勤于政事,并努力研習“行房中運氣之術”《元史·順帝本紀六》,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后宮宴樂上。據(jù)說順帝一大癖好就是欣賞佳人出浴的美態(tài),沉醉其中,如癲似狂。而與此同時,那些行將待斃的造反者由于元軍的后繼乏力而僥幸逃生,此后他們要做的不是對朝廷和官府感恩戴德,而是變本加厲地進行報復,由此在至正十五年前后掀起了第二次革命運動的狂潮,這一次元廷再也無力回天。

此時,大元帝國的柱石—一代名臣脫脫,因遭政敵陷害被貶斥而死,從此元廷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元政已如江河日下……

凄凄慘慘的朱氏家族

威名赫赫的蒙古“黃金家族”,是大元帝國乃至整個蒙古世界帝國的軸心,其實朱元璋也是“黃金家族”的一員,只可惜朱家的血統(tǒng)不是黃金式的貴族,而是同貨真價實的黃金打交道的匠人。

按照古代政府對人們職業(yè)與戶籍的劃分及管理規(guī)定,一旦祖上從事某種行當,為了管理和控制的方便,子孫一般也要承繼祖宗的衣缽。朱元璋的祖父朱初一是淘金戶出身,大概他的祖上有不少代都是從事這一職業(yè)的吧。

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曾在《贈友》一詩中寫道:“銀生楚山曲,金生鄱溪濱。南人棄農(nóng)業(yè),求之多辛苦。披沙復鑿石,矻矻無冬春。手足盡皴胝,愛利不愛身。”“愛利不愛身”,其實這是一種反語,正體現(xiàn)了富于同情心的大詩人對于底層勞動人民求生艱難的感懷。

作為元朝統(tǒng)治下的“黃金家族”的朱氏家族,處境可謂慘不忍睹,他們像豬狗一般的生活,簡直就是對于黃金巨大價值與魅力的一種無情嘲諷!而艱辛還只是一方面,不事農(nóng)業(yè)的淘金戶的社會地位也是偏低的,可謂社會底層中的最下層。底層勞動人民在死亡線上長期掙扎,可謂是古代歷史上的一種社會常態(tài)。

按照元朝政府的規(guī)定,淘金戶每年要向官府繳納一定數(shù)量的金子,可是黃金資源總是有限的,開采起來也殊為不易,老朱家又不能輕易轉行。眼見負擔不起就要斷了活路,朱初一只好選擇了逃亡。

好在元朝的社會管理較為寬松,對這類逃亡事件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至元二十五年(1288),朱初一帶領全家北渡淮河,來到了泗州北部的孫家岡定居(朱元璋后來將其祖父的陵墓就建在此處,“靖難之役”時朱棣行經(jīng)此地,對于先祖的苦況還曾感慨萬千)。這一年朱元璋的父親朱五四只有八歲,他的伯父朱五一也只有十二歲。

然而泗州也容不下生計無著的他們,所謂“貧無立錐之地”,用來描述朱家此時的遭遇是再恰當不過了。無奈,朱初一全家只好又跑到今江蘇盱眙一帶墾荒。朱初一有好幾個兒子,可是只有老二朱五一和老四朱五四成了家,并有了子嗣,其余的皆孑然一身。這倒不是他們信奉“獨身主義”,而是因為實在太窮,窮得沒法討到老婆。

可憐的光棍們還剩下最后一條路,就是入贅女方家,成為社會地位最為低下的“贅婿”。“贅婿”在古代一向是被人瞧不起的,在秦朝的時候,贅婿甚至在政策上還要受到歧視,要承擔很多額外的社會義務(韓非子認為非天災人禍導致的貧窮是一種罪過)。想來朱元璋的那位叔伯實在是太差勁吧,想入贅都被人嫌棄。

按照元朝政府規(guī)定,庶民無職者不許取名,只以“行第及父母年齡合計為名”見清人俞樾《春在堂隨筆》第五卷。有意思的是,在秦漢時期下層民眾中不少人只有名,卻沒有姓氏,可見那個時期宗族關系并不是那么緊密。。“賤民”是沒資格取名字的,要么排老大老二,要么就按照父母的年齡之和命名,至于像張士誠之本名“張九四”(兄弟張士德本名“張九六”)之類究竟是如何取的,還是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朱五一有四個兒子,他們分別叫重一、重二、重三、重五。日子實在太艱難,重一等四兄弟很早便死掉了。重五的妻子田氏早早地就成了寡婦,不過朱元璋(朱重八)長大后對這位可憐的寡嫂還有點印象,并稱贊她有節(jié)行。她有個女兒,后來被朱皇帝封為慶成公主,“靖難之役”時還曾被建文帝委派去同朱棣議和。至于朱五一家的其他情況,史籍少有記載。

朱元璋的父親朱五四,史籍上稱他名“世珍”。朱五四與妻子陳氏共生下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老大重四,學名興隆,婚后兩子,大的早死,小的就是后來鼎鼎有名的朱文正(其實在聲名上受到了朱元璋一定的打壓)。老二重六,學名興盛,做了贅婿,有一子早夭,另有一女,到洪武時期,被封為福成公主。老三重七,學名興祖,也做了贅婿,早逝無后。朱元璋大姐死得很早,二姐也死得較早,但有個兒子,就是后來輔佐朱元璋打天下的赫赫名將李文忠(聲名僅在徐達、常遇春之下)。在眾兄弟姐妹中,朱重八排行老幺。

有人估計,朱元璋父親的名字(世珍)連同他兄弟們的大名(隆、盛、祖、宗),可能都是朱老幺發(fā)達以后才重新他們給取的—老子可以給兒子取名,兒子一樣可以給老子取名,只要這個兒子夠霸氣!

離鄉(xiāng)背井,生活窘迫。朱五四夫婦雖然勞扒苦做,但還是耐不住讓人窒息的貧困,所以他們才不顧“安土重遷”的古訓,一再遷居—先是搬到靈璧,后又搬到虹縣,再遷至鐘離(今安徽鳳陽)東鄉(xiāng);在東鄉(xiāng)住了十年,又遷往西鄉(xiāng),四年后最終落腳在了孤莊村。

俗語說“搬家三年窮”,如此頻繁的折騰,對于“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朱家而言,無異于是一次次硬生生的剝皮。因為是“外來戶”,也無權無勢、無任何生存資本,所以朱家只能給地主家做佃戶。一年到頭辛苦忙碌,有個好年成,田主要拿去很大一部分,碰上歉收的話日子簡直就沒法過。于是一家人也就注定了要過著漂泊不定的日子,一個地方待不了幾年,就不得不搬遷,黯然地踏上新的求生之路。

這種孤苦無依的滋味,也許只有親嘗過的人才能由衷地體會,所幸朱氏父子尚能茍全性命。

元文宗天歷元年(1328)的九月十八日未時,也就是下午1點到3點時分,一個弱小的生命降臨在了濠州所在的鐘離縣,屬龍。

在這個貧窮的小地方,在這戶老實巴交的佃農(nóng)家里,生下個瘦弱不堪的小男孩兒,甚至還一度病得要死—然而,誰能想到,他長大后竟然埋葬了一個帝國,又開創(chuàng)了一個帝國!

他就是朱五四的四兒子—本名“重八”的朱元璋,這一年朱五四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屬于古代的老年人了。一般而言,老年得子的孩子,無論是體質(zhì)和智力都要比正常孩子遜一籌,幼時的朱元璋也不例外,疾病常常找上這個瘦弱的男孩兒,但他也由此得到了父母更多的關愛。

按照《明史·太祖本紀》中的記載,朱元璋的母親陳氏在懷他之前,夜里做夢有神人授藥一丸,此藥丸拿在手里還發(fā)著奪目的光彩;夢中的陳氏一口就把那藥丸給吞了下去,待到她老人家醒來之后,仍覺口有余香……等她生下重八,一時間紅光滿室,連續(xù)幾夜都如此。鄰居們夜間就遠遠望見好像朱家著火了一般,于是一撥又一撥的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就趕去救火,可走近朱家才發(fā)現(xiàn)是虛驚一場。

這類“真命天子”降生的壯觀場面,從來只在史書上出現(xiàn),現(xiàn)實的情況總是剛好相反,因為實在平常得緊。后來,朱皇帝自己也越來越五迷三道,也越來越喜歡神化自己:《紀夢》與《周顛仙人傳》等幾篇神神道道的文章,就在不停地幫他神化自己和他的家族,雖然托名是“朱元璋作”,但估計就是他授意或者參與撰寫的。

一般來說,父母在眾多孩子中總是偏愛老大或老幺,別看朱五四一輩子混得不容易,可他平素最疼孩子了,而且也確實最疼老大重四和老四重八。所以盡管日子過得極為緊巴,他還是勉強讓重八讀了幾年書,就是這短短的幾年,收獲卻非同凡響。試想如果朱元璋一點知識底子都沒有,那他再想要求進步都是非常困難的。讀書太多未必是好事,但一點不讀那肯定不是好事—再窮不能窮教育,有時候命運的改變,就可能來自于那一點可憐的知識積累。

也許是出于對侄子文正的憎惡,朱皇帝后來曾回憶說,他大哥重四由于從小被溺愛,結果給慣出了一身臭毛病,不僅對父母很不孝,而且還帶壞了老二和老三。三位哥哥都吃不了苦,將來肯定不會有什么出息,這樣父母更是把家里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重八身上了。

朱陳氏就常對老伴兒說:“人言吾家當生好人,今吾諸子皆落落,不治產(chǎn)業(yè)。”《明太祖實錄》卷一然后一陣搖頭嘆息,接著卻又指著鬼點子最多的小兒子道:“豈在此乎?”

以上記錄可信可不信,反正話語權徹底被朱元璋、朱棣父子掌握了,但不管怎么樣,四個兒子中毫無疑問數(shù)朱元璋最有出息。

窮二代出身,能讀幾年書已經(jīng)夠不容易了,這已經(jīng)讓父母使出了渾身的氣力。為了維持家計,重八只好退學。輟學之后的小重八,能做的就是替地主劉德家放牛。此時的鄉(xiāng)村牧童,最高的理想恐怕也只是做個富足版的“劉德”罷了。在朱元璋兒時的玩伴中,也許并沒有與他“同里闬”的湯和,但正如《明史》中的相關記載,與朱元璋同里的周德興卻與之關系甚好,二人可謂發(fā)小。

在朱皇帝的少年時代,有一個人需要好好說說。他對朱重八的成長有不小的影響,他更可能還把自己身上的某些智慧元素灌輸?shù)搅酥匕说纳砩稀K褪侵匕说耐夤愂希涿忠呀?jīng)不可知。

這位陳老頭是個奇人,他本是維揚(江蘇)人,還在南宋末年的時候就加入了軍隊。當時,他是南宋著名抗元將領張世杰麾下的士兵,并追隨主帥參加了決定南宋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戰(zhàn)—“崖山海戰(zhàn)”。此役宋軍全軍覆沒,存續(xù)了三百多年的宋朝正式宣告滅亡。可是老陳卻僥幸活了下來,因為此人是相當命大,仿佛有神靈護佑,《明史·外戚傳》中就講了他很多吊詭的故事。

比如說陳老頭做的夢很靈驗,甚至說他可以作法化解海上的颶風。但實際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當時元軍中有一位早前投降的南宋將領,恰好和老陳相識,又恰巧見到了被打落水中的老陳,所以就把他從海中救起,最后又一直把他帶到了元大都附近的通州安置;再后來,老陳厭倦了軍旅生活,便回到了自己維揚的老家。不久,為了逃避兵役,老陳將家遠遷到了盱眙的津里鎮(zhèn),也就是朱重八的祖父早年帶著全家待過的地方。“千里姻緣一線牽”,不然也就沒有了后來重八爹娘的喜事了。

這陳老頭通巫術,專靠給人畫符念咒度日,也許正因為他社會地位不高,收入一般,他的女兒才嫁給了朱五四這么個沒出息的農(nóng)民,估計也是看上了老朱的老實可靠。陳老頭是個“絕戶兒”,即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長女嫁給了季氏,后來因亂世與朱家失去了聯(lián)系(朱皇帝后來舉全國之力都沒能尋訪到她家的消息,估計是在亂世喪亡了),陳老頭后來過繼了季氏的兒子為后。小女兒自然就是朱重八的母親了,人稱她為“陳二娘”。

陳老頭之奇還在于他的長壽,從崖山之戰(zhàn)到重八出生就已是五十度春秋了。因此重八出生時他大概已經(jīng)八十多歲,而此翁最終的壽命是九十九歲!差一歲就成了“人瑞”,這才叫古代萬中無一的長壽高人,幸運度不亞于封侯拜相!

雖然與外公相處的日子可能不多,但外公當年的從軍故事,一生豐富的游歷、見識,直接或間接地,讓童年、少年時代的朱元璋對于外面的世界有了最初的認識,對于為人處世的智慧有了初步的參悟。

當然,環(huán)境塑造人格,朱元璋未來思想、個性的形成,更多的還是與他的人生際遇密切相關。

家破人亡的悲慘際遇

中國屬于大陸季風性氣候,自然水旱災害頻繁。朱元璋的老家淮西雖然不至于“十年倒有九年荒”,但也不總是風調(diào)雨順。至正四年(1344),淮西一帶先是大旱,繼之又是遍地蝗災,莊稼絕收。大災之年接下來又遇上了可怕的瘟疫,形成了一種要人命的惡性循環(huán)。

朱元璋的老家鐘離縣太平鄉(xiāng),本來還算好些的,起初得病的人并不多,可鬧到后來就沒這么幸運了。朱家所在的孤莊村,從一天死幾人慢慢發(fā)展到一天死十幾人,幾個月下去,眼看著戶戶遭殃、家家戴孝。不久,朱元璋的父親也因此染病。“昔我父皇,寓居是方,農(nóng)業(yè)艱辛,朝夕旁徨,俄爾天災流行,眷屬罹殃。”三十多年后,朱皇帝在《御制皇陵碑》中這樣悲情地追憶道。

“勤儉忠厚,人稱長者”的朱五四這年已經(jīng)幸運地活到了六十四歲,但這份幸運終于到頭了!饑餓本來就在折磨著老人,連日地吃糠菜、草根、樹皮,已然使老人家的身子極端虛弱,所以病魔就最先向他襲來。結果這一染病馬上就不行了,于這年四月初去世。

然而這才是不幸的開始,很快老娘和大哥也相繼染病。家里頭既沒有飯吃,更沒有藥醫(yī),所以重八和大嫂只得跟著眾人到處去求神告佛。可是,才過了僅僅三天,大哥就去了。四月二十二日這天,年屆六十的陳二娘也追隨老伴兒而去。

就這樣,才短短二十天的工夫,朱家就一連死了三口人。這當然無異于一個晴天霹靂,直讓生者恍如噩夢一般,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兄弟幾人,突然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幾門姻親也靠不上:絕望的大嫂帶著侄子(即后來的“朱文正”)回了娘家;年輕的二嫂已經(jīng)病死很久了,入贅的二哥與岳父家也斷了來往;三哥追隨岳父一家人逃荒在外,無法指望;大姐家已經(jīng)滿門死絕;二姐死后,一向打魚為生的二姐夫便帶著外甥(即后來的李文忠)也逃荒到了外地,沒有音信。

還能靠誰呢?誰都靠不上,但死人總得有塊入土為安的地方吧。重六、重八兄弟兩個只得硬著頭皮去求田主劉德的憐憫和施舍。本來還指望著種了幾年劉家的地,彼此之間或許還有一些情分可講,可是沒想到劉德如此無情無義,他不僅不答應提供葬地,還對可憐的兩兄弟“呼叱昂昂”,以至“鄰里惆悵”。

劉德的辱罵聲,令周圍鄰居們聽了都覺心里不是滋味,朱家兄弟此時心境已凄傷到何等地步就可想而知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劉德的呼叱聲觸動了他哥哥劉繼祖的惻隱之心,劉繼祖慨然地舍了塊地給可憐的朱家兄弟安葬親人。

后來的事實證明,劉大哥的這一善舉,換來的是若干年后的驚人回報。大明開國后,他被朱皇帝追封為了義惠侯,他的兒子劉英一家被受命專掌奉祀鳳陽皇陵(還有后面要提到的那位曾送重八出家的鄰居汪文)。封侯這一待遇,可是連開國元勛劉伯溫等人都沒能享受到的。

洪武十一年(1378),雄視天下的朱皇帝再次回顧起三十多年前那段不堪的往事,仍舊很是傷感:“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漿?”既沒有像樣的棺槨,也沒有裝殮的壽衣,草草地就往父母身上蓋了些土,最后連給父母祭饗的酒肉也沒有……

不過,后來氣勢恢宏的鳳陽皇陵算是彌補了這一切,讓朱皇帝心底稍稍有了些安慰—試問古往今來,誰家能將排場講究到這般驚天動地?父母應該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死者已逝,管不了了,生者怎么辦呢?

從當年四月一直挨到九月,災情還是沒能緩解,連樹皮草根都吃得差不多了,離鄉(xiāng)背井逃難的鄉(xiāng)民也越來越多。二哥重六開始考慮起外出謀生,“心驚若狂”、依依不舍的重八只好為二哥送行,因為兄弟總要在家里留守一個。

當時的場景是那樣的刻骨銘心:“兄云去此,各度兇荒,兄為我哭,我為兄傷,皇天白日,泣斷心腸,兄弟異路,哀慟遙蒼。”

本來還可以相依為命的兩兄弟,如今卻要分別!這一去,可能就是永訣(最后真的成了永訣)!終于,二哥漸行漸遠的身影,永遠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中……

重八此刻的心已經(jīng)痛苦到了極點,眼看家就沒有了,甚至連自己身邊最后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孤獨、絕望之余,他也開始為自己將來的生計犯起了愁。雖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他這年才不過虛歲十七,從小受父母嬌慣,骨子里其實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呢!

好在這時鄰居汪大娘及時提醒了他:“你小時體弱多病,你爹為了讓你活命,曾許過愿讓你舍身入佛;今你已平安長大,也是你該還報佛祖的時候了,眼下也算是個難得的機緣,不如去皇覺寺里當個小和尚吧,總比餓死強。”

此時的重八早已亂了方寸,只要能活命,做什么都可以。在汪大娘和她兒子汪文的陪同下,重八走進了那座位于孤莊村的西南角不遠處的小小的皇覺寺。

寺里的高彬法師同意收下朱重八做弟子,據(jù)說他給重八所取的法號叫“如凈”。然而,后來遭遇的一切,也許是初入佛寺的重八也始料未及的,上天似乎要徹底拋棄這個出身貧賤的苦少年向來關于朱元璋相貌的討論甚多,筆者過去也認為他“相貌丑陋”或相貌奇特,但參考各種考據(jù),這里且存疑吧。

處在孤陋貧寒之鄉(xiāng)的皇覺寺,其實情況也很不樂觀。幾個師兄穿得很寒磣,重八也高貴不到哪里去。葫蘆頭一剃,披上一件師父換下的破衲衣,就是所謂的“佛門弟子”了。不過,照寺院規(guī)矩,凡沒有受過戒的還不能算是真正的和尚,只能叫“小沙彌”。但掃地、上香、打鐘、擊鼓、煮飯、洗衣、念經(jīng),見人便叫師父、師兄、施主,這些日常功課卻是一樣都不能少。早晚聽著各種寂寥的聲音:鐘聲、鼓聲、木魚聲,想想如今的自己,想想半年前的家,再想想那不知逃到何處的二哥、三哥,重八的心底怎不生出無限的凄涼和感慨!

對于重八來說,當和尚只算個飯碗。本想著先委屈幾年,可是沒想到老天偏偏把他這一小小的愿望也給剝奪了。由于這一年的災情越發(fā)地厲害,結果連皇覺寺也斷了生路:地里莊稼統(tǒng)統(tǒng)絕收,租子又從何而出?化緣又何處可去?

這可真要了命了!重八進寺里還沒兩個月,嚴峻的考驗就又找上門來了。最后,師父發(fā)話了:與其待在咱寺里等死,不如大伙四下先散了吧,等這危機過了,再回來不遲。

重八戀戀不舍,他是最后一個走的。

三年的流浪生涯

早知也會有淪落天涯之日,當初干脆隨了二哥去就好了,兄弟在一起起碼可以有個照應。但現(xiàn)在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二哥呢?或者去投奔三哥一家也行啊!

好在重八人還聰明,得自外公的人生經(jīng)驗也算豐富,“化緣”自然難不倒他。一路上他聽說西北方向災情相對較輕,所以一路向西北而去。

如云似水、漂泊不定的日子,自己又一無所長,只有自己那孤零零的影子常伴在身旁。這次第,怎一個衰字了得:早晨,沖著有炊煙的地方匆匆趕路,想著人家馬上就要開飯了;晚上,踉踉蹌蹌投宿古寺,女鬼聶小倩也沒興趣搭理自己;有時候錯過宿頭,就得忙趕夜路,有時仰首望去,山崖崔嵬與月亮相接,耳邊又時聽猿猴悲啼,那聲音凄涼至極!

人家有的是背景,而自己卻只有背影!每逢這等孤絕難耐的時候,就不由得思緒悠長,想念起父母,可已天人永隔,看看自己喪志落魄的樣子,好不哀傷。“西風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飄蓬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湯”朱元璋:《御制皇陵碑》。這難熬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天涯何處有我朱重八的容身之地?

也常常是一夢醒來,恍兮惚兮,渾不覺身在何鄉(xiāng),更不知今夕何夕……

不過天意憐幽草,聰明機警的重八至少沒有被餓死,也沒有半路上凍死、病死,反倒身子骨磨煉得更壯實了。后來他還作了一首名叫“野臥”的詩來追憶那段難忘的日子:


天為羅帳地為氈,

日月星辰伴我眠。

夜間不敢長伸腳,

恐踏山河社稷穿。

這末一句最夸張,不說自己冷得不行,反吹牛說自己大腳無敵。雖是調(diào)侃,但頗有幾分帝王氣概。

朱重八這一路的圈子兜得雖不算大,也不算小,從至正四年走到至正八年,整整三年多,足跡遍及皖西、豫東八九個郡縣。筆者真的很好奇他這幾年究竟是怎么過的,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奇遇之類的事情,結交過怎樣的朋友,為什么就沒放棄回鄉(xiāng)做和尚?興許是留戀故土和親人吧。

但可以肯定的是,當時滿路上一定都是逃難的百姓,少年重八途中興許也能遇上過幾個做伴的,交過幾個互相照顧的朋友什么的。三年行走于艱難險惡的江湖,重八自是收獲不淺。他不再是那個鐘離東鄉(xiāng)可笑的鄉(xiāng)巴佬了,他真正見了世面,也熟知了風俗人情,更記住了兩淮一帶的山川地理。更重要的是,對于大元的社會現(xiàn)實、紛繁的世相都有了較深入的了解。

朱重八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既認識了善良、慷慨,也見慣了冷酷、邪惡;既領略了勇敢、仗義,也看清了鉆營、墮落。而且此行還培養(yǎng)了他另一種素質(zhì)—“能說”、“會看”。善于察言觀色,能洞察別人的心理,知道怎么順勢而為,不然,這“叫花子”就做得很失敗。

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江湖上飄蕩久了,閱人知事的本領自然就歷練出來了。朱元璋晚年,就常遙想著流浪于兩淮的歲月,頗有感觸地總結自己:“閱人既多,歷事亦熟……人情善惡、真?zhèn)危瑹o不涉歷……人之情偽,亦頗知之。”《皇明祖訓》

朱元璋未來成長為一位睥睨當世的權謀家,沒點對于人情世故的洞悉功夫,那是不可想象的。

正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這番勞苦,似乎是在為朱重八的未來積淀一些非常寶貴的東西。

回到皇覺寺后,他的心態(tài)自然也就不同了。廟堂風雨,他或許不清楚,但民間疾苦,以及那正在孕育的社會風暴,他定是深有感觸—大元的命運走向,也許已經(jīng)在他的朦朧的意識中呈現(xiàn)出來。

身心惶惑之際,他也許會捫心自問:朱重八啊朱重八,你小子又該往何處去呢?難道你就沒想過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嗎?整天窩在這彈丸之地,你真的甘心嗎?你難道還想跟自己的老爹一樣安分地過一輩子,如今也不可能了……

生逢亂世,對于很多人來說,是最大的不幸。但對于此刻的朱重八來說,卻真的是改變命運的機遇來了,余下的就看他如何抉擇了。

也就是在朱重八游方的這幾年中,后來西系紅巾軍的開山祖師彭瑩玉,也正在淮西一帶進行起事前的秘密活動,傳布“彌勒下生”、“明王出世”的教義。彭瑩玉也是游方和尚,朱重八即使沒有見過彭和尚本人,至少也應該和彭和尚的黨徒們接觸過,他未必不受鼓惑和影響。幾年之后,淮西一帶就成了東系紅巾軍的一大根據(jù)地,因為這里的群眾基礎確實不錯。

少年重八就是在這大元帝國的火藥庫中周游了幾年,他即使沒有加入過白蓮教這種秘密組織,起碼也部分地接受了些新的教義、新的觀念,尤其是嗅飽了火藥氣味,他已不可能再安于現(xiàn)狀。他當時是否曾加入白蓮教不是什么大問題,因為起初他肯定不是什么頭目,后來加入紅巾軍時要臨時補辦入教手續(xù)都來得及,何況郭子興部本來就不算紅巾軍。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回到皇覺寺以后,朱重八做的第一件事就令人大感意外:立志勤學!

在這樣一個紛紜擾攘的亂世,不慌忙于出去營生,卻靜下心來求學。如果不是有了什么重大的人生發(fā)現(xiàn),朱重八估計是不會去浪費這個精力的。幾年的游歷,大概已讓他深深明白:要想出人頭地,要想有所成就,避免做炮灰的命運,肚子里沒點墨水是萬萬不行的!

另外,他也開始注意苦練武藝,這也是亂世奮斗的主要資本;此外他更注意結交朋友,專門物色那些有志氣、有膽量、敢作敢為的好漢,以為奧援;他還不時進入濠州城探訪消息,想要獲知些地方新聞、天下大勢。很快,他的這幫朋友們就發(fā)揮了作用。

回到皇覺寺不久,已有聰明點的師兄看出如凈這小子今非昔比,他已經(jīng)越發(fā)不安分了;再加上這小子幾年間變得威武雄壯了很多,師兄們也都不敢再隨便支使他了。

但對于志向已定的朱重八而言,他每天要做的功夫,就是學習、積累、觀察和等待!

主站蜘蛛池模板: 建德市| 瑞丽市| 山西省| 巴林右旗| 巴林左旗| 辽阳县| 桂林市| 婺源县| 阳西县| 廊坊市| 蓬溪县| 宝兴县| 湘阴县| 蓬安县| 六盘水市| 东安县| 揭东县| 长阳| 灵武市| 平遥县| 晋宁县| 米易县| 蓝山县| 巫溪县| 大悟县| 沁水县| 苏尼特右旗| 黑山县| 涟水县| 桦甸市| 阜城县| 福贡县| 永胜县| 武义县| 六安市| 宜良县| 隆昌县| 绍兴县| 贡觉县| 汶川县| 阳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