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富論(彩繪精讀本)
- (英)亞當·斯密
- 11234字
- 2019-01-04 03:06:40
譯者導讀
羅衛東
一
曾經有一個人,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幼兒時一度被吉普賽人拐走,幸得叔父奮力解救,才得以生還。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與寡母相依為命,侍母至孝,終身未娶。
這個人一直以為自己體弱多病,活不長,但直到67歲那年才逝去。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這已經遠遠高出了絕大多數人的壽命。
他天資聰慧,未滿15歲就進入格拉斯哥大學讀書,18歲就獲得了獎學金就讀于著名的牛津大學。雖然在牛津大學讀了快6年的書,但對這所學校深惡痛絕,責其庸師充斥、誤人子弟。
與他那位著名的密友大衛·休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事業上風調雨順,28歲就被任命為大學的正教授,36歲出版了為他贏得巨大聲望的第一部著作。這部作品的一個特殊讀者,仰慕作者的道德文章,以優厚的待遇聘任他作為自己兒子的家庭教師。于是他毅然辭去大學教授的職位,陪伴自己的學生游歷歐洲大陸數年后,還鄉隱居,專心著述。
在53歲那年,他出版了第二部影響更大的作品。53歲之前,他只被人看成一個哲學家,而53歲以后則只被人看成經濟學家。而其實,他的作品主題涉及天文學、語言學、修辭學、哲學、歷史學、經濟學和政治學等多個方面。
這個人常常心不在焉、自言自語,仿佛靈魂出竅,但一上講臺卻變身為口若懸河、侃侃而談的良師,為學生喜愛和尊敬。
在生命的最后十幾年里,他享盡榮華富貴,被當時的首相認作導師,并被推舉為大學的名譽校長,還得到了薪資極高而無甚責務的海關專員職位。
他一生痛恨學術剽竊者,可死后不久竟也被誣為剽竊者。直到后來的人找到了他上課時學生做的筆記,才為他贏回清白。
這個人極度在意自己的文名,晚年抱病把僅有的兩部公開出版的作品反復修訂。死前,囑咐朋友和學生當著自己的面把大量自己不滿意的手稿付之一炬,讓后人痛惜不已。
他雖然是英國人,卻支持美國擺脫英國殖民制度的獨立戰爭,他創設的理論體系為美國的制度設計提供了重要的理據,被譽為美國的“建國之父”。
在他逝世217年以后的2007年4月13日,他的側面素描頭像被印在20英鎊的鈔票上流通全國。
他從未到過中國,他的著作也只有極少數地方提到中國,不過他寫的書在這個國家有幾十種譯本,甚至某任總理也親自出面向國民推薦他的書。
這個人,就是亞當·斯密,一個生于1723年,死于1790年,來自蘇格蘭的英國人!
二
亞當·斯密的名聲如雷貫耳,甚至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他的巨大影響來自于兩部著作:一部是1759年問世的《道德情操論》,另一部是1776年出版的《國富論》。《道德情操論》一書探討的問題是,人類的情感如何支持道德倫理體系的形成和演化,人的道德又如何通過自身的升華而引導好社會的建設。《國富論》的主題則是一國的人民如何實現持續的真正富裕。
這兩部書都是斯密嘔心瀝血之作,但各自的命運卻大相徑庭。
《道德情操論》甫一問世即引起轟動,倫敦城里“洛陽紙貴”,但好景不長,不久即落寞寂寥,長期無人問津。在專業的道德哲學家眼里,被淪為等外之作。直到20世紀70年代以后又引起了新的關注,這一狀況才有了改變。而《國富論》不僅在知識界,而且在社會和政府各界引起了持續的關注、重視和好評。200多年來,它的影響不斷地超越時空的限制,在全球傳播。斯密憑借此書,成為古典政治經濟學之父。有一位經濟學家甚至斷言,正如哲學的全部話題都可以上溯到柏拉圖的《理想國》,斯密之后的經濟學發展,也不過是對《國富論》的各種命題的證明或者展開討論而已。因此對于學術圈以外的大多數人而言,斯密的主要聲譽來自于他是《國富論》的作者。
《國富論》的第一版于1776年問世,作者生前修訂過三次,多次印刷,并親見了數種語言譯本的出版。斯密去世后,又有數十種文字出版。時間過去了兩個多世紀,這本書不僅沒有過時,而且可以說是常讀常新,在當代經濟學家心目中的地位無與倫比。不僅如此,在今天世界高水平大學博雅教育的推薦書單中,它幾乎從未缺席。總之,《國富論》是一部經過時間檢驗的公認的思想經典。
《國富論》的全稱是《國民財富的性質與原因研究》,如果我們只看這本書的簡稱而不關心它的全名,很容易把此書誤解為是一本討論國家致富問題的書,甚至于有一些人理解為是講一國的政府如何致富的書。這當然是大錯特錯的。
國家財富與國民財富,一詞之差,內涵及其衍生的含義卻有很大不同。
固然,人民總是生活于一個具體的國家之中的,通常情況下,人民自然就是國民。但是,在中國,人們習慣上理解的國家總是指那些管理著人民的政治家或者機關,如君主或者政府。國家富裕也總會被理解為國庫的充實,而不是人民的富裕。認真地讀過《國富論》的人都會明白,斯密關心的并不是國庫如何充實,而是一國的全體人民、各個社會階層如何都能獲得真正的財富,過上更好的生活。這一點是我們首先要明確的,讀者諸君切勿望文生義。
顧名思義,《國民財富的性質與原因研究》要討論的問題無非是兩個:第一,國民財富的性質;第二,國民財富的原因或者源泉。這兩個問題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如果對財富的性質不清楚,那么也就搞不清財富的來源和原因。如果對于財富的性質的認識是錯誤的,則對于財富來源和原因的認識也常常是錯誤的。
斯密為什么會關心這兩個問題呢?
因為直到他生活的時代,很長時間里,人們關于財富的性質,在認識上都是錯誤的。尤其是當時在歐洲各國處于上層地位的達官貴人和大商人,都相信并且傳播一種“財富即金銀”的觀點。他們把財富與金錢等同起來,與貴金屬等同起來。當時的所謂有識之士也是基于這種認識來給政府和社會提出致富之策的。在他們看來,既然財富就是金銀,那么一個國家獲得的金銀越多,就意味著這個國家越富。那么金銀從何處來呢?如果沒有金銀礦藏可供開采,那就只能從買賣中獲得,用商品從他人那里換得。個人如此,國家也是如此。國家的財富只能來自于對外貿易,“多賣少買”,盡可能地以本國的產品從其他國家換取更多的金銀,并盡可能限制本國的貴金屬流向別國。要增加國家的財富,就必須加強國家對經濟活動的干預,實施相應的體制與政策手段。對國內產業實施保護和壟斷,獎勵出口,刺激本國產品的外銷;對外設立關稅壁壘、限制進口等等。這一套關于財富以及致富的思想觀念,被稱之為“重商主義”。
早在15世紀,這種思想已經開始出現并產生局部的影響,而到了17世紀的上半葉,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簽訂,民族國家體系逐步成型,歐洲很多的國家更有動力走上重商主義的國家致富之路。特別地,因為當時稱霸歐洲的法國以及一心要與其爭奪霸主地位的英國,也都采取了重商主義理論與政策體系,使得這一體系的影響力達到巔峰,成為正統的經濟政策理論。
實施重商主義政策的那些國家,曾經獲得了一時的經濟繁榮,但是最終都陷入經濟上的困境。尤其是法國這樣的大國,路易十四時代的大臣柯爾貝爾強力推行重商主義政策,法國的工商業也一度取得了顯著的發展。但好景不長,由于政府功能的過度擴張,自由競爭機制缺失,經濟體系自身的活力受到長期的抑制。柯爾貝爾死后,積累已久的財政危機終究爆發,國民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
17世紀末、18世紀初開始,對重商主義理論與政策提出強烈的質疑和批評就不絕如縷。
18世紀上半葉,以當時的皇室御醫魁奈為代表的一些人發明了一種新的政治經濟學理論。認為只有來自農業部門的產出才構成一個國家的財富,非農業的其他產業部門是不生產財富的。因此,一個國家必須以農業為中心來設計政策,要對工業和商業活動進行一定的約束。魁奈將他作為醫生所掌握的關于人體各系統自動循環的知識,運用于研究社會經濟系統,認為一國的君主要讓經濟這個有機體自動地運行,就要消除各種不合理的管制。這個理論被稱之為“重農主義”,信奉它的那些人組成的團體叫作“重農學派”。重農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提出以后一度吸引了不少堅定的追隨者,但由于其理論的偏狹,與工商業社會崛起的歷史趨勢更是不相吻合,其所提出的政策建議也缺乏可行性,因此實際上對各國經濟政策的影響不大,因此在提出30年后就基本上銷聲匿跡了。
斯密的《國富論》正是在這樣一個極度需要新的政治經濟學理論的時代橫空出世的。
《國富論》旨在全面系統地闡述關于財富性質及其原因的新理論,它既不同于重商主義,也不同于重農主義。
斯密認為,無論是重商主義還是重農主義,它們的體系都是建立在錯誤的“財富”定義基礎之上的。他徹底批判和否定了重商主義所主張的財富就是金銀的觀點,推翻了建立在這種錯誤財富觀基礎上的政策主張。對于當時作為重商主義對立面出現的重農主義的一些基本思想,斯密給予了一定的正面評價,但他決心要全面超越這兩種思想體系。
斯密的理論創新是從提出新的財富觀入手的。
在斯密那里,財富就是一切能夠滿足人們需要的物品的總和,不論這個物品是來自于自然界的饋贈,還是人類勞動的產物。也許在人類社會的早期,人的需要主要仰仗于自然的饋贈,而越到后來,人們越依靠自身的勞動來生產自己所需要的東西。財富也就越來越表現為是人類通過勞動而獲得的產品。所謂的金銀只是作為財富的勞動產品價值的一種衡量載體,是流通的一種媒介,并非財富本身。
基于這樣的認識,斯密的問題就很自然地轉向:人類如何才能夠生產出更多的勞動產品,并且更好地分配它們。
《國富論》立論的起點正是這種新的財富觀。
既然勞動產品才是財富的基本形態,那么一個國家的財富要增加,首先就應該是提高生產勞動產品的效率,即提高勞動生產率。斯密發現,促進勞動生產率提高的根本因素是勞動分工,他以那個著名的生產別針的例子,來展示同樣的勞動投入在有分工和沒有分工的情況下,其產出效率有天壤之別的事實。斯密還解釋了分工促進勞動生產率提高的主要原因。
《國富論》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說“勞動生產力的最大提高,以及在任何引導或應用勞動的地方的更高技能、熟練程度和判斷力,似乎都是勞動分工的結果。”一言以蔽之,提高財富生產效率的關鍵,就在于勞動分工。
那么,勞動分工又是怎樣產生并且不斷深化的呢?
斯密論證出,人類的分工是由其天性中的某種傾向引導出來的。這種傾向就是互通有無、以物易物和交換。人類的基本的特點,似乎就是單憑自己的稟賦和能力不敷自己全部需要的種類和程度的物種。他要生存和發展,就必須充分發揮自己的稟賦和特長去生產出更多的某種東西,以便用這種產品從其他人那里換取自己所無法生產的各種產品。于是,分工和交換就形成了不斷相互強化的良性循環,越是專務一業,生產效率就越高,從他人那里可換得的物品也就越多,勞動者的生活也就會日益改善。
因為勞動分工源自交易的力量,所以,分工的程度也就決定于這種力量的大小和強弱,這叫作“分工受制于市場規模”。這是很重要的一條定理,后人叫它作“斯密定理”。具體來說,如果市場規模太小,分工的好處就不能抵消分工的費用,分工就不合算,生產者也就不會去發展分工;只有當市場規模達到一定的程度,分工的好處才能實現。所以,即使分工源自人類天性中的交易傾向,這種交易傾向如果不表現為必需的市場規模,那么分工的意愿也就不會變成現實。
如此一來,擴大市場規模就成為促進分工的關鍵。
貨幣的出現一方面是分工的必然產物,另一方面也是刺激需求擴大的重要因素。在分工這個前提下,沒有貨幣作為交易媒介的時代,人們處理剩余勞動產品主要通過以物易物的方式,而這是十分不便的,也大大地阻礙了勞動分工的進一步擴大。無論在人類生活的哪個地域、何種文化圈,不約而同地,都會演化出貴金屬作為交易媒介的貨幣制度。這一制度的出現極大地降低了交易的成本,推動了市場規模的擴大和分工的深化。所以,貨幣一旦出現,就成為連接分工與交易的重要紐帶。
在分工的時代,貨幣的確定,使得人類有了表征物品交換能力的統一手段和標準。處在不同分工鏈條中的生產者,和其他人交換剩余產品所商定的比例,就是商品的價格。在斯密看來,決定商品價格的主要因素是勞動者在生產過程中所付出的勞動的情況,它的辛苦和麻煩程度以及應付復雜性和培訓必要技巧所需要的付出。所以,歸根結底,兩者產品之間的交換其實就是兩個等量的勞動付出之間的交換。勞動成為決定產品交換比例,即價格的基礎,也就是產品的價值的來源。
由于任何實際的生產活動,不僅涉及勞動的付出,還需要有其他要素的配合,如工具和材料的投入、土地的投入等等。這些投入需要相應的補償才能可持續,經濟體系也只有在各種要素獲得合理報酬的情況下才能夠良好運行。一種勞動產品換得的其他產品,就需要分解成三個部分予以分配,它們分別是:勞動的報酬,即工資;土地的報酬,即地租;其他生產要素的報酬,即利潤。在勞動產品中,工資、地租和利潤以何種比例進行分配,決定了財富生產體系運行的好壞。
斯密認為,在理想的狀態下,分工經濟體系中的任何一個產品的銷售價格都應該等于各種合理的生產要素投入(或其合理報酬)的總和,即這個產品的市場價格與自然價格相等。但是,由于各種自然或者人為的因素,市場價格常常會偏離自然價格。這樣就會造成一定的短缺或者浪費。但是,斯密相信,在一個自然自由競爭機制充分發揮作用的經濟體系中,產品的市場價格必然會與自然價格相一致,每一種要素的市場價格也會和它們的自然價格相一致。
依據于以上的基本模型,斯密依次討論了勞動工資、資本利潤和地租的決定。
以上是亞當·斯密在《國富論》第一篇中討論問題的主線。應該說也是整部書的精華與核心之所在。
斯密在第一篇討論分工的時候就已經指出,勞動分工和生產工具的進步是互相作用、相輔相成的,所以分工經濟的一個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資本品的積累及其使用。資本不僅其自身是勞動生產率提高的直接手段,也是勞動技能提高和土地質量改進的重要手段,所以,資本對于建立在勞動分工基礎上的財富生產體系具有至關重要的功能。正因于此,斯密在對整個經濟體系進行全面討論結束以后,立即用了整一篇的分量來系統地考察了資本的性質、資本積累和資本使用問題。
在這一篇中,斯密詳細地定義了資本的性質、種類與功能;區分了固定資本和流動資本、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還討論了資本與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的合理匹配,考察了影響資本積累的主要因素。特別是,斯密在這一篇中詳細地研究了資本投到不同產業部門對一國財富生產的效應,討論了國際貿易與國民財富水平之間的關系,以及資本與勞動匹配比例如何決定等事關財富生產的動態問題。
從現代經濟學的角度來評價,如果說《國富論》的第一篇是構建了一個分工與交換互動的經濟體系的整體的靜態模型,那么第二篇就是討論經濟發展的動態方面。這兩篇內容構成了斯密古典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的主干。
第三篇雖然也講到了某些原理性的內容,但主要是用歷史材料來解釋此前理論所闡述的內容。
第四篇則是以斯密自身的政治經濟學體系為根據,對他以前的兩種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重商主義和重農主義,進行分析批判。斯密把這一篇中主要的篇幅花在了批判重商主義上,因為,在他看來,重商主義理論體系是當時一系列錯誤立法和政策的總根子,必須在理論上撥亂反正,為此值得大書特書。
如果說前四篇,斯密討論的都是圍繞一個國家人民的收入和開支是如何決定這個問題來展開的,那么第五篇即最后一篇,斯密討論了國家(或君主)的支出和收入。在這里,他把自然自由體系中政府的必要功能與其收支結構加以結合來予以討論。
以上就是《國富論》一書的主線和梗概。
關于這部書的結構以及內容安排,斯密自己在該書的序言中進行了很清楚的解釋和說明。為了便于大家全面把握,我將其全文引述如下:
一國國民每年的勞動,是最初供應他們每年消費的全部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源泉,這些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總是由這種勞動的直接產物或用這種直接產物從他國換購來的產物構成的。
因此,一國國民需要的全部必需品和便利品供給情況的好壞,依這種直接產物或用它換來的產物與消費者人數之間的比例大小而定。
但是,在每個國家,這個比例必然是由兩種情況決定的:第一,這一國國民運用勞動,是怎樣熟練,怎樣技巧,怎樣有判斷力;第二,從事有用勞動的人和不從事這種勞動的人的人數比例。任一國家,不論其土壤、氣候或國土大小如何,在此種具體情況下,該國每年供應的豐裕或不足,必然是依這兩種情況而定的。
這種供應的豐裕或不足,依存于前一種情況也似乎比依存于后一種情況較多。在從事漁獵的未開化國家,每一個能工作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從事有用勞動,力圖盡可能地為自己或為自己的家庭或部落中那些過老、過幼或過于孱弱以致不能從事漁獵的人提供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可是,這種國家窮得太可憐了,以致僅僅是由于貧窮,常常落到了或者至少是自認為落到了這種地步:有時不得不直接殺死自己的幼兒、老人或長期患病的人,有時則任憑他們餓死或由野獸吞噬。相反,在文明和興旺發達的國家,有很大數量的人雖然根本不勞動,其中許多人卻比絕大多數從事勞動的人消費高出十倍、常常是百倍的勞動產物;然而,社會整個勞動的產物的數量是如此巨大,以致所有的人常常都能得到豐富的供應,一個工人,即使是最下等最貧窮的工人,只要他勤勞節儉,也能享受比任何一個未開化之人可能得到的更大份額的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
勞動生產力這種改進的原因,以及勞動產品在社會不同階層和不同狀況的人們中間被自然而然分配的次序,是本書第一編的主題。
不論任何國家勞動在運作中所體現的熟練、技巧和判斷力的實際狀況如何,在這種狀況持續不變的情況下,該國每年供應的豐裕或不足,必然依存于每年從事有用勞動的人數和不從事這種勞動的人數的比例。以下將要看到,有用的和生產性的勞動者的人數,無論在哪里都是同用來推動他們工作的資本的數量及其被運用的具體方式成比例的。因此,第二編討論資本的性質,它的逐漸積累的方式,以及依它的不同運用方式所推動的勞動的不同數量。
在勞動運作中所體現的熟練、技巧和判斷力方面比較先進的國家,在勞動的總體管理或指導中遵循了非常不同的計劃;這些計劃,并不同等地有利于一國產物的增加。有些國家的政策特別鼓勵農村的產業;其他國家的政策則特別鼓勵城鎮的產業。很少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平等地不偏不倚地對待每一種產業。自從羅馬帝國崩潰以來,歐洲的政策有比較利于手工藝、制造業和商業,即城市的產業,而不那么利于農業這種農村的產業。本書第三篇將說明,什么情況可能會使人們引入和確立這種政策。
雖然這些不同的計劃最初或許是由于某些階層的人們的私人利益和偏見而采用的,絲毫沒有考慮到或預見到它們對社會總體福利的后果,然而它們卻引出了各種各樣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其中有些特別強調在城市中進行的產業的重要性,其他的則特別強調在農村中進行的產業的重要性。這些理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影響了有學問的人的意見,而且影響了君主和主權國的公共管理。我力圖在第四編盡可能詳盡而明確地說明這些理論,以及它們在不同時代和不同國家所產生的主要效果。
前四編的目的,在于說明是什么構成了廣大民眾的收入,或在不同時代和不同國家供應他們每年消費的那些源泉的性質。第五編也是最后一編討論君主或國家的收入。在這一編,我力圖表明:第一,君主或國家的必要支出是什么,哪些支出應由整個社會的總稅收來支付,哪些支出應由社會的某一群體或某些成員的納稅來支付;第二,對整個社會課稅以供應為整個社會所做支出的各種不同方法,以及每一種方法的主要利弊如何;第三,促使幾乎所有現代政府將此種收入的一部分作為擔保以借債的理由和原因,以及這種債務對實際財富,即社會的土地和勞動的年產物的影響如何。
三
到2016年3月9日,《國富論》問世已經整整240年時間。在接近兩個半世紀的時間里,人類的經濟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世界的經濟格局和產業版圖也可謂日新月異。很多人由此而心生疑問:事過境遷,這部書難道還值得一讀嗎?!
的確,今天無論是真實的經濟世界,還是經濟學理論都已經發展到了全新的狀態。現時代經濟組織的很多具體方式和產業業態,是斯密生活的時代聞所未聞的;人類經濟生活的豐富程度也是斯密時代的人們做夢都想不到的。同樣,今天的經濟學理論體系已經高度成熟和發達,其精細程度和嚴整性遠遠超過了斯密所建立的那個政治經濟學體系,甚至,今天的經濟學家討論問題的語境也已發生了重大變化。以上種種跡象,似乎都表明,《國富論》過時了。斯密用來說明其理論的各種例子也早就是舊時代的陳跡,很難引起今天時代讀者的共鳴。大概也因此,今天的人們,甚至是經濟學的從業人員也多半不會再去讀《國富論》了。
那么,生活在今天的我們為何還有必要讀《國富論》?
我個人認為,以下幾點或許是《國富論》仍值得一讀的理由。
首先,經濟體系無論多么發達和復雜,都有其基本的問題和簡單的機理。《國富論》在揭示和說明基于人類天然傾向的那種經濟體系的作用機理方面,是無與倫比的最好作品。作者極富洞察力,思考深刻,運用的語言通俗易懂,說理清晰透徹,運用事實和案例獨到而貼切,只要不帶成見地閱讀,一定會有深切的體會和知性上的收獲。這也是迄今為止很多知名人士的共同體會。
其次,斯密在《國富論》一書中所抨擊的經濟弊見今天依然充斥著朝野,尤其是像中國這樣處于改革和轉型進程中的發展中大國,知識界、政官界甚至企業界,關于國民財富的性質以及原因的認識依然是混亂的,其中不少是斯密在《國富論》中已經徹底清算了的錯誤認識。在當今世界,這些錯誤的認識依然大行其道,影響著立法、政策制定和政府行為,還在持續產生消極的后果。在這個意義上,《國富論》的基本思想不僅沒有過時,反而有著十分強烈的針對性。對于那些似是而非的錯誤觀念而言,《國富論》就是強力的解毒劑。對于容易受到謬見病毒攻擊的人群,它又是抗生素。
第三,誠然,經濟學的學科化趨勢十分強勁,理論體系及其規范也高度成熟。如果由此而斷言,只要掌握了現代經濟學,就可以不用理會斯密的那一套,則是幼稚的。斯密的古典政治經濟學體系是建立在與今天的經濟學十分不同的思想和觀念基礎之上的,這個體系的推導過程遠不如現代經濟學嚴謹,概念和符號系統自然也比不上今天精密,但是它的問題意識、立論基礎、體系解釋力以及基于自然語言的分析水平,都是今天的數理經濟學所不具備的。在某種意義上說,今天的經濟學不僅無法取代《國富論》的功能,反而迫切需要《國富論》來充實、糾偏乃至改進。
第四,《國富論》不僅是理論上的杰作,也是歷史知識特別是西方經濟史知識的薈集之作。通讀之,不僅可以得到單純的知識上的充實,更重要的是依托于斯密所提供的觀察與分析歷史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讀者在面對新的歷史現象時,其解釋能力也能夠得到提升。
第五,也許最值得今天的經濟學從業人員重視的,就是斯密在《國富論》中所體現出來的卓越的常識感。《國富論》全書沒有賣弄任何故作高深的理論,更不使用讓人望而生畏的經濟模型。至于今天任何一位經濟學專業學生皆熟習并樂意使用的計量經濟學工具,更是毫不沾邊。斯密自始至終都在運用自己的常識感、通過細致觀察真實世界的變化、借助聯想和推理建立起自己系統的經濟運行理論,然后旁征博引,利用歷史和時代的材料加以佐證。這種基于常識感的思考和推理是傳統的、質樸的,甚至可以被批評為是粗陋的,但是它卻擁有了今天那些形式精致的經濟學作品所沒有的強大的沖擊性的原始力量。斯密讓每一個關心現實社會經濟活動的讀者都能夠調動自己的常識感去分享、評鑒這種思維活動的樂趣,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加深讀者關于經濟體系的系統認識。通過這種看上去十分日常化的說理方式,斯密與讀者進行了思維上的深度溝通,最終彼此形成了某種思想認識的共同體。最近半個多世紀以來,經濟學界日益過度沉溺于構建形形色色精致的經濟學模型,經濟學家念茲在茲的一件事,就是建構某種符合學術規范的、精致漂亮的、同行認可的、唯一正確的“學術真理”。而另一方面,經濟學家的常識感則越來越欠缺,不借助專業分析工具的純粹思維力在弱化,超越日益細密專業學術分工的理論綜合能力更是嚴重不足,這或許是時下學術界充斥著脫離實際的空論和似是而非的謬論的重要原因。重新恢復人們對經濟學的信任,需要經濟學家提高常識感、思維力和綜合能力,在這些方面,斯密是最好的典范,《國富論》是最好的教科書。
除了內容上的卓越,《國富論》也是修辭和敘事的典范,許多片段令人百讀不厭。語言的力量被斯密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又調控得恰到好處,擁有此種寫作能力的人在近代作家中并不多見,而在今天的經濟學家群體中,更是鳳毛麟角。《國富論》一書中不乏名句箴言,掌握它們也是大有裨益的。
由于《國富論》一書的特殊魅力和內在的價值,歷代經濟學中的杰出人士對它推崇備至。李嘉圖、穆勒、馬歇爾、凱恩斯、哈耶克、科斯、弗里德曼……這個名單可以列得很長。
1976年是《國富論》發表200周年,西方世界的知名經濟學家紛紛發表演講向斯密致敬。這一年的3月9日,科斯教授于UCLA(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發表題為“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的演講,很有代表性,值得一讀。在這篇長達萬言的演講末尾,科斯這樣說道:“《國富論》是一部需要人們懷著敬畏之心進行深思冥想的著作,它分析之敏銳、范圍之寬廣都超越了其他任何經濟學書籍,然而它的杰出令人心緒不寧。我們不禁要問,在過去的兩百年中,我們究竟做了哪些工作?我們的分析當然是變得越來越復雜,但我們對于經濟系統的運行沒有顯示多少洞見。而且,在某些方面,我們的分析方法還不及亞當·斯密。當我們討論公共政策的觀點時,我們發現這些主張忽視了亞當·斯密利用‘不言自喻’的力量加以證明。我真不明白為何如此,部分答案或許是我們沒有讀過《國富論》吧!”
四
《國富論》是一部煌煌大著,原著正文譯成中文近900頁, 60余萬字。就其重要性而言,這本書當然是值得全文通讀的,尤其是對于經濟學從業人員而言,不僅要通讀,還要逐字逐句地仔細閱讀。不過,對于那些只是需要大略地了解亞當·斯密經濟學體系的基本思想觀點或者忙于生意而無法抽出足夠時間的讀者而言,通讀全書并不現實。
考慮到廣大讀者的閱讀需要,我們做了這樣一個選譯本。
我自己確定的選譯原則如下:
第一是突出基要性,凡是反映斯密思想基本內容和要點的篇章,盡可能全文保留;根據我自己的研究,我以為斯密思想體系中最重要的是他對基于人類天性的分工和交易相互作用的自然自由體系的闡述,這不僅是斯密在思想史上最重要的理論貢獻,也是他為近代市場經濟體系奠定理論基礎的核心內容。對中國的讀者來說,也是最需要掌握和鞏固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原理。有鑒于此,我幾乎保留了全部第一篇的內容,只對一些無關宏旨的具體議論做了刪節處理。
第二是保證最低限度的完整性,以便于讀者對斯密體系的基本框架有一個宏觀的把握。《國富論》全書共五篇,我保留了全部篇目,但刪節的分量是越到后面的部分就越重。第一篇因其理論體系的完整和重要性,我所做的刪節是最少的,只對那些不影響基本理論觀點的歷史材料和案例做了刪節處理。第二篇,我保留了第一、三、五這三章,刪掉了第二和第四兩章。第三篇,我保留了第一章和第四章,第二、三兩章因為主要講羅馬帝國時代的農業和城市經濟,全部刪去似乎影響不大。第四篇共九章,我保留了最后兩章即“關于重商主義的結論”和“論重農主義”,理由是前面七章關于重商主義的原理和具體政策實踐的討論對于一般讀者而言過于專門和生僻,保留的必要性不大。第五篇共三章,我刪掉了第三章“論公債”,其余兩章我或者選擇了結論部分,或者選擇了概要部分,斯密在這篇中展開討論的政府開支的具體內容,我都沒有采用。
這個選本的基礎是我指導的學生集體閱讀翻譯《國富論》形成的文本。我所做的工作是對譯文進行審校、篩選和整理加工。
這個選譯本是一個嘗試,內容的取舍體現了我個人解讀斯密思想的傾向性。要從60余萬字的全書中選擇8萬字的內容,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任務,很可能是吃力不討好的。但是為了推動經典閱讀事業,我愿意做一做這個鋌而走險的嘗試。希望讀者能夠理解這項工作的重要意義、客觀的困難,包容和支持這個嘗試。我更希望廣大讀者能把這個選本作為閱讀《國富論》全書的一個導引,一個走向亞當·斯密更加豐富思想世界的起點,而不是一個終點。如果這本書的讀者中有人愿意去仔細地通讀《國富論》的原著全文,甚至去研讀格拉斯哥學術版的《國富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即出),則幸甚焉!